第17節(jié)
李明達想到其父房玄齡,平??偸切Σ[瞇地,令人覺得他很好相處,但真遇到事的時候,這老頭可是比魏征都難纏,想讓他松口比登天還難。房遺直光看表面脾氣,倒是一點都不像他父親,卻給人感覺是個更難纏的。 房遺直感覺晉陽公主看了他很多眼,默了片刻,便交代道:“長孫渙人在尉遲府?!?/br> 李明達驚訝,“確認?” 房遺直點頭,他微微斂目,刻意觀察李明達會作何反應。擱正常人查案,此刻必定會急著帶人去尉遲府,便是不緝拿,總該想當面問清楚。但她沉吟片刻自后,卻蹲下身來去查看地上拿出他剛剛發(fā)現(xiàn)的鞋印,接著便順著鞋印腳尖的朝向,走出小林子,奔著長孫府下人房方向去了。 房遺直瞇眼看著晉陽公主的背影,目光里探究之意明顯。 片刻之后,田邯繕粗喘著氣跑過來,跟房遺直急道:“房大郎怎么還傻站著,跟著我們公主去呀!” 房遺直微微頷首致歉,隨即跟上,然后就跟著李明達到達了下人房。 長孫府的下人房占地不小,里面左右八排房子,還有不少單獨帶小院的。這里面味道就雜了,香味、餿味、汗味、臭味、藥味…… 李明達倒是能從中辨別出墻頭上的那股膏藥味,但方向太亂了,似乎很多家都有這味膏藥。 李明達隨便揪住一名小丫鬟問話,方得知下人們不少都是因為經常干活受累,有很多人有腰腿疼的毛病,便都流行貼最便宜且很有效的致參堂膏藥。 “可取來一貼與我看看?”李明達道。 小丫鬟很惶恐,忙點頭表示可以,轉身就去了自己的住處,取來她阿耶的膏藥給李明達。 李明達聞了下,確認就是這種膏藥。她沉吟片刻,轉頭看向房遺直。 “奴這就召集當日所有涉事的下人去大義堂。”田邯繕跟著道。 “不用?!?/br> 李明達和房遺直幾乎是齊聲發(fā)出。 田邯繕愣住,有些驚訝地垂頭待命,心里念著許多,嘴上不做聲。 李明達之所以說不用,是她有個靈敏的好鼻子,確認那些下人之中,并沒有人身上帶有這種膏藥味的。但房遺直卻是如何得出的結論,李明達卻很好奇。 房遺直似乎看穿了李明達的疑惑,不及她開口問,便先解釋:“一般府邸設宴款待貴賓,所選伺候用的下人,必定是一些樣子漂亮年輕且腿腳靈便的。貼這種膏藥的人,身上必然有味道,絕無能出現(xiàn)在宴席之上,令主人家丟臉?!?/br> 李明達點點頭,覺得房遺直此言在理。 “若兇手真是長孫府的下人,想要毒殺道垣三次郎,就必須保證他一定會喝長孫渙所藏的青梅酒。道垣三次郎在出恭前曾說過酒沒味兒,這會不會就是一種暗示?道垣三次郎該是早知道長孫渙有好酒,所以喝到一半的時候,便委婉求之,想要品嘗?!?/br> 房遺直應承,他覺得有這個可能,“如此一來,引誘道垣三次郎去青梅酒喝的人,便該就是兇手?!?/br> 李明達再點頭,她隨即命人召來道垣三次郎的四名隨從。這四名隨從和長孫府的其他人一樣,目前都暫時被軟禁在長孫府內,在案件徹底了結之前禁止外出。 房遺直:“你們副使在宴席,又或在與長孫渙喝酒之前,可曾碰到過長孫府的什么人,說過什么話?” 四名隨從想了下,立刻用稍微繞嘴的漢話一字一板地回答道:“副使在與長孫二郎于竹廬喝酒前,也曾出恭過一次,回來的半路碰見位管家拿著半壇酒,便吵著嘗了一口。那管家說他的酒不好,不配副使飲用,府中最好的酒,卻也不是窖藏多年劍南燒春,而是長孫二郎自制的青梅酒,味道與別個大有不同。” “哪個管家,長什么樣?”田邯繕忙問。 四名隨從搖搖頭。 “他捧個酒罐子,你們副使就去問,又是何故。莫非你們副使十分愛酒?”房遺直又問。 四名隨從連忙點頭,表示的確如此,他們副使在倭國的時候就愛酒。而到了大唐之后,發(fā)現(xiàn)這里的酒品種多,且更好喝,便幾乎每頓飯都飲酒,且對大唐的一些好酒都頗有研究。 “原來如此,兇手也便是因此,料定道垣三次郎一定會喝二表哥的青梅酒。”李明達頓了下,蹙眉道,“必定是長孫府的人無疑,也只有這府里的人,才有可能知道二表哥藏酒的位置?!?/br> “倒簡單了,把所有下人都召集來,指認便是?!狈窟z直道。 李明達隨即就打發(fā)田邯繕處理此事,她則和房遺直一同去了大義堂等待。 一炷香后,長孫府百余名男仆都聚在了大義堂外,每十二人一撥,逐一被四名隨從辨認。然到了最后一個,卻都沒發(fā)現(xiàn)那天那名‘管家’。 隨即排查人數(shù),發(fā)現(xiàn)少了一人。 “會不會是劉樹榆?他說腹痛,等會兒就趕過來?!?/br> 侍衛(wèi)們立刻全府搜查,在下人房所在的意見茅廁內,找到了正假意如廁的管事劉樹榆。 這劉樹榆三十出頭,乃是二十歲的時候因為家里窮,入了奴籍來長孫府做活,而今主要負責花園那片的活計。 劉樹榆隨后被押送到大義堂,道垣三次郎的隨從們立刻就認出是他。脫其鞋子,也在鞋底發(fā)現(xiàn)有殘留的黑膏藥。 劉樹榆被押送來的時候,滿頭虛汗,面帶恐懼。 這會子他見自己是兇手的事已然被揭發(fā),反倒舒了口氣,沒有之前那么膽顫,只是認命般地大喊道:“道垣三次郎那個禽獸的確是我所殺!” 第23章 大唐晉陽公主 長孫無忌和長孫沖等人的得知兇手落網的消息后,都趕了過來。長孫無忌未進門前,就聽到堂內有人大喊自己是兇手,他立刻大邁步快速進門,見竟真是長孫府的家奴,氣得很想直接抽刀殺過去。 長孫沖見是劉樹榆,露出一副很驚訝的表情。 長孫府諸多事情都是由長子的長孫沖來處理。長孫沖平常和劉樹榆有過一些接觸。他怎么都沒有想到,平時一個老實巴交,少言寡語的厚道人,竟能干出下毒殺害倭國副使這樣的事情。 “人真是他殺得?”長孫沖看向李明達,見她點頭,長孫沖眉頭蹙得更深,轉而瞇著眼看向劉樹榆,對其失望至極。 面對長孫沖,劉樹榆臉上閃出nongnong地愧疚之色。他耷拉著腦袋,恨不得躲藏進縫里。 李明達隨后將她和房遺直的發(fā)現(xiàn),仔細講給了長孫沖和長孫無忌,并將對應的物證人證都展現(xiàn)給他二人瞧。 劉樹榆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這才仔細計較膏藥和腳印的事,心里就騰起諸多懊惱悔恨。只覺得自己當初如果謹慎點,那會兒揭膏藥時不隨手扔地上,又去踩一腳,那他也不會露出這么大的破綻。至少在被那四名倭國隨從指認的時候,只要他堅定不認,便也沒有其他證據(jù)佐證就是他。 長孫沖又去瞪了一眼劉樹榆。得幸此案有李明達和房遺直來查,他二人到長孫府才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就已經將這樁殺人案破了。而腳印和膏藥線索正是鎖定兇手最為關鍵的鐵證,令人無從辯駁。這劉樹榆的作案動機,長孫沖想不通,但他如此暗度陳倉,變相陷害了長孫渙,以及為長孫府蒙羞,真令長孫沖十分惱火。 雖說而今兇手已經證明并非他二弟,讓人松了口氣,但長孫府的家奴也一樣代表了長孫家,此事必會牽扯到倭國與大唐兩國之間的利益問題,仍是會給長孫家還有他父親增添諸多麻煩。 長孫沖此刻真恨不得親自對手劉樹榆,但他的風度卻不允許他對其作出什么過激言行。 “長孫府可真是養(yǎng)了一個白眼狼!”長孫沖咬著牙恨恨道。 劉樹榆愈發(fā)愧疚,沖長孫沖磕頭,“奴對不起大郎往日厚待!奴該死,愿意這就去領死!” 說罷,他又咚咚地不停地磕起頭來,很用力。 長孫沖卻覺得十分可笑,“說這些話有用?若非人家查明證據(jù),你只怕還縮著頭不認,眼看著我二弟去送死!” “他不肯說殺人緣由?!崩蠲鬟_和長孫沖道。 長孫從厭惡地掃一眼劉樹榆,厲言道:“還不快說!” 劉樹榆保持跪地,雙手按在地上,面緊貼地面的動作,再不動了。 長孫無忌見狀再也忍不了了,一巴掌拍在桌上,怒吼道:“你這賤奴,果真找死。好,便如你所愿。來人,大刑伺候!” 劉樹榆嚇得身子哆嗦了一下,但隨即還是保持之前的狀態(tài),一動不動。 長孫無忌更為惱火,幾欲起身。這時就聽李明達輕喚了一聲舅舅,請他消氣。 李明達看眼劉樹榆,在面對長孫無忌暴怒的情形,他竟雖然全身多哆嗦異常害怕,卻還是不肯多說一句??磥泶巳诵闹杏惺?,而且很執(zhí)著,只是簡單粗暴的辦法應該不會令他輕易松口。 “我看他是有難言之隱。舅舅何不暫且歇息,把這等小事交給我們處理?;蛟S等明兒個天亮了,什么事情都了結了。” 外甥女的言語總是輕輕柔柔的好聽,令人的心情莫名好起來。長孫無忌先前燃起的萬丈怒氣,也因此熄滅了大半。既然李明達既然有能力在這么短時間內把兇手給揪出來,長孫無忌倒是愿意相信李明達在審問劉樹榆上,也會有更好的處理辦法。 長孫無忌毫不猶豫地起了身,應了李明達的提議。臨走前,他還特意囑咐李明達盡力就好,不必因為他而強求什么。這件事說到底是他們長孫府御下不嚴的責任,他在倭國人和圣人面前承擔一下責任,付出一定的代價,倒也沒什么不對。 李明達點頭應承,請長孫無忌放心。 待長孫無忌離開之后,堂內安靜了片刻。 長孫沖隨即征求李明達的意見:“用刑?” “不可,嚴刑逼供所得未必為真相。”一直處于安靜狀態(tài)的房遺直忽然說道。 長孫沖看眼房遺直,轉而看向李明達,想親耳聽聽她的意見。 李明達:“他說的不錯,刑逼是下下策。” 李明達又看向劉樹榆,只瞧著這人畏縮在地中央仍不停地發(fā)抖。一般人看他此狀,大概會覺得劉樹榆僅僅是罪行暴露,恐懼伏法而已。而李明達則可清晰地聽到他眼淚一滴滴拍落在地的聲音。他在安靜的哭,而且哭得很厲害。 當然,人若害怕喪命,也會留下恐懼的淚水。但李明達覺得,劉樹榆恐懼的成分不多。他如果真的怕死,之前就不會那么大聲喊出道垣三次郎是他殺的話。至少會努力狡辯一二,或是求饒,但這兩樣他都沒有。 流淚不是因為怕,還會因為什么?恨,悲傷,痛苦。 “抬頭。”李明達道。 劉樹榆頓了下,方緩緩地抬頭。他緊緊閉著嘴,眼睛紅紅的蒙著淚水,面容雖有流露出恐懼和愧疚之意,但決絕的態(tài)度更甚,仍是堅決閉口,一個字不言。 李明見狀,料知不能立刻審問他,先向長孫沖了解一下有關于劉樹榆的一切。 長孫沖便召來大管家郭峰暮來交代。 這劉樹榆在長孫府做了十多年的管事,做事穩(wěn)重麻利,且為人和善,才因此得了提拔,也被恩賞過不少錢,今年年初郭峰暮還特意幫他請求過長孫沖,允準他把老家的妻女也接過來??上夼畢s到了長安城不久,就因病暴斃死了,沒曾享福過。 房遺直在聽大管家提及劉樹榆妻女的時候,余光掃了一眼劉樹榆,覺得他表現(xiàn)的狀態(tài)很有問題,因此又去看了一眼李明達。見她也蹙起了眉頭,便知晉陽公主所疑和自己一樣。 長孫沖卻沒有這般敏銳,此刻只覺得劉樹榆此人忘恩負義,竟在他長孫府鬧出殺人這么大的麻煩來,便是千刀萬剮,也已不足以平了府上下所有人對他的憤怒。 “長孫府厚待你的結果,便是換來這個,何其可笑!”長孫沖冷笑嘆息。 劉樹榆忙再次磕頭給長孫沖賠罪,“奴最對不起大郎的厚待,奴辜負了長孫府,不敢妄求別的,只想死,只求一死,求速死!” 劉樹榆再一次咚咚猛烈磕頭,嘴里一遍又一遍重復的念著他想要求死的話。 長孫沖眼里抹過一絲狠戾,“死對你來說,太輕了。真正的痛苦,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br> 劉樹榆哆嗦了下,噤聲不敢再言。 “你繼續(xù)抬頭,和我說話時,我不允你低頭?!崩蠲鬟呌^察劉樹榆的神態(tài)邊發(fā)問,“你的妻女因何重病雙雙病故了?” “風……風寒?!眲溆艿馈?/br> 李明達發(fā)現(xiàn)了他又遲疑表情,且神態(tài)很不自然,他整個身子比之前僵硬些許,便知道這劉樹榆的問題就出在其妻女身上。李明達遂又問他妻女吃了什么藥,可否看過大夫,風寒病可沒那么快就要人命。 劉樹榆垂著眼眸,支支吾吾就是說不太清。 李明達至此可以確認,劉樹榆妻女的死有問題。 “給你最后一次會,說出作案的原因,”房遺直出言后,默了會兒,似在故意給劉樹榆思考的時間,但劉樹榆顯然不領情,還是緊閉著嘴死不開口。 房遺直立刻看向長孫府的管家郭峰暮,“我看事因必定出自他妻女,既然他不肯說,便開棺驗尸。你可知其妻女葬身何處?” 郭峰暮正欲開口,那邊劉樹榆就跟瘋了一樣大喊。 “不行,絕對不行!” 劉樹榆慌了,跪爬到房遺直跟前,苦苦懇求:“她們母女已經入土為安,求房大郎開恩,不要再擾了她們?;钪臅r候她們已經夠苦了,我豈能讓她們在死后繼續(xù)受罪?。 ?/br> 劉樹榆說著就痛哭捶地,氣憤懊惱至極,也十分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