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jié)
李明達進屋后,就請方啟瑞坐,歇息片刻再走。 方啟瑞忙道不敢,又對李明達解釋:“不瞞貴主,圣人自聽了蘇氏那番話后,我便不曾心情好過,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無處排解。今見了行刑部的人將貴主所查案件的經(jīng)過呈上,許是終于瞧見可以懲處太子殿下的辦法,便一時沒忍住脾氣,把這些天積攢的怒氣都發(fā)xiele出來。倒叫貴主受委屈了,可論宮中能排解圣人心緒的人,也唯有貴主您了?!?/br> “方公公客氣了,常伴阿耶身邊細心照料他的人是你?!?/br> 李明達沒有特別夸贊方啟瑞,只是如實道出了方啟瑞平日所為,但這話在方啟瑞聽來是莫大的感動,忙感恩謝過,心下到底因晉陽公主的善解人意更多了幾分喜歡。 待方啟瑞告退之后,維系在李明達臉上溫溫的微笑瞬間就沒了。她默著一張臉靠在窗邊,望著窗臺上的盛開的蘭花發(fā)呆。 田邯繕見狀,卻不知說什么好,只能把剛泡好的熱茶送到貴主手邊。 是夜,立政殿傳來低沉的哭聲。本就無法安眠的李明達,從榻上坐起,她抓著床柱,抿著嘴唇,側耳細聽從立政殿那邊傳來的話語聲。 哭聲屬于李承乾。 李世民一直在狠厲地訓斥李承乾,聲聲控訴,充滿了憤怒和失望。李承乾則哭得隱忍,幾番認錯之后,又道冤枉,卻又說不敢狡辯,猛勁兒地磕頭,誠摯懇請李世民處死他。 偏偏這話,讓李世民懂了惻隱之心,給李承乾機會解釋。 緊接著,李明達并沒有聽到她大哥解釋的話語,而是一聲聲沉重猛烈地撞擊聲,咚咚咚…… 這時候李明達聽到方啟瑞的柔聲勸慰,喊著太子不能再這么猛力磕下去,會要人命。李世民這時候才出言,喝令李承乾停止,讓他好生交代。李承乾這邊將經(jīng)過一一解釋,張嘴倒是就承認了他確實與吐蕃的達贊干布有所聯(lián)絡,并且也承認他確實曾在達贊干布的勸說之下,有過謀反之心。 “阿耶也知,兒臣有腿疾,為此已有不少臣子瞧不上兒臣,背地里議論兒臣已然不配入主東宮。還說,還說四弟他才德兼?zhèn)?,才是作為太子的最佳人選。兒臣承認,兒臣小肚雞腸,計較了這些話,還往心里去了。兒臣卻也想不負阿耶的期望,身為太子,給阿耶好生長臉面。努力求醫(yī)問藥,就想治好這條腿,奈何求遍名醫(yī),這條腿他就是不爭氣,治不好。兒臣因為行動未能如平常人那般自如,心生卑怯之心,再瞧四弟在阿耶跟前幾番立功受勛,更恨自己腿腳不便,半點能耐沒有。 便是這時候,兒臣忽然收到一位自稱是吐蕃贊普兄長信。信中他說了很多他的經(jīng)歷,說了他雙腿缺失后的種種遭遇,諸多之處都與我感同身受,令兒臣心生恐懼。后兒臣見了那達贊干布,聽其所言,便越發(fā)信他的挑唆,也不知怎么就昏了頭,應了他的計劃,與他相攜相助,共謀大業(yè)?!?/br> 李承乾坦白完這些后,就哭得不能自已,再次連連磕頭給李世民賠罪。 李世民默了會兒,便氣憤地拍桌罵他沒良心?!拔液卧窭嗜账少澞前悖瑢⒛銞壷活?。便是你有腿疾,我認可你為我大唐太子,可曾有過動搖之心?你四弟九弟,如你一般,皆是我兒,我如何能只寵愛你一人,而棄了他們。好,你說你四弟有野心,而今你瞧瞧他和你爭么,他主動請纓去了定州,就是怕你有此心避嫌去了!” “兒臣明白,兒臣也知道四弟的苦心,所以兒臣頓悟之后,萬般反悔,早就和那達贊干布說清楚,不會再與他為伍。然兒臣的悔過之心終究還是晚了,兒臣有罪,不敢哀求阿耶原諒,只求一死。”李承乾哽噎道,隨即對李世民又是數(shù)番磕頭。 李明達聽到李承乾此話,心咚咚跳得加快,她偏頭,下意識地把耳朵往立政殿方向靠得更近一些,想知道李世民的回答為何,但最終傳來的是許久的沉默。 李明達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聽不到聲音,正要去喊田邯繕去外面說幾句話試試,就忽聽立政殿那邊傳來李世民的嘆息聲。 田邯繕得了公主的召喚,急忙往這邊走,豈料半路被公主出手阻止了。田邯繕就趕緊站住,眼盯著公主一臉認真,似乎側耳聽什么的樣子,滿臉疑惑不解。 李世民最終沒說什么,只是打發(fā)李承乾回了東宮,命人看守,令他不許離開東宮半步。 李明達定神片刻之后,再轉首看向田邯繕那邊,發(fā)現(xiàn)他正帶著探究一味地看著自己。田邯繕意識到貴主發(fā)現(xiàn)自己后,忙垂著腦袋躲開目光,然后不大好意思地賠罪。 李明達:“有些事你心里清楚也不能說出去,這是我的秘密。” 田邯繕怔了下,恍然地點了點頭。 李明達知道她眼耳鼻好用的事,時間長了,肯定瞞不過身邊人,但她不會挑明了說,警告田邯繕把握分寸就是。 李明達打了個哈欠,隨即就垂眸思量剛剛立政殿的事,揣測圣心如何。卻也不知何時她竟睡著了,再睜眼已經(jīng)天亮,她身上好好地蓋著被。該是睡著之后,碧云等宮女們?yōu)樗w好的。 李明達起身的工夫,已經(jīng)聞得到尚食局那邊傳來的飯香,才發(fā)覺自己很有餓意。許是因昨日憂心李承乾的事,和李世民的用飯并沒吃下去多少,所以這會餓勁都上來了。 用早飯之前,李明達聽了聽立政殿那邊的動靜,竟然沒有任何聲音。 李明達問了緣故。 田邯繕道:“聽說昨晚圣人去了蕭才人那,今早該是不會和貴主一起用飯了?!?/br> 李明達嗯了一聲,見飯菜上來,就胃口大開,吃了許多。 田邯繕見他家貴主能吃能喝的,他就把昨晚一夜未眠琢磨的勸慰話全都咽回肚子里去。還是他家貴主厲害,吃得下愁苦,咽得下傷悲,還很快就能想得開。 “貴主今天還去刑部?”田邯繕問。 “去?!崩蠲鬟_邊點頭邊聽到外邊有李治的腳步聲傳來。 “去什么去,別去了。今天九哥帶你出去玩可好?”李治買不進門,就笑著道。 李明達看眼李治,“怎么忽然來得興致?” “哪里是忽然來得興致,我多忙呢,今天之所以抽空,就是為了安慰你這個小丫頭?!崩钪坞S即坐下來,看桌上的吃食,伸手就拿起一塊塞進嘴里。 “臟,被阿耶瞧了,非罵你不可!” 李明達責怪看他一眼,瞧李治笑著對她挑眉,似有故意挑釁之意。 李明達懶得理他,問他:“倒說說,我哪里慘了,還值當你特意來安慰?” 李治三兩口吞了嘴里的東西,訝異地看李明達。隨即他漱口,凈手之后,方說話。 “你竟不知道?”李治思量了一下,“那我還是不說了,省得你聽著鬧心?;仡^等你知道了,來找九哥,九哥再帶你出去散心哈?!?/br> 李治說罷,就起身對李明達擺擺手,和她作別。 李明達瞇眼看他:“報復!” 李治停下離開的腳步,他抬手摸了下鼻子,轉頭尷尬地笑著對李明達,裝糊涂,表示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李景恒的事。”李明達提醒道,“好端端地突然和我賣關子,還不是因他記恨上我了?” “沒有,我是好心不和你說,省得你聽了掛心難受。” “你要是真好心不和我說,就不會把話說一半,勾得人好奇心起來了,才轉身跑。”李明達瞪他一眼,讓李治趕緊從實招供,“你若不說我也不攔你。不過九哥喜歡玩的‘報復’游戲,也蠻有意思,meimei以后也會跟著九哥玩,保證九哥不無聊?!?/br> 李治一聽這話,忙擺手道:“可別。” 兕子聰明機靈,真要耍起小聰明,十個他加在一起都打不過。更何況他和兕子若犯同樣的錯在阿耶跟前,阿耶必然不說兕子,反而會狠狠訓斥他。這種不公平的待遇遭受的實在是太多,以至于李治完全沒有信心挑戰(zhàn)。 “好好好,我如實給你交代??筛阏f明白了,這事你聽了還真是會鬧心?!崩钪我娎蠲鬟_眨著黑漆漆的眼睛看自己等答案,忙告知,“臺院侍御史六人聯(lián)名參你,所以刑部你現(xiàn)在能不去就不去?!?/br> “參我什么?”李明達問。 “還能是什么,你在刑部做官的事,到底是瞞不住的,傳了出去后,便先在刑部引起軒然大波,而后整個朝野就都知道了。御史臺那些最會挑毛病的刁鉆御史,哪能放過糾錯的機會,自然要參你。當然就因你是女子,還在朝為官,史無前例。”李治攤手,表示就是這個原因,得到了幾乎所有朝臣的附和,并非常贊同六名侍御史的參本。 “當熱這附和朝臣之中,竟然沒有魏公,倒是令御史臺的人頗感驚訝?!?/br> 李明達欣慰感慨,“嗯,魏公還算夠意思?!?/br> “還有房公,咱們的舅舅這次是真為你護私了,不光不贊同,還表態(tài)了,罵那些御史就是沒本事,才會把一個人是否為官的過錯原因單純放在男女上。” “舅舅真厲害!”李明達點頭贊嘆,眼睛里冒著歡喜。 李治見她這副樣子,皺眉嘆,“你怎么一點都不掛心?這女子為官的事不是你一直所盼么,現(xiàn)在你的地位岌岌可危,怎就不知道生氣么?!?/br> “生氣什么,這種時候才最能看出誰是真朋友。這房公、魏公和舅舅,最是我以后值得學習和深交之人。” 李治笑起來,“你倒有意思,這種時候還有心思看這些。等著吧,此乃百官所向,你這官怕是保不住了?!?/br> “不怕?!崩蠲鬟_起身拍拍身上已經(jīng)換好的官袍,隨即和李治告別。 “你還真去刑部啊?”李治不解地追她幾步,“風口浪尖上,不躲躲?” “我若躲了,不按時應卯,那才是給了他們正當理由參我。你帶我出去玩這事記在賬上,回頭找你討,我去當值了。”李明達對李治道別后,就匆匆而去。 李治望著李明達的身影,恍惚了下,忽然覺得自己與meimei這個勁兒相比,真是查得不是一星半點。這是若換成是他,他必然會掛心好幾天,可能還會難過的不想去。瞧瞧人家,該吃該笑該去,一樣都不差。 李治默默下巴,自我反省了下。他以前覺得阿耶更偏愛meimei,只是因為meimei是女孩,更討喜些。現(xiàn)在他明白了,其實并不是因為男女的差別,是meimei的性子緊緊抓住了阿耶喜歡的心。以后,他要好好學習一下meimei處世的性子才行。 李治回屋的時候,轉頭看眼立政殿,問身邊人圣人可在。 “不在,昨天深夜走得。還有,昨夜太子也來此了,卻不知商議何事,在立政殿內留了許久,閑雜人等倒都規(guī)避了。”李治身邊的貼身大太監(jiān)紀六藝小聲回道。 “圣人這幾日我瞧著心情不好,臉色一直陰沉沉的,我見了都想躲。大哥昨日聊了那么久,只怕是會遭罪了。”李治感慨一聲,就再不計較此事,帶著紀六藝也走了。和兕子一樣,他也去忙政務。 李明達快到刑部之時,就遠遠地聽到刑部侍郎李大亮在訓話。警告刑部眾官員,不要就晉陽公主為官的事到處宣揚,惹是生非。眾官員多數(shù)應承,隨即作散。 但有兩位郎中留下了,特意私下里悄悄地拉著李大亮商量,闡明晉陽公主小小年紀在刑部為官的諸多麻煩不便之處。而他們身為上級,又不好下口去說。 “這幾日,諸多勛貴來回出入刑部司,愣是把刑部司變得比大理寺還厲害的地方,鬧得那些小吏們都愿意跟著公主在刑部司享福,不服我們的管教了?!?/br> “何止這些,本來刑部司主事是要核查所有刑名案件,而今卻因為只查這一個案子,鬧得要把別的所有的雜事交給別人去處理。害我一個郎中,還有那些員外郎除了要忙平常的事物摯愛,還要擔下刑部司主事的雜活?!绷硪晃焕芍幸膊环薜?。 “都住嘴,可知道你們抱怨的人是誰!”李大亮警告道。 “知道,自然知道。這平常公主在,我們自然會好好的供著??蛇@事不是長久之計,若是偶然十天半月的,大家到都能受著。但若長久如此,這誰受得住。我們的意思呢,就是正好趁著御史臺參奏的機會,咱們要不也表態(tài)如實說一下?” “對啊,公主真不適合留在這里。其實這是為咱們好,也是為公主好。 ” “公主來了!”小吏忙來跟李大亮回稟,兩名刑部郎中驚訝了下,倒是沒想到公主會在被參后的第二天還照常來。 李大亮低聲訓斥那倆郎中不要亂言,打發(fā)他們去了之后,就連忙來拜見李明達。 李明達在刑部司落座后,就嚴肅著一張臉,方反思那兩名郎中所言。雖有諸多不對之處,但說她在此耽誤刑部其他人辦案,并且只顧著查一樁案子,沒有盡全刑部司主事的職責,也都是屬實的。 李明達當下吩咐小吏,將她職責范圍之內的事務都討來,她必要把該辦得都辦了。 李大亮一進門,剛好聽到這話,料知公主必然是從哪里得來了消息,忙賠罪。 “若為只是刑部主事,沒有公主的爵位加身,你此刻也沒必要抽空特意來應酬我。” 李大亮尷尬,“這……” “我身份特別,是圣人之女,這件事改變不了,但我還可以盡我應盡的職責,這你不要攔著?!?/br> 李大亮忙道歉,“要怪我也該怪我才對,是我當初請公主負責專查此案,并沒有讓公主負責其它雜事,而我有沒有把這些是安排好,真才是失職?!?/br> “那也是你因顧念我的身份,特意迎合我。說到底還是我身份特別,耽擱了刑部的日常事務?!崩蠲鬟_嘆了聲,示意李大亮不必多言,只管聽吩咐,把刑部司該負責的事都交給她來做就是。 李大亮乖乖應承,隨即去了。 房遺直隨后來了,便聽說此事。 “其實有大案在前,這些雜事本就該分派給其他人處置,這并沒有什么不妥。他們因公主是女子,一邊輕瞧女子不可為官,一邊又想讓女子做比男人為官時更多的事情。何其可笑!” 房遺直翻了翻剛呈送上來的刑名卷宗,隨即分了任務,吩咐下屬小吏負責。又把落歌叫來,對其囑咐一番,將審閱批復要領告知了他后,就讓落歌負責此事。 “等落歌做完了,貴主只需要重新檢查一遍就可,倒費不了多少工夫?!?/br> 李明達:“多謝你?!?/br> 房遺直對上李明達眼,卻不提這些雜事,只問李明達昨日發(fā)生什么事沒有。房遺直從得到關于石紅玉身世的消息后,就知道這傳信源頭的太極宮必然有事發(fā)生,想來是圣人插手了。 李明達猶豫了下,就把昨天宮里的事告知了房遺直。 “聽你此言,圣人該是有所思量,暫時不會對太子有處置,且先安心。”房遺直說罷,就建議再審石紅玉。 隨后不久,那廂圣人身邊大侍衛(wèi)周常懷,連夜緝拿的達贊干布的屬下送了來。此人的落腳之處,乃是李承乾供述而出。周常懷已經(jīng)先行審問過了,得了證言后,才送來給李明達。 證言十分細致,這名叫方糧的吐蕃探子,不僅承認了他是達贊干布與太子的聯(lián)絡人,也坦白了他與石紅玉、齊飛的關系,采金礦協(xié)助太子謀反,也都有他的一份主意。方糧還表示,其實她才是石紅玉真正的主人。齊飛不過是他們利用的傀儡而已,就是因為齊飛恰恰有兩個,另一個不常出現(xiàn),所以十分好控制。 外頭腳步聲很快。 李明達看向門口。 隨即就見小吏進門,火急火燎的告知李明達:“石紅玉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