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了公司以后，劉敬平喝了一杯咖啡，坐在電腦前專心地敲代碼，敲到一半時忽然憂心忡忡地問程嘉樹：

    “吳經(jīng)理萬一再要求咱們改，怎么辦？他上下嘴唇一碰就決定改了，咱們可就要慘兮兮地重新寫呢！”

    程嘉樹含蓄地一笑，低聲說：

    “我以前接項目的時候，上面也總讓我改，經(jīng)常改不到滿意的狀態(tài)。有一次產(chǎn)品狗改需求改了十三次，每次都讓我們先做出來看看，然后就吹毛求疵，到處挑刺兒。我一生氣，就把第一次做的交上去了，誰知他很滿意，夸我認(rèn)真負(fù)責(zé)有耐心，寫程序精益求精。其實他改來改去，自己都懵了，根本不記得最初的版本是什么樣子的。有時候我懷疑他故意折騰人，只想讓我改改改，我也不能坐以待斃啊，偷懶的小聰明也就用上了……”

    “你也太狡猾了！”劉敬平哈哈大笑，反應(yīng)過來后趕緊捂住嘴，“不錯不錯，新技能t！我發(fā)現(xiàn)你偷懶時更能發(fā)揮你的聰明才智?！?/br>
    程嘉樹坦然地一撇嘴。

    他提交了代碼之后，禁不住內(nèi)心噴涌的喜悅，跳起來在空中旋轉(zhuǎn)一圈，穩(wěn)穩(wěn)地落地，擺了個瀟灑的造型。

    “帥不過三秒，”劉敬平壞笑道，“我剛剛在你的代碼里發(fā)現(xiàn)了bug……”

    “啊？”程嘉樹像吞了一只苦瓜，“哪里？”

    他順著劉敬平的手指看了一眼：

    “嗨，就這呀！沒關(guān)系，不管它。”

    “確實不影響運行，可你不是完美主義者么？”

    “世上哪有完美的程序，懶得管，”程嘉樹一改從前較真的作風(fēng)，毫不在意地繼續(xù)旋轉(zhuǎn)跳躍，“反正到吳經(jīng)理那里也要打回來重新做，等打回來了再改不遲。”

    “經(jīng)理們真行，把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完美主義者活生生地折騰成一個會偷懶會糊弄的人了?！眲⒕雌睫揶淼?，然后站起來把椅子推到一邊，“你會不會跳舞??？看我的！”

    他倆跳了幾下，江明浩和趙偉也加入了尬舞的行列，后來其他的程序員也將鍵盤一推，跟著他們盡情搖擺。不知是誰，居然放起了《最炫民族風(fēng)》這首曲子。

    “寫幾把代碼？不如跳舞！”有人喊道，得到了一片熱烈的響應(yīng)。小貓妙妙也來湊熱鬧，在眾人狂歡的時刻上竄下跳、東奔西跑，簡直玩瘋了。

    “程哥，劉老弟，我太喜歡你倆了，”江明浩跳得開心，說話也不再有顧忌，“我本來就不想在這兒干了，遇到你們以后心更活了。等合同到期了我就準(zhǔn)備離職……”

    “噓！”程嘉樹連忙阻止他講下去，“隔墻有耳，你心里有打算千萬別說出來?！?/br>
    劉敬平也低聲勸道：

    “跳槽倒沒什么，最好不要裸辭。不過我看這家公司的確太爛了……”

    “你們在討論什么？是在diss公司嗎？加我一個啊！”趙偉高門大嗓地訴苦，“這家破公司，早就沒法待了！工資不高就算了，還東扣西扣的，而且各種加班，從來沒有加班費一說。你說錢少一點就少一點吧，干活叫人舒心也行??！上面的人根本不理解咱們的苦衷，怎么能讓人心里痛快呢？”

    “你小點聲！”程嘉樹和劉敬平同時說道。

    “沒事，大家都覺得憋屈呢。”趙偉見小王也湊過來，就招呼他，“小王，你剛來沒多久，不知道以前這兒是什么情況——認(rèn)真做事的人受排擠，好幾個程序員忍不了都走了。相信我，這地方留不住人，待遇差，屁事太多，老板還拿咱們當(dāng)牲口用，動不動就加班，好像咱們不需要自己的時間……”

    小王側(cè)頭，仔細(xì)地聽著。

    程嘉樹微一皺眉，放大音量說：

    “趙偉，實在不行你們就跳槽唄！別叫他們覺得程序員好欺負(fù)，任勞任怨任人壓榨，對咱不好咱就走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趙偉沒想到他忽然變得這么激進(jìn)，不好意思地嘟噥：

    “也不能一不高興就甩手走人啊，我也就是罵罵，圖個心里痛快……”

    劉敬平接到程嘉樹丟來的眼色，裝出十足怨憤的樣子：

    “氣死我了！天天寫代碼累得要吐血，拿到手的工資那么一點兒，還從來不漲！物價都漲了工資居然不漲！特么的還開會跟咱們講情懷，我去他媽的情懷！先給我發(fā)獎金我再跟你談情懷啊！錢到位了我可以談得你淚流滿面從此攜手建設(shè)社會主義。你們說，這老板吃rou給咱們喝湯，好，忍了。要是湯都不讓喝，我特么的叫他再也吃不到rou！”

    “哼，大話說得挺溜，”小王冷笑道，“你光有反抗精神，實際上什么也做不了。一看你就還是學(xué)生，不知社會險惡，收斂點吧！口出狂言容易害了自己，被人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說話怎么這么難聽？”江明浩不平地駁斥，“劉老弟人家本來就是天之驕子，你有他技術(shù)好么？人家狂，有狂的資本，你呢？”

    “就是！這年頭，有才華就可以為所欲為。程哥，你說是不是？”趙偉轉(zhuǎn)向程嘉樹。

    程嘉樹笑容苦澀：

    “并不是，并不是。我以前還相信技術(shù)萬歲，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全天下，碰了幾次壁以后就知道，沒有背景沒有資源，真的會走得特別艱難。我越來越感覺到，技術(shù)不是萬能的，但我只有技術(shù)，有它總比什么都沒有要好多了嘛?！?/br>
    劉敬平突然想到了蕭靜雪談起程嘉樹的話：

    “他說他最討厭忍讓，以為掌握了技術(shù)就不再受制于人。你無意中說的話，看起來沒什么，卻在一定程度上毀滅了他的信念。嘉樹心里一直有一種狂熱的技術(shù)崇拜……他希望學(xué)習(xí)技術(shù)能夠讓自己變得不可代替，從此擺脫失業(yè)的恐懼。他向往技術(shù)帶給他的自信和自由，上了大學(xué)之后，他學(xué)會了用代碼實現(xiàn)他想要的東西，從中得到快樂和成就感，他還想通過技術(shù)來獲得作為人的尊嚴(yán)?！疵鼘W(xué)習(xí)，就為了將來有一天他不必卑微地乞求一份工作，他想讓別人搶著要他，他來選擇，而不是被人選擇。敬平哥，你今天的話，勾起了他最害怕觸及的經(jīng)歷，你真的有點冷酷，不通人情……”

    剎那間，他意識到了自己曾經(jīng)怎樣地傷過程嘉樹，傷得那么深，這種傷不破皮不流血，卻痛入骨髓。他愧悔地望向程嘉樹，對方完全不知道他的心思，沖他輕松而自嘲地一笑。

    江明浩拍了拍程嘉樹的肩：

    “程哥你就別謙虛了，你們學(xué)校就是一塊金字招牌，那里的學(xué)生，都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畢業(yè)后到哪兒都吃香?！?/br>
    “別夸大其辭啦！”程嘉樹擺擺手，“我才不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人……”

    隨后，他朝眼圈微紅的劉敬平一抬下巴：

    “他才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