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劉敬平回到了學(xué)校，恰好蕭靜雪她們還沒吃飯，他就約三名女生在學(xué)校附近吃火鍋。清霧繚繞中，方若璇看著他說：

    “你好像有心事?！?/br>
    “我和程嘉樹在一起兼職了?！?/br>
    蕭靜雪夾著的蝦丸掉進(jìn)了蘸料里：

    “什么？敬平哥，我給你發(fā)的兼職信息你都不要，偏偏要做嘉樹的那個項目？”

    “他做得，我為什么做不得？”劉敬平一臉郁氣。

    “嘉樹跟我吐槽過好幾次了，說他后悔接這個項目啦，還說它進(jìn)度慢，拖拖拉拉，項目經(jīng)理和產(chǎn)品經(jīng)理的腦子里都可以養(yǎng)魚，搞得整個組效率很低……現(xiàn)在他騎虎難下，可那些進(jìn)坑的人已經(jīng)進(jìn)了，出不來了，你竟然主動跳進(jìn)去……”

    “靜雪，你說這么多沒用，”方若璇嗤笑，“你看他那樣兒，像是為了項目才進(jìn)去的嗎？明擺著是為了某人呀。他打著做兼職的旗號搞基，醉翁之意不在酒——”

    “劉公子就喜歡聲東擊西，他還借著玩游戲的名義泡妹子呢！”凌江笙插進(jìn)一句，蕭靜雪和她一同曖昧地笑了笑。

    “泡什么妹子？”方若璇的臉被水蒸氣熏得通紅，“電子競技沒有愛情。劉敬平，你想泡妹子就走直線嘛，走曲線萬一繞不回來怎么辦？你又帶哪個妹子開黑啦？”

    “我只帶過一個，”劉敬平凝眸看她，“今生只帶一個。”

    方若璇躲避著他的視線，給他夾了菜：

    “吃你的吧，快把嘴堵上?！?/br>
    劉敬平低頭吃了她夾來的菜，卻沒堵住嘴：

    “我就是為了程嘉樹才進(jìn)的坑，想早點跟他講和，可現(xiàn)在情況更糟了……”

    他把今天發(fā)生的事詳細(xì)地說了一遍，蕭靜雪聽罷，緊緊地擰起秀眉：

    “敬平哥，你怎么能說那些話？你們知道當(dāng)年嘉樹為什么要從文科轉(zhuǎn)到理科嗎？”

    方若璇和凌江笙搖搖頭，劉敬平好像想到了什么，懊悔地將手蓋在額頭上。

    “你們還記得我提過一個叫石恒諾的人嗎？”

    “哦！”方若璇把筷子拍在裝麻醬的小碗上，“就那個特雞賊的小人？他不是東西，他爸也不是東西，用卑鄙的手段打擊報復(fù)算什么本事……”

    她說著說著，就白了劉敬平一眼：

    “劉老板，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嚇唬程嘉樹干嘛？”

    “我那是話趕話，”劉敬平內(nèi)疚地說，“生氣的時候，什么話到了嘴邊都吐出去了，完全沒想到后果嘛?！?/br>
    “你這么欠揍，怎么活到今天的？”方若璇接著懟他，“你老欺負(fù)程嘉樹干什么？他哪里對不住你了？你的做法和那個姓石的很像?。　?/br>
    “劉敬平，你這就過分了，”凌江笙憤慨地說，“朋友之間鬧點別扭，你非要擴大成階級矛盾……”

    “什么階級矛盾??？至于說得那么嚴(yán)重么？”劉敬平微微鼓起嘴。

    “我看算，階級矛盾不可調(diào)和，你不要用幾句話掩蓋過去。拿失業(yè)嚇唬人，你就是個黑心的資本家！我們現(xiàn)在發(fā)動整個宿舍批判你！”方若璇手叉著腰控訴道。

    劉敬平裝出一副慘相：

    “你們可別上綱上線啊！我就那么一說，還能真做?。糠藕菰捳l不會？吹牛逼又不違法……說歸說，做歸做，我說我要上天，就真能上天??？”

    “你這種在法律上，叫‘犯意表示’，而且你心里沒準(zhǔn)真就這么想，哪天覺得不高興了也可能真做出來?！绷杞系芍?/br>
    “我有那么壞嗎？”劉敬平眼睛微紅。

    “切，誰知道。”方若璇和凌江笙一齊撇過頭去。

    “我記得上次他黑了酒店，他倒沒事兒了，他爸把一個部門經(jīng)理給開了，”方若璇帶著義憤舉證道，“說開除說給人家開除了，草菅人命??！有其父必有其子——”

    “喂，你不能這么黑我，還有我爸，”劉敬平急忙解釋說，“你們又不曉得具體情況，信口胡謅，我算是明白鍵盤俠、噴子們都怎么來的了！先不論那個經(jīng)理的為人如何，能力如何，適不適合他所在的崗位，我家酒店辭退了他，一點兒都沒計較由于他工作不到位帶來的損失，該給的補償金一分沒少，合理合法，還有什么好噴的？”

    “行，我們不懂管理之道，不能亂講，”凌江笙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可程嘉樹招你惹你了，你那樣恐嚇?biāo)?？?/br>
    “我都說了是話趕話……”劉敬平分辯道。

    蕭靜雪滿面憂慮地開了口：

    “敬平哥，我相信你只是圖一時痛快，可是你總這么傷人，自己真的快樂嗎？我原來只聽過從理科轉(zhuǎn)到文科的，他們稍微努努力也能跟得上學(xué)習(xí)進(jìn)度。但從文科轉(zhuǎn)到理科還能跟上、還能學(xué)好的人，嘉樹是我所知的人里面的第一個，在我看來，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我能想見，那時候的他，幾乎是絕望的，強行扭轉(zhuǎn)了人生走向，孤注一擲，背水一戰(zhàn)。他說他最討厭忍讓，以為掌握了技術(shù)就不再受制于人。你無意中說的話，看起來沒什么，卻在一定程度上毀滅了他的信念。你不知道他心底最深的恐懼是什么，他被人報復(fù)，他爸爸失業(yè)，是他少年時代留下的心理創(chuàng)傷，如今你把他的瘡疤殘忍地揭開，還撒了一把鹽……”

    劉敬平耷拉著腦袋，沉默不語。

    “嘉樹心里一直有一種狂熱的技術(shù)崇拜，”蕭靜雪繼續(xù)說，“希望學(xué)習(xí)技術(shù)能夠讓自己變得不可代替，從此擺脫失業(yè)的恐懼。他向往技術(shù)帶給他的自信和自由，上了大學(xué)之后，他學(xué)會了用代碼實現(xiàn)他想要的東西，從中得到快樂和成就感，他還想通過技術(shù)來獲得作為人的尊嚴(yán)。我悄悄告訴你們，嘉樹非常佩服錢學(xué)森這類人，那樣一個獨一無二的頭腦，那樣一顆赤子之心……這類神一般的人物是他仰望的偶像，他崇拜得不行，或許暗地里希望自己也成為那種人呢。這當(dāng)然是更高層次的追求，往低了說，他也追求現(xiàn)實的滿足，希望技術(shù)可以給他帶來金錢，還有別人的認(rèn)可和尊敬。當(dāng)時他填報志愿，選了計算機確實是因為聽說這個專業(yè)掙錢多，但他學(xué)起來以后就越來越喜歡了，這種喜歡已經(jīng)超越了賺錢的最初目的。從現(xiàn)實層面來講，他拼命學(xué)習(xí)，就為了將來有一天他不必卑微地乞求一份工作，他想讓別人搶著要他，他來選擇，而不是被人選擇。敬平哥，你今天的話，勾起了他最害怕觸及的經(jīng)歷，你真的有點冷酷，不通人情。難道你內(nèi)心里就沒有不可觸碰的地方嗎？就沒有最傷痛的記憶嗎？我敢打賭，嘉樹知道了一定會保護(hù)你不再受到二次傷害的，他的心軟得一塌糊涂，你就這么欺負(fù)老實人？”

    劉敬平想起不久前自己那場昏天黑地的痛哭，想起了程嘉樹遞來的紙巾，想起他為自己擦淚并安慰自己，想起他詢問時善解人意的欲言又止。水汽氤氳中他的眼眶濕潤了，耳邊響起方若璇的聲音：

    “快別鬧了，你這樣作天作地，遲早要把這么好的朋友作沒了的。程嘉樹的心也快叫你傷透了，等他徹底死心，你們的感情就再也沒法挽回了！”

    “別說了，”劉敬平吸了一下鼻子，“我又干了一件蠢事?！?/br>
    從火鍋店里出來，劉敬平說他要靜一靜，就騎上車先走了。蕭靜雪不放心，回宿舍洗了個澡，就跑到清華找程嘉樹。程嘉樹見到她，沒說什么，溫柔地牽起她的手，兩人散步到了荷塘邊。

    “你怪我嗎？”蕭靜雪望著月光下冷寂的荷塘，感覺自己的話音拋落在虛空里。

    程嘉樹從她身后抱住她，給了她暖暖的堅實的懷抱：

    “怪你什么??？”

    “是我走漏了消息，把那家公司的名字告訴了敬平哥?！?/br>
    “小笨蛋，你又不會藏心眼兒，當(dāng)然算不過他，”程嘉樹眼里滿是寵愛，“他猴精猴精的，來套你的話，太可惡了。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負(fù)擔(dān)，我從來沒想過讓你保守秘密呀。你問我的時候，他已經(jīng)和我絕交了，我以為他不會再惦記這事……”

    “嘉樹，他今天說的并不是真心話，你別難受了?！?/br>
    擱在她頭頂?shù)南掳徒┯擦诵┰S，她聽著周圍輕幽的蟲鳴，那一陣陣潮濕的聲響飄在空中，恍若程嘉樹的呼吸。

    “我也該清醒了，”他沉靜地說，“劉敬平，他與石恒諾，又有什么不同？我們終究是沒辦法做朋友的。是我癡心妄想，以為他不同于石恒諾，還傻乎乎地幻想我和他可以跨越階層的限制，彼此交出真心……都是我的錯，我太輕信了?！?/br>
    “嘉樹，”蕭靜雪仰頭，“他真的只是說說而已?！?/br>
    “不用安慰我啦，小傻瓜?！背碳螛淙嘀念^發(fā)，“斷了念頭也好，所謂希望，就是折磨人的東西。無欲則剛，古人說得太對了。我剛才說錯了，劉敬平還是和我?guī)啄昵坝龅降睦钜粡?、石恒諾這些人有點不一樣的，那兩個人報復(fù)我，是因為我惹了他們，侵犯了他們的利益，只要我知趣，遠(yuǎn)離他們就成了。但我從來沒見過劉敬平這樣的，我既沒主動招惹他，又沒故意擋他的路，他非要和我過不去……”

    “他和你一起搞項目，今后你怎么面對他??？”

    “靜雪，別擔(dān)心，我再忍一忍，什么都順著他，不跟他吵，他還能怎么樣？等干完了這個，我趁早離他遠(yuǎn)點，以后我再找兼職，你可千萬別說漏了！”

    “嗯嗯，下次你不要告訴我在哪兒——”

    “那怎么行，”程嘉樹委屈巴巴地撒著嬌，“你不想陪我了嗎？不愿意做我的鼓勵師了嗎？”

    蕭靜雪轉(zhuǎn)過身來，一頭扎進(jìn)他的懷里：

    “真想變成你的電腦，能天天伴隨著你?！?/br>
    “不好，我以后肯定會換電腦的，但絕對不能把你換掉。”

    “那當(dāng)然，你敢呢！”

    月亮升到了半空，瞥見樹下正在纏綿熱吻的一對人兒，它就害羞地躲到枝梢后面偷窺著。微風(fēng)習(xí)習(xí)，水面泛起了層層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