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那年喜得麟兒,女子素手制衣,恨不乞巧穿梭織錦繡。 可惜世上男子大多偏愛,女子又太過偏心。 她棄了七歲孩兒死遁禁地,不見天日只為等遠行夫君。 可惜等了一個再會無期。 第20章 無依 這一夜,古陽城地動天搖,下了一場腥風血雨。 古陽城共有四個出口,除卻被官府把持的三個外,入夜后若無令信絕不開啟,唯有剩下的西城門廢棄多年,一出則可見蒼茫四野。武林之事向來避于官府,逃亡眾人又經過了一番零散打亂,一部分向市井遁去,一部分便向西方而奔。 可惜這條路不好走。 步雪遙此番布置周全,以“天蛛”混入其中充為耳目,又遣“百足”窮追猛打,絲毫不給逃出來的武林白道一點喘息機會,一步步將他們逼向陷阱,同時令其他的部下埋伏于西城門外。 葬魂宮的人都是守株待兔的獵犬,一旦聞到獵物的血腥味,就興奮地一擁而上,勢要將其撕咬成碎塊。 獵物越來越近,他們甚至已經興奮得血液沸騰。 可是四野蒼茫下,無端端聽到了一陣凄厲哭聲。 凄凄慘慘,幽幽怨怨,端得三分可憐,七分可怖。 可憐在于哭泣者當是梨花帶雨的女子。 可怖在于這哭聲離他們很近。 其中一個黑衣人只覺得毛骨悚然,因為他背后本該是空無一人,現在卻有一雙冰冷滑膩的手臂環(huán)過他的脖頸。 “咔”的一聲,女子哭得更加凄厲,凄厲到極致竟然摻雜了笑聲。 黑衣人回過了頭,他看到自己原來多了個白衣披發(fā)的女子,蒼白臉龐上畫著艷麗妝容,眼角垂著血紅的眼淚,正沖他又哭又笑。 他想要砍出一刀,可是刀還穩(wěn)穩(wěn)握在手里,直指前方。 他的人還端正站立,可眼睛為什么看到了背后呢? 女子凄然一笑,抬腿踢開這具被她擰斷脖子的尸體,身體就像無根浮萍,飄到了西城門口。 這里有二十四個殺手,他們呈扇形包圍住城門口,女子這一來就把自己暴露在他們所有人眼中。 可是他們誰也不敢動。 每一個人背后,都多了一個森然鬼影。 男女老少,有衣衫襤褸者,有穿紅戴綠者,他們臉上表情各異,喜怒悲歡皆有之,卻像畫在紙上一樣凝固。 冰涼的夜風里無端混合了腐臭味,像經年的尸體終于從泥土下爬回了人間。 白衣女子抬頭,看到一個素衣廣袖的男人從荒野間走來,手指輕點血紅唇瓣,幽幽道:“鬼醫(yī)來了?!?/br> 孫憫風無視了眼下不敢動彈的葬魂宮殺手,遙遙向女子一拱手,笑瞇瞇地道:“二娘的動作依然這么快?!?/br> 被稱為“二娘”的白衣女子說話如泣如訴:“做人時候不聰明,做鬼自然得機靈點……鬼醫(yī),你放招魂香召集方圓五十里內的惡鬼,是要做什么?” 孫憫風掐滅了手中半指余香,道:“尊主有令,古陽城方圓五十里內,諸鬼傾巢而出,務必在天明之前殺盡葬魂宮惡犬,謹避生人。” 殺手背后的鬼影都抬起頭,露出一張張青白可怖的臉,眼里像鬼狼一樣閃過綠光。 二娘道:“攝魂令何在?” 孫憫風揚手,一枚彎刀狀的黑色玉佩落在二娘手中,確認無誤,眾鬼尖笑出聲! “惡鬼出巢,納命來也——” 荒野之下,殺饗頓起,而此時此刻,楚惜微卻站在了斷水山莊門前。 他一路用輕功狂奔而回,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趕回此地,可惜放眼一看,整個山莊已湮沒于火海之中,烈火熊熊幾欲焚天,不時有殘垣斷壁發(fā)出不堪重負之聲倒下,濺起一陣火星亂竄。 滾滾熱浪幾乎要把他的衣發(fā)都燎著,鼻腔里問到的是nongnong焦糊味,摻雜著不易察覺的腥氣,楚惜微目呲俱裂,他幾乎想也沒想,拂袖就往火海里沖。 然而被一個人攔住了。 那是氣喘吁吁的薛蟬衣。 薛蟬衣奉謝無衣之命送陸鳴淵等人撤退,一路上不敢回頭看上一眼,只怕自己看一眼就再也沒有離開的勇氣。 直到白道眾人分散離去,她才如釋重負般避開葬魂宮殺手追獵,拼命往山莊跑,結果剛到此地,就看到了正要沖進火場中的楚惜微。 “楚公……” 她話沒說完,楚惜微已經到了面前,一手卡住她的脖子,雙目赤紅如血,在火光映照下兇狠得幾乎要擇人而噬。 “他在哪兒?” “你……”薛蟬衣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一道赤雪練揮了出去,竟然沒被楚惜微躲開。 他生生挨了這一下,手里倒是松了松,薛蟬衣甫一脫困,便警惕地退后。 楚惜微依然死死盯著他,一字一頓:“葉浮生,在哪兒?” 眼下吃不準此人究竟是何立場,薛蟬衣不敢輕言答話,她下意識地運起輕功就要逃走,不料腳下一沉——楚惜微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踝,用力一甩,薛蟬衣被他摜在地上,背后重重一砸,頓時眼冒金星。 那只冰冷的手掐住她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四目相對。 薛蟬衣腦子里立刻嗡嗡作響,無數畫面翻滾如旋渦,最后轟然一聲,只剩下眼前血紅一片。 楚惜微的聲音像從十八層地獄爬回來的厲鬼,帶著殘忍而無法抗拒的蠱惑:“葉浮生,在哪兒?” 薛蟬衣渾身發(fā)抖,雙目無神。 “……望、海、潮?!?/br> 話音未落,楚惜微已化成一道鬼影,在夜色下迅疾掠去。 一路風馳電掣,一盞茶不到的時間,他已經到了后山禁地出口。 然而他只看到了破碎的機關、壓下的斷龍石,以及地上那具熟悉的女人尸體。 除此以外,只有一道血跡遺留在地,蜿蜒向前,最后消失于巨石之下。 血的主人進了禁地,可惜此處入口已經封死,那就只有…… 森冷雙眸在女子尸身上一頓,楚惜微的袖中滑落一管短笛,湊于唇邊,運起內息吹了一聲尖銳長鳴。 笛聲如厲鬼尖嘯,刺耳生疼,片刻后,遠處已見鬼影綽綽。 “殮了她,再去滅了斷水山莊的火勢。” 扔下這句話,楚惜微運起霞飛步騰身而去,他低空飛掠,遍地草木都被內勁摧折開去,劈出一條最短的直徑來。 他幼年習武,總是憊懶,認為武夫魯莽有辱斯文,總不肯多學一些。 直到現在與生死爭命,他卻恨不得更快一些。 他更恨當日自己雙目受障,恨沒有多留七天,沒有親自看上那人一眼。 直到現在,擦肩錯過,追悔莫及。 片刻之間,楚惜微已望見斷崖盡頭,他毫不猶豫地提了一口內息,縱身躍下。 ——十年之后,我這項上人頭,等你來取,決不食言。 師父,十年了,都說禍害遺千年,你果真還活著。 既然你活了下來,那么在我殺你之前,你就不許死。 “……你還好嗎?” 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謝離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慌亂,甚至都沒能完全反應過來,只忽然間覺得很冷,冷得他瑟瑟發(fā)抖。 他憋著嗓子哭了好一陣,卻沒得到回應,在滾進來的時候葉浮生伸手護住了他的頭臉,那只手現在已經被眼淚鼻涕糊得濕黏一片,然而葉浮生沒出聲嫌棄他,也沒把手挪開。 謝離感覺他的這只手越來越冷,還在微微顫抖著。 他從葉浮生懷里爬起來,但是這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胡亂摸索著,結果這一摸,就摸到葉浮生背后濕熱一片,就算不看,謝離也知道那是血。 他嚇得頭皮發(fā)麻,說話都哆嗦得不成樣子:“你、你……” 葉浮生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很不妙。 他中了幽夢之毒已有月余,這段日子以來無一時好眠,只敢稍作小憩,生怕松懈半分就會沉溺于夢境之中,天知道會做出什么事情。 然而人終究是血rou之軀,哪怕用鋼鐵澆鑄了最堅硬的外殼,也免不了從內里腐爛死去。 比武時又中了一次毒針,誘發(fā)了本被強壓下的幽夢之毒,剛才又在挨了厲鋒一刀后全力施展輕功亡命,內息翻滾作亂,眼下已經壓不住這毒,更無法保持清醒。 他已經聽不清謝離的聲音,眼前是一片黑暗,間或閃過些光怪陸離的人像,耳朵里嗡嗡作響,卻全是七嘴八舌的嘈雜,仿佛要把他整個腦子都按在馬蜂窩里,被無數根毒刺戳得千瘡百孔。 一念生而六欲起,一念滅則七情斷。 他一把推開謝離,撐著膝蓋想要站起來,可是右腿已經沒了知覺,整個人又一下子坐了回去,全身都抖似篩糠。 謝離不知所措地爬過來:“你怎么了,你別嚇我,我怕……”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葉浮生的手罩在他臉上,五指用力,捏得他骨頭都生疼,像是要把這顆腦瓜子給生生捏碎。 謝離手腳冰冷,血液一時間都竄上腦袋,心跳如鼓。 好在葉浮生松開了他。 謝離被一股大力拋了出去,后背砸上墻,疼得他眼淚都涌了出來,然而只聽黑暗中傳來“咔、咔”兩聲——葉浮生將自己還能活動的右手左腿擰脫了臼。 劇痛讓他的腦子清醒了一些,嘶聲道:“走?!?/br> 謝離呆若木雞地趴在地上,愣愣地重復:“走?” “……把這扇石門閉上,機關在你頭頂七寸上,然后找個地方躲起來。”葉浮生瞇起眼,勉強看到了黑暗中的石室布局,“不管聽到什么聲音,都別過來……拿著斷水刀,誰對你不利,就一刀捅過去?!?/br> 斷水刀砸在謝離面前,他一手拿著,卻沒得到安全感,反而更怕了。 他顫聲道:“你怎么了?” “咳,咳……小孩子別問太多,招人煩?!比~浮生抹掉咳出來的血沫子,無力地靠著墻,“你聽話,走。” 謝離手腳并用地爬過來,哆嗦著去探他額頭,摸到了一手冷汗。 他愣了愣,忽然抱住了葉浮生,嚎啕大哭起來:“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嚇我,別丟下我,我真的怕……” “我求你了,別留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