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田邯繕見他此狀,不禁覺得好笑。若是這柳縣丞知道與房大郎同來的人,乃是鼎鼎大名的晉陽公主,只怕這會子會尿褲子了。 李明達聽馬蹄聲漸漸近了,還有了兩句對話,心中了然來者是誰,轉頭對房遺直等人道:“我們走吧?!?/br> 一旁的柳縣丞聽到這位“尉遲二郎”的說話聲音竟然如此秀凈清朗,還有幾分似女音,心下震驚不已。他倒是沒想到傳說中威猛勇武的尉遲恭,竟然會生出這般文靜好看到略微有點發(fā)娘的兒子。不過這種事倒也不算稀奇,他老家有一位堂兄弟長得又矮又丑,娶妻也沒好看到哪里去,偏偏人家倆人就生出個高挑俊美的孩子來,真是沒道理可講。 柳縣丞因為緊張,倒是沒注意東邊傳來的隱約馬蹄聲,此刻在他眼里沒有什么比伺候這二位貴公子更緊要的事,遂忙請他們進門。 到了尸房,房遺直便打發(fā)隨行的仵作進去查驗,他和李明達則就站在門外等著。 沒多久,李明達就聽到縣衙外傳來一名男子急急地叱問:“房大郎他們是不是沒到?” 男子隨后聽說人已經早他一步到了,且還已經被柳縣丞帶進府去了尸房,便氣得咒罵連連嘆自己倒霉,轉即又把怒火牽連到柳縣丞身上,說他辦事竟不過大腦,沒個思量。 這之后,李明達就聽到付允之邁著急急地步伐,朝他們這邊的方向來。 李明達看著尸房,遲疑了下,覺得既然付允之既然如此心虛,這八人的死肯定有問題,遂邁步進去。 房遺直沒想到李明達直接奔進尸房,怔了下,忙道:“十九郎,那里面——” “沒事?!崩蠲鬟_讓人挑亮了燈籠,用帕子掩住口鼻,便在屋內草席包裹的八具尸體中梭巡,刨除尸房內一些應有的雜味之外,李明達聞到了一股青青的味道。像是草葉之類的東西,碾壓成汁的味道。但這味道與草汁還有些不同,有一種點淡淡地特別香味。這香味有點熟悉,李明達卻因為騎馬有些勞累,腦子一時混沌,怎么都想不起來。 房遺直來到李明達身邊,小聲問她怎么樣,轉而又告訴他縣令付允之回來了。 “我知道?!?/br> 李明達話音剛落,尸房外便傳來付允之的叱罵聲,責怪柳縣丞竟讓兩位貴客踏入那般腌臜之地,“你這沒腦子的田舍漢,見死人是會身染晦氣,接連幾日倒霉的,你怎么能如此蠢得讓兩位郎君隨便去了那等污穢地。干什么,你擺臭臉給誰看?你還委屈上了?還不快去準備柚葉艾草等物,為二位郎君驅晦!” 柳縣丞連連道不敢,給付允之道歉之后,帶著人急急忙忙去準備其交代的東西。 付允之隨后就一臉訕笑,弓著身子進尸房,連連給房遺直和李明達賠罪,請他們切勿繼續(xù)停留在此等晦氣之地。 “死了人就晦氣了?” “這是自然,這人誰不想好好活著,忌諱死呢。”付允之笑得越發(fā)和善。 “身為一縣之令,面對百姓之死,竟口談什么尸身忌諱。且不說這縣衙大牢有過死人,便是你所住之所,那也是死人的故居。這四處可染你一身晦氣,除不去,你又何必留在此處,何不爽快辭官?”房遺直面容溫和,言語卻泠泠,給人以無法喘息的逼仄。 付允之怔了下,心下惶然,亦驚嘆不已。他真沒想到,這位房大郎博議多聞竟到了如此地步。連他小小的福縣縣衙發(fā)生過的事,房大郎竟然都能通曉。這縣衙死人的事,那還是他上上任,名喚林平,因弄權貪污,被人揭發(fā),便自盡于寢房之中,其妻女也同他一起去了,一家五口都吊在了房梁上。 李明達因不知此事,遂問房遺直所言出處為何。 付允之先行對房遺直道歉,接著討好般地對李明達講了當年林平一家自盡經過,隨即他又評判道:“下官倒是沒有親眼見過,不過聽說當時尸身被發(fā)現的時候,把幾個衙差都嚇得尿了褲子,可知當時境況多滲人了。終歸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卻也是真凄慘,真可憐?!?/br> 付允之感慨完,然后繼續(xù)對房遺直和李明達道歉,“二位郎君說的不錯,下官身為一縣之令,竟因對死忌諱而道些繆言,錯之太甚。允之知錯,向二位郎君致歉。” 因夜色深,付允之道歉的表情李明達倒是無法看得太細致??傊Ыo人的感覺,這付允之的道歉倒是挺誠懇。李明達隨之多打量他兩眼,三十多歲,相貌中等,身材胖得發(fā)圓,言談中時而表現出機靈,時而又給人以厚道的印象。而背地里,李明達所聽聞的付允之的言談,則是話臟脾氣暴。 這位付縣令,至少是一位雙面人。 付允之騎馬急急趕回縣衙,本打算趕在房遺直到之前,他能抄近便小路先趕回縣衙,把事情處理干凈。不過因付允之本人體胖,加之他所騎的馬匹并不如房遺直和李明達的好。所以便是他選擇抄了小路從安州城趕回,但還是晚了李明達和房遺直一步,令付允之緊張害怕不已。 經過觀察付允之后,李明達不得不懷疑,尸房內八名挑唆者的死因,并非是付允之先前呈報的所謂“自盡”。 倘若這八人不是自盡,便就沒有什么死士之說,那她和房遺直之前推敲的一些情況便就要重新推翻再來。 付允之笑請房遺直和李明達到了府衙正堂上座,備了羊奶果汁等物上來,又問二位郎君的行程,今夜是否該是要宿在府衙。 房遺直點點頭。 李明達道:“便就把你所言那位縣令的亡故之所騰出來,與我住,便叫你瞧瞧你那些所謂的忌諱有多沒用。” 付允之大駭,忙敬佩地和李明達鞠躬表示他都明白了,以后改正,但若讓貴客住在死過人的房子,到底是有些不好。付允之轉而看向房遺直,希望他能說句話勸一勸他朋友。 房遺直也被李明達的話驚到了,不過他并未表現在臉上,只溫言問李明達:“你可想好真要如此?” 李明達點頭。 房遺直雖弄不清她為何會有如此要求,但公主的聰慧厲害之處他早見識過。房遺直自然相信公主的每個決斷都有其必要的原因,遂打發(fā)付允之就如此安排,不必猶豫。 “但那屋子因一直封著,許久沒人住,必有很多積灰。下官這就命人立刻打掃,可能會需要些時候,還請尉遲郎君稍等片刻?!?/br> 李明達道:“只怕你們人手不夠,我打發(fā)幾人幫忙?!崩蠲鬟_隨即將田邯繕碧云等人派了去,還特意給田邯繕打了個眼神。 田邯繕點頭,隨即便去了。 因再沒什么話可問,留著付允之也是礙眼,房遺直便把付允之打發(fā)付下去,轉而就忍不住去問李明達此舉何故。房遺直自認好奇心不重,但從和晉陽公主接觸之后,他真的是一天比一天問題多,已經快和愛問為什么的五六歲孩童一樣。 “經付允之一提,我想想起來,今天在酒樓我好想聽人提起過林平,說他一家死的慘,死的冤,那會不知道他是誰,遂過耳就算了。今就順便看看他們自盡之處,是否有疑點?!?/br> 李明達每天能聽到很多談論,很多人名。特別是當她身處在鬧市之時,所吸納的聲音就更多了,她并不能把所有聽到的聲音都整理收納入腦。有的不重要的,常聽了就忘,直到有人提及,她才可能會想起來。 “林平,回頭我叫人細查?!?/br> 不及李明達說,房遺直已經想到她所想。 這跟班不錯。 “不過,今夜十九郎真要住兇宅?”房遺直又問,眼底閃過一絲關心。 李明達點頭,“自然。” “遺直佩服?!?/br> …… 至亥正,房間才打掃好。 李明達進了房間,掃眼屋內的布置,家具雖然有些老舊,但東西都還算看得過眼,瓷器擺件等物也很費心,可見這間屋的先主人活得雖簡樸卻也懂生活。 田邯繕在一邊道:“奴特意在一遍叮囑他們,不許動任何東西,只是打掃干凈。屋子原來什么樣就什么樣?!?/br> “很好?!?/br> 人退下后,四下靜謐,只可聽到屋外的蟬鳴聲和蛐蛐叫聲。 李明達忍不住抬首朝房梁上看一眼,梁上倒是沒有什么痕跡。就是有些高,掛在那上頭自盡,要擺桌子踩凳子才可。當年是掛了五個人,只怕沒有那么長的桌子擺五個凳子。但也不排除是林平先殺妻女,然后自己再自盡。 田邯繕見狀,也跟著自家公主一樣,抬頭望梁上看了下,想像了而下當時一名白衣女子晃悠悠的懸掛于梁上,披頭散發(fā)……田邯繕頓時渾身哆嗦,怕得嘴白了。 田邯繕兩只手互相交疊,緊緊握著,然后挪著猶豫的步子往自家公主身邊湊。臨近了,田邯繕哆嗦的喊了聲:“十九郎,奴、奴……” 李明達轉眸看他一眼。 田邯繕自覺沒出息,他這么大的男人,不,半個男人,還比公主長了數歲,竟然膽子比公主還小,實不該,實不該! 李明達隨即搜尋了房間每一個角落,這屋子雖說是兇宅,但人死后應該被收拾過,沒瞧見什么特別的東西。只是在妝奩那里地縫處,找到了一顆擠滿灰塵的珠子,擦凈了灰塵,才瞧見這是一顆紅色的珊瑚珠。 田邯繕真佩服自家公主的眼力,這房間之前打掃的時候,他上上下下檢查了不下三遍,卻是什么東西都沒查到,可換成公主這么一瞧,卻瞧見了。 珊瑚珠上不知為何,有劃痕,像是被針尖之類的東西來回刮擦過。 李明達把珠子交給田邯繕,令其收好,隨后又巡視一圈,耳邊再次聽到五六個方向傳來的悉悉嗦嗦的聲音。李明達才從榻上拿起緞被,抱著出屋。在院東邊的一處小涼亭內,李明達坐下,然后用被圍住身子。 田邯繕趕忙跟過來,問貴主這是何故,莫非公主也怕兇宅? 李明達斜眸看田邯繕,然后口氣不自然道:“賞景。” “這夜里黑漆漆的,哪有什么景可——”田邯繕話沒說完,就被自家公主狠狠剜了一眼,忙改口道,“呀,奴才發(fā)現,這院子的景致是真好,若人間仙境一般,瞧瞧這樹長得真粗壯,還有地上那些樹葉,黃了掉下來了,不錯不錯?!?/br> “住嘴,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嘴巴沒用的?!崩蠲鬟_不滿看一眼田邯繕,靜了會兒,然后尷尬解釋道,“我見死人不怕,兇宅倒也不怕,但那個那間房里有東西?!?/br> 老鼠忒多了。 “東西?” 田邯繕渾身打顫,莫非是鬼?有傳言說,孩子的眼純凈能看到鬼,他家貴主眼睛最清澈好看,可能真看到了。 怪不得他之前在屋子里忽然想了到一些恐怖的場面,田邯繕嚇得渾身冷汗,忙不迭地理解點頭。 李明達對田邯繕一笑,讓他給自己講講故事,把這夜混過去。 田邯繕絞盡腦汁,就把自己知道的宮里的一些小事說給李明達,什么宮女之間的姐妹情深,小太監(jiān)樂于助人之類,不過說了不到一個時辰,他的嘴就停了。 “繼續(xù)。”李明達道。 田邯繕哭喪一張臉,“奴的故事沒了。” “也沒書。”李明達無聊到遺憾。 碧云這時過來了,笑著捧著手里一摞書送到李明達跟前。 李明達打眼一瞧,還都是自己沒看過的,便高興拿起一本來,贊嘆果然還是碧云貼心。 碧云笑道:“十九郎夸錯人了,這書是剛剛房大郎派人送來的,說是怕十九郎睡不著時無聊,可隨便看看?!?/br> “他倒有心?!崩蠲鬟_嘆一句,心里同時在想,這房遺直八成是預料到她會失眠才特意弄了書送來。 沒多一會兒,便有又有人來送東西。李明達一瞧,竟是一株曇花?;ㄖ觊L得極好,掛著如玉白的花骨朵,散著淡淡芳的香。她放下手里的書,歪頭看著燭光映照下的這株“月下美人”,倒是極美。 田邯繕十分高興,夸贊房遺直思慮周全。這下好了,本來因怕兇宅不得睡的衰事,變成了一件秉燭夜讀賞花的美事。 李明達未理會田邯繕的多言,垂首繼續(xù)看了大半本書,忽然聽到花苞微微打開的聲音,便放下書,側著身子,托著下巴懶懶地仔細盯著那株曇花。漸漸地就見花苞慢慢展開,驚現嬌容,美不勝收…… 次日清晨,李明達面帶倦色打個哈欠,被碧云伺候梳洗完畢之后,整個人才精神了很多。 等再見房遺直時,李明達已無倦態(tài)。 付允之這時候也趕來,他先行見過房遺直后,便問候起李明達。 “我瞧尉遲郎君精神不錯,看來昨夜休息得很好。這忌諱一事,倒真是允之自己膽小了。以后那屋子,允之就安排住人,不空著?!?/br> 李明達懶得聽他廢話,打發(fā)付允之下去,對房遺直嚴肅道,“昨夜你幫了我忙,眼下我就幫你?!?/br> “還請十九郎明示?!狈窟z直略有期待地看向李明達。 李明達拿起那本房遺直昨夜給她的農政書,“就是因看了它,我想起來了,在尸房聞到的那個類似草汁的味道像是青芹?!?/br> “青芹?”房遺直沉吟了下,便道,“卻有種芹草長在河邊,有毒,其葉莖味道與芹相似,但若被牛羊等物誤食便可致死,名為斑毒芹,當地人喜叫它為白頭翁?!?/br> 李明達點點頭,有些嘆服房遺直的博學,竟連這類東西他都知道。 “多謝十九郎,這是個重要的線索,”房遺直對李明達繼續(xù)道,“若真是斑毒芹的汁液致這些人死亡,那這種毒他們該是沒辦法隨身攜帶在身邊?!?/br> 李明達點頭,“若非是貴族養(yǎng)的死士,那鴆毒之類的毒物普通人在這種地方是不可隨意弄到。這八人若死于此毒,倒是貴族少了些瓜葛?!?/br> “十九郎之前是不是以為裴駙馬為裴寂之子,當年裴寂為相時,又是支持輔佐息王之人,所以……” 李明達點頭,“倒有可能我把這件事想大了。” “遺直亦事,畢竟有人接連不斷的打著息王后人之名。而今看來,倒不排除他們此舉有聲東擊西的可能?!狈窟z直轉而悄然吩咐下去,對縣令柳允之進行監(jiān)視,至于衙門內的其他人也有嫌疑,都需監(jiān)查。更要查明當日那八人死時,牢內的來往人員如何。 早飯后,房遺直因忙著調查縣衙,有諸多事還要安排。李明達沒事,這會兒又因為案子有眉目,沒什么困意,便去外頭走了走。不想一出門,剛好碰見狄仁杰帶著兩名的隨從,與衙差們交談。 狄仁杰看見李明達時,怔了下,臉色驚訝之色許久才退下,隨即意識到自己直視公主有些不對,紅了臉低頭,正要行禮,就聽那廂田邯繕稱呼公主為“十九郎”。 狄仁杰忙把準備跪下的雙腿繃直了,然后拱手笑著行淺禮見過“十九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