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惜微接過來喝了，問道：“蘭裳呢？”

    “折騰了三天兩夜，剛被我打暈休息了?！?/br>
    “怎么回事？”

    葉浮生便把他昏迷后的事情都挑重點(diǎn)說了一遍，道：“那天晚上她打開了左邊房間，你猜里面都有什么？”

    楚惜微小時候被他逗多了，知道這人故意在賣關(guān)子，不再慣他這脾氣：“愛講不講，反正跟我沒關(guān)系?！?/br>
    葉浮生：“你真不可愛。好吧，我告訴你，那里面是……”

    那緊縮的房間比這邊臥房要寬敞許多，但里頭沒有放古董字畫，也沒有金銀珠寶，一點(diǎn)也對不起它嚴(yán)防死守的門鎖。

    秦蘭裳剛進(jìn)去就被門框上落下的灰塵撲了一臉，葉浮生摸出火折子吹燃，才勉強(qiáng)看清了屋里情形。

    這一看，秦蘭裳便如遭雷擊。

    這是一間祠堂，用竹簾分出正室和偏室，布置得莊嚴(yán)肅穆。正前方的木架上供奉了密密麻麻的靈位，一眼望去，怕是有上百個，案上的香爐里還有早已冷卻的余灰。

    秦蘭裳一步步挪了過去，借著昏暗火光，看清靈位上的每一個名字，一筆一劃都應(yīng)是同一人所刻，沒有具體的生前地位輩分，只有名字位于其上，似乎不是自己親族的人所設(shè)。

    她的目光落在最中間的靈位上，那靈位牌與其他一般無二，上面刻的是：秦鶴白。

    秦蘭裳兩腿一軟，跪在蒙塵的蒲團(tuán)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連額上的灰都沒擦，轉(zhuǎn)身去撩開了竹簾。

    葉浮生跟在她身后，神情肅然地向這排靈位作揖行禮，然后才跟了過去，只見偏室里的東西更加簡單了，只有一把擺放在架子上的長槍。

    槍長七尺，尖頭雖然蒙了塵，但不掩寒光，紅纓之下的槍桿上刻了一條盤旋九轉(zhuǎn)的蛟龍，活靈活現(xiàn)。

    火光一映照，蛟龍就似乎要攜槍飛起，伴隨千軍萬馬的鏗鏘聲咆哮而出，有隱隱的烽火鐵血?dú)庀⒖M繞不散。

    即便沒有見過，葉浮生和秦蘭裳也在這一眼認(rèn)定，這就是鎖龍槍。

    當(dāng)年秦家被滿門抄斬，只有秦柳容逃過一劫，但她也只是一身獨(dú)安，哪里帶得走舊物？是故全天下都以為，鎖龍槍要么被棄荒野，要么就干脆被毀了。

    卻沒想到它竟在這里，依然伴隨主人靈位，一如其生前般寸步不離。

    秦蘭裳淚如雨下，她一邊哭一邊去伸手拔槍，這槍太重，她費(fèi)了好大力氣才拿起來，更別說揮動自如?？墒撬豢戏?，也不讓葉浮生搭把手，雙手拎著長槍出了門，在院子里練起了三十三招鎖龍槍法，哪怕累極了，也拄著槍休息一會兒，周而復(fù)始。

    葉浮生知道她心里郁憤悲慟俱難平，也不去管她，等到算著秦蘭裳差不多到了極限，才出手把她打昏，帶回了祠堂讓她趴在蒲團(tuán)上睡了。

    聽完葉浮生的話，楚惜微擰了擰眉，道：“已經(jīng)三天了，還要等？”

    “等吧，丫頭看樣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定要等那個交待，你就算把她綁回去，回頭她還得想辦法跑回來，何必呢？”葉浮生打了個呵欠，“她還沒醒，你餓嗎？我給你做點(diǎn)飯吃?！?/br>
    楚惜微：“當(dāng)年我記得你說過，這輩子只會做‘火燒廚房’。”

    葉浮生奇道：“我騙你的，你也信？”

    楚惜微：“……”

    他又想掐死這個混蛋了。

    葉浮生昨天就出門買了點(diǎn)米糧，這會兒進(jìn)了廚房鼓搗一陣，端出一碗粥來，賣相還行，里面還放了去刺的魚rou和洗凈切碎的菜蔬，看得楚惜微罕見一呆。

    見楚惜微接了碗左看右看，葉浮生翻了個白眼：“愛吃不吃，你不要我就給丫頭留著?！?/br>
    楚惜微默默地喝了一口，米飯燉煮得恰到好處，鹽味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味道不錯。

    他提起的心還沒放穩(wěn)，就聽葉浮生開口道：“說起來，阿堯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時候找個為你洗手作羹湯的好姑娘呢？”

    堂堂百鬼門主，險(xiǎn)些被一口粥嗆死。

    葉浮生把他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心下嘆了口氣，也不再說這茬，換了個話題：“對了，丫頭說你有傷在身還用了猛藥，這么拼做什么？”

    楚惜微：“……”

    他一個字也不答，沉著張臉喝粥，然后把空碗一放，披上衣服下了床。

    經(jīng)脈還在隱隱作痛，倒是比之前好上許多，楚惜微額頭上出了一層汗，他走得慢，適應(yīng)著三天沒怎么動彈的筋骨。葉浮生托腮看了一會兒，起身把門打開，道：“這屋子太小，我陪你在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吧?！?/br>
    楚惜微看了他一眼，恩準(zhǔn)了。

    這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了晌午。秦蘭裳終于睡醒了，腦子里冷靜下來，剛想去看看自家小叔，結(jié)果一出門就見著楚惜微和葉浮生在院子里散步。

    她一怔，喜出望外，連忙奔了過去：“小叔你終于醒了！”

    楚惜微本來對她憋了一肚子火，早準(zhǔn)備收拾收拾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現(xiàn)在看了她一臉疲憊和眼中深色，倒是把火氣給收了，不咸不淡地道：“嗯。”

    秦蘭裳得了這個字，如蒙大赦，從屋里搬來了軟墊鋪在石凳上，殷勤地勸他倆坐下，又不曉得從哪里翻出茶葉泡了一壺遞上來，很有些戴罪立功的意味。

    葉浮生坐在墊子上，手捧熱茶喝了一口，感慨道：“雖然皮了點(diǎn)，但我要是有這么個閨女，也得把她寵上天?！?/br>
    楚惜微：“……”

    這混蛋今天大概舌頭沒睡醒，說話盡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樣無所事事，竟也蹉跎了半日，等到葉浮生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又是黃昏了。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悠閑，尤其是在這鄉(xiāng)間小院里跟以為此生都要不死不休的人平和度日，簡直是夢里都難以出現(xiàn)的臆想。

    他捧著已經(jīng)冷掉的茶，神色有些空茫，楚惜微看了一眼，正要說點(diǎn)什么，門外就響起了馬蹄聲。

    這聲音驚動了院子里的三人，秦蘭裳這三天練武，招式不見精湛多少，力氣倒大了些，提槍上前開了門，結(jié)果進(jìn)來的是個白衣風(fēng)塵的書生。

    正是陸鳴淵。

    秦蘭裳下意識地伸手托了托他，摸了一手灰，再看看書生原本白凈整齊的衣服破開兩道口子，上面隱約可見血跡，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所幸這個時候村里家家戶戶都在生火做飯，他又抄了小路過來，并沒引起什么注意，秦蘭裳趕緊把馬也牽進(jìn)來拴在樹旁，將門關(guān)緊。

    楚惜微沉聲道：“出什么事了？”

    陸鳴淵看起來實(shí)在狼狽，灰頭土臉，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很多，血把布黏在了皮rou上，可他好像不知道疼似的，看著有些呆愣，目光從楚惜微、葉浮生臉上一一掃過，最后在秦蘭裳身上落定生根。

    秦蘭裳被他看得寒毛直豎，心里有什么念頭呼之欲出，卻彷徨得根本抓不住。

    陸鳴淵輕輕開口道：“我?guī)煾溉ナ懒恕！?/br>
    第64章 陳情

    一時間，小院里靜得落針可聞。

    哪怕秦蘭裳聽到李大夫的話后便早有了想法，然而這消息來得太猝不及防，她無論如何也沒猜到。

    腳下踉蹌，聽聞了阮非譽(yù)死訊，秦蘭裳并沒有之前想象中大仇得報(bào)的快意，她臉上的血色全部褪去，目光無措地看著身邊人，喃喃道：“怎么會……那天走的時候，不、不是還好好的？”

    陸鳴淵道：“我沒說謊，師父真的去世了，就在兩天前的夜里，于禮王府上被刺身亡……我，親眼看著的?！?/br>
    葉浮生眉梢一動：“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師父和禮王談好了回京事宜，就進(jìn)房休息了，臨走時讓我申時去找他?！标戻Q淵神色木然，說話卻還是很有條理，“我依言去了，就看見他坐在書桌后，頭耷拉著，七竅流血，滴了桌上的書本……”

    秦蘭裳忽然激動了起來：“然后呢？”

    陸鳴淵道：“我驚動了王府里所有人，御醫(yī)也趕來了，說師父是被高手以掌力重?fù)籼祆`而亡?！?/br>
    楚惜微擰起眉：“以南儒之能，天下間誰能做到此事？”

    “御醫(yī)在給師父裹傷口的布里檢出了慢性麻藥，能在三個時辰內(nèi)神不知鬼不覺地緩慢麻痹武人?！?/br>
    秦蘭裳聲音沙啞：“傷口是禮王的人裹的，你們沒有查嗎？一個重臣死在自己府上，禮王就沒有半點(diǎn)干系？”

    陸鳴淵忽然扯了扯嘴角：“他當(dāng)然脫不了干系，所以把整座王府都翻了一遍，但是之前包扎傷口的醫(yī)者已經(jīng)自殺，在他的住處找到了端王楚煜的玉佩?！?/br>
    此言一出，三人都愣了，端王玉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們早已知道。然而這東西本應(yīng)該在阮非譽(yù)手里，怎么又出現(xiàn)在了那下毒的醫(yī)者身邊？

    秦蘭裳腦子里一團(tuán)亂，她無助地看著楚惜微，卻沒得到一個眼光。

    葉浮生卻忽然長嘆了一口氣，道：“我終于明白了?！?/br>
    秦蘭裳扭頭看著他，葉浮生抬眼盯著陸鳴淵：“阮相不是死于人手，是自盡……對嗎？”

    陸鳴淵還沒說話，秦蘭裳已瞪大眼：“你胡說什么？”

    她話音未落，陸鳴淵就開了口：“師父說葉公子一定會明白，果然如此?！?/br>
    秦蘭裳呆若木雞，楚惜微皺了皺眉：“說清楚?！?/br>
    “六年前師父辭官離京，在路上就遭到了刺殺，師父為了顧全大局把事情按下不提，但是傷處雖不嚴(yán)重，卻沾染了斷魂草毒，險(xiǎn)些當(dāng)場毒發(fā)?！标戻Q淵看著秦蘭裳，臉上的悲色凝固成一團(tuán)永遠(yuǎn)化不淡的濃墨重彩，“這六年來雖然費(fèi)了諸多手段，師父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書院里的藥師說……左右也撐不到今年歲末，于是師父才讓人送了密信給陛下，提出還朝復(fù)職?！?/br>
    秦蘭裳不明白：“他既然知道自己的情況，為什么還要回朝廷？”

    葉浮生淡淡開口：“因?yàn)槿钕嗖]打算真的回朝，只是聯(lián)合今上演了一場欺瞞天下人的戲?！?/br>
    楚惜微心念轉(zhuǎn)了轉(zhuǎn)，道：“之前我便覺得奇怪，安息山那時候，禮王未必出現(xiàn)得太巧，而且走蛟事發(fā)突然，一路都朝谷口而去，不知情的人踩著那時機(jī)而來，必定損傷慘重，可他們從一開始就是從小路而上的。”

    秦蘭裳猝然明白了什么，她看著陸鳴淵，對方接口道：“不錯，端王雖然在先帝時期頗有野心，但是也因秦公一案收斂爪牙，以師父對他的了解，并不認(rèn)為他現(xiàn)在還會有造反之心，否則也不會長留天京待在今上眼皮子底下?！?/br>
    秦蘭裳：“所以，真正跟葬魂宮合作的……其實(shí)是禮王？”

    葉浮生道：“誰都有嫌疑，所以阮相才會做這場戲，放出自己要起復(fù)的消息，有心的人自然聞風(fēng)而動，這就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了魚餌，等愿者上鉤?！?/br>
    “師父說，在地宮看到端王玉佩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懷疑禮王，因?yàn)橛衽逶谑昵八に橹螅送蹼m然修補(bǔ)好了，但以其傲氣，也不會再以此與他相交?！标戻Q淵垂下眼，“等在安息山見到禮王，那位葬魂宮主又不戰(zhàn)而退，師父就已確定了是他?！?/br>
    正因如此，在安息山上，阮非譽(yù)才會不著痕跡地貶低他們，隔開彼此關(guān)系，才能讓他們?nèi)矶恕?/br>
    秦蘭裳喃喃道：“那他為什么還要跟禮王走？為什么……要死？”

    “傻丫頭，正如你剛才所說，阮相在禮王府上暴斃，這件事情可比在天上捅個窟窿了?！比~浮生斂了眉目，“如果我沒猜錯，那晚應(yīng)該是禮王先于陸鳴淵去找阮相，想要跟他相謀共事，但阮相已自盡身亡?！?/br>
    楚惜微眉梢一動：“天下俱知南儒將要還朝，他的死是絕壓不下來的，哪怕禮王真的沒有親自動手，回頭查起來也很可能發(fā)現(xiàn)他之前部署，所以他只能變改計(jì)劃，嫁禍他人?！?/br>
    陸鳴淵嗤笑一聲，這書生向來脾氣好得不可思議，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嗤笑，倒有種狠厲。

    “藥布上的麻藥是師父自己下的?！彼p聲道：“其實(shí)那天晚上我很早就潛入了師父房間，聽他跟我囑咐各種事情，然后看著他變換掌法自蓋天靈，我不能出聲，也不能動，一直在房梁上躲著……禮王果然來了，他嚇了一大跳，然后氣急敗壞，把師父特意攥在手里的玉佩拿走，又關(guān)好門窗裝作自己沒有來過。”

    他娓娓道來，秦蘭裳只覺得毛骨悚然，陸鳴淵繼續(xù)道：“他走后我偷偷溜回自己屋里，誰也沒發(fā)現(xiàn)我，等到申時依言去找?guī)煾福b作驚恐的樣子叫人來……禮王果然做好了準(zhǔn)備，殺人滅口，把玉佩留下嫁禍端王，師父說的一點(diǎn)也沒錯。”

    秦蘭裳喃喃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楚惜微道：“因?yàn)閮苫⑾喽?，必有一傷?！?/br>
    禮王讓葬魂宮以端王做幌子，又放出消息吸引舊案余黨，一為逼迫，二為嫁禍。阮非譽(yù)一路被逼得山窮水盡，要想活著回朝，唯有與之相謀，這就是他的目的。

    若成，便得了南儒助力，天下文者莫不相與，自是歡喜；若不成，就設(shè)法殺人滅口斬除勁敵，然后禍水東引。

    “端王這些年安居天京，并不代表他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別忘了先帝眾皇子中，他可是第一個摸到兵權(quán)的人。”葉浮生勾了勾嘴唇，“先帝雖然去世已久，但朝堂上還是舊黨居多，今上畢竟羽翼未豐，哪怕頗有手段，但在很多方面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阮相的存在，一直是今上臂膀，但他已經(jīng)命不久矣，若不想新法被這些人所阻，就必須在死前為今上留下新的助力?！?/br>
    秦蘭裳打了個激靈：“端王？！”

    “禮王為保自身設(shè)計(jì)端王，此時原本可大可小，但是鬧到這一步，殺害重臣、意圖謀反的罪名誰也不敢擔(dān)?！标戻Q淵抬起頭，手指慢慢攥緊，“師父用自己命算計(jì)了端王一把，讓本來打算置身事外的他不得不出手維護(hù)自己，然而禮王畢竟準(zhǔn)備周全，端王如果不想被誣陷受制，就只能向今上投誠，成為新的重臣，然而要取信今上和說服端王，都要靠師父生前寫下的親筆密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