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慎道：“我現(xiàn)在倒希望，一切都是假的?！?/br>
    第66章 番外二（中）?天意從來高難問

    有的事情，理智上可以理解，情感上不能接受。

    周慎比誰都有資格去恨秦鶴白，也知道自己不能恨秦鶴白。

    為國為民，他有大義；于兄于己，他有大恩。不管這些恩義出于什么初衷，可正如周溪所說，他比誰都明白秦鶴白的心意不是假的。

    周慎覺得自己這些年活得就像個笑話，他提了一壺酒在護(hù)城河邊從黃昏喝到天亮，露水打濕了衣發(fā)，才搖搖晃晃地往屋里走，翻出父母靈位對著跪了半天，然后出了門。

    三天以后，周慎拜入阮清行座下成了其關(guān)門弟子，南儒親自出手抹滅了他前塵過往，從此改姓了阮。

    行拜師禮的那天，阮慎跟在阮清行身邊見了不少人，士農(nóng)工商不一而足，卻皆是一方人物?？墒沁@些人大多數(shù)都滿臉諂媚，張嘴舌燦蓮花，說出的話卻還不如狗屁。

    他看得厭倦，阮清行借著喝茶的功夫悄然說了一句：“覺得很煩？”

    不等他回到，阮清行放下了杯子：“我也覺得煩，但你要習(xí)慣。”

    “為什么？”

    阮清行道：“因為我老了，總有一天你要成為我，幫我看著這些人和事?！?/br>
    這句話里透露了太多，阮清行門下弟子不少，他資歷最淺，可聽阮清行的話卻像是不僅要教他武藝學(xué)問，還要傳下更多的東西。

    阮慎有心問個明白，卻被突然闖入院子的駿馬驚住了。

    棗紅色的高頭大馬上坐著個人，藏青衣袍，紅纓長槍，正是本該駐守在北疆的秦鶴白。他一身風(fēng)塵，眼下也是疲憊青黑，見了滿院子的人也只是一掃而過，最終落在他和阮清行身上，拱手道：“阮相，云飛有些話想借您這位弟子一談，不知可否……”

    阮清行沒等他說完，便將阮慎往前面一推，笑道：“看秦將軍的模樣應(yīng)是有急事，老朽自然沒有阻撓的道理……不過，將軍未經(jīng)傳召便私自回京，不知陛下那里該如何交代呢？”

    后半句他壓低了聲音，阮慎臉色一變，秦鶴白卻跟沒事人一樣恍若未聞，抓緊他的手就往外走。

    阮慎都沒來得及說句整話，就被他一把拽上了馬背，狠狠一抽鞭子，縱馬狂奔到了護(hù)城河邊。

    河邊草木都已枯黃零落，顯出了秋風(fēng)瑟瑟的涼意。過了河就是出京的道，阮慎見秦鶴白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一肘子撞向他胸膛，果不其然被擋住，然而他另一掌卻聚力拍在了馬背上，馬兒吃痛之下發(fā)起瘋來，差點把兩人都甩飛出去，趁此機(jī)會阮慎翻身下了馬，冷冷看著秦鶴白；“你要做什么？”

    秦鶴白冷靜下來，仔細(xì)看著阮慎。

    不到一月，眼前的人就變了番模樣，總是穿戴不大規(guī)矩的衣服如今整整齊齊，還換成了他最不喜歡的文士長衫，頭發(fā)也高高束起，跟之前那個一點就炸的皮小子模樣迥然不同，有了讀書人的風(fēng)范。

    尤其是一張臉上褪去了嬉笑怒罵，雖然還沒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卻也讓他捉摸不透了。

    原本一肚子的話不知怎么就說不出來了，秦鶴白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兄長讓我來接你回北疆。”

    “我兄長？”阮慎淡淡道，“秦將軍是不是找錯人了，阮慎出身東州，父母早逝，是家中獨子，哪來的兄長？”

    “阿慎！”秦鶴白沒想到他會這么說話，神情激動起來，可他從來不大會哄人，這么多年來對著周慎也從來是用行動順著，眼下更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你……別這樣?！?/br>
    “我怎樣？”阮慎看著他，“秦將軍，你身為北疆統(tǒng)領(lǐng)卻擅離職守私自回京，又莫名其妙要帶著我渡河，如今倒問我怎樣？”

    秦鶴白聽著他的話，一路趕來的疲憊突然就壓了上來，手腳冰冷，沉默了片刻，道：“是我對不起你，你……不必為我的錯，遷怒周溪，也難為自己?！?/br>
    阮慎心里翻滾起復(fù)雜難言的情緒，酸甜苦辣咸燉成一鍋大雜燴，難吃極了，他把這些味道在心里一一嘗了遍，抬頭道：“我是誰，我要做什么，與你何干？”

    他說完就轉(zhuǎn)身要走，被秦鶴白一把扯住袖子，兩人拉拉扯扯，終于讓阮慎煩了，他反手一掌打了過去，與秦鶴白對拼了一記，后者巍然不動，他踉蹌了三步，倒是拉開了兩人距離。

    阮慎不動聲色地抹掉嘴角血跡，沒回頭，只是開口道：“秦將軍，與其做無謂的糾纏，不如早點回你的邊關(guān)去，畢竟是當(dāng)年你拿那么多人的骨血保下了它，倘若再丟了，才真是誰也對不起。”

    秦鶴白手里只有撕下的半塊布帛，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直到快要消失，突然喊了一聲：“阿慎！”

    阮慎的腳步頓了頓，聽見秦鶴白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骸熬烤谷绾?，你才會原諒我？?/br>
    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秦鶴白也一直在等，仿佛囚犯在等最后的判決。

    他終于等來了阮慎的回答，輕飄飄的，卻壓過秦鶴白賭上的一切東西，無論身家性命，亦或是成敗榮辱。

    阮慎的背影消失在一排排枯朽的樹干后，只留下了一句話：“我不恨你。”

    秦鶴白，我不恨你，所以我不會原諒你。

    跟在阮清行身邊的日子，比阮慎想象中還要難熬，不僅因為阮清行是個嚴(yán)師，更重要的是，他除了是南儒，還是個權(quán)臣。

    學(xué)問武藝好不容易被認(rèn)可進(jìn)境，他就被阮清行帶著去處理一些麻煩爭端，耳聞之皆為戲，目所見都是局，好像每個人都長了多張臉皮，當(dāng)著人面做一套，背著人又是一套。

    阮清行看出了他厭惡，但裝作沒看見，阮慎反抗無法，只能逆來順受，漸漸地，他從這些人身上學(xué)會了怎么裝腔作勢，看到了不少金玉敗絮，也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勾心斗角。

    兩年時間，他從一開始的厭惡，到感興動念，再到后來的習(xí)以為常。

    當(dāng)他科舉登榜任職翰林院之后，這才從阮清行的贊賞中得到了當(dāng)初問題的答案。

    阮清行不只是把他當(dāng)?shù)茏?，還要把他培養(yǎng)成傳人，傳承自己的文武，繼承自己的謀算，甚至代替自己的地位，做自己沒有做完的事情。

    他說道：“你是故意在那個時候告訴我真相?！?/br>
    “如果你一輩子都庸碌無為，也就無需知道真相?！比钋逍腥绱苏f道，“沒有用的人不值得枉費心思，你也要記住這一點?！?/br>
    “但那個時候的我，還不夠讓師父花這么大的心思。”阮慎合上書本，“是為了云飛兄？”

    阮清行笑著道：“沒想到你還肯這么叫他，秦將軍若是聽見了一定會很高興?！?/br>
    “我怎么叫他，是我樂意?！比钌魈ь^看向阮清行，“聽師父的口氣，他最近似乎不大好過?！?/br>
    阮清行稱贊了他的敏銳，將一封信遞了過來，里面寫了西北方有鎮(zhèn)守武官玩忽職守之事，秦鶴白那個傻子卻顧念舊情小懲大誡，免了這人足以滿門受累的死罪，卻又沒收拾好馬腳，被暗線捅到了阮清行這里來。

    阮慎的眉頭能夾死一只蒼蠅，這么大的事情是瞞不住的，阮清行不可能親自出面彈劾秦鶴白，自然是要找座下弟子代勞，現(xiàn)在把信遞到他面前，意思昭然若揭。

    他沒多加猶豫，把信往懷里一揣，道：“弟子曉得了?！?/br>
    阮清行笑著問道：“這么做可就說不定真要與他一刀兩斷了，舍得？”

    阮慎沒答話，摔了南儒的房門揚長而去，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提筆寫信。

    收信之人寫了“云飛兄”三個字，可他壓根沒打算把信寄出去，那個記憶里的“云飛兄”已經(jīng)在他得知真相那一刻徹底消失，兩個人再也回不到最初。

    然而當(dāng)他還是“周慎”的時候，就習(xí)慣了把什么話都跟“云飛兄”講，是傾訴也是宣泄，到如今也改不了這個習(xí)慣，從兩年前到現(xiàn)在，每年都寫了一封。

    阮慎有時候會覺得可笑，當(dāng)年近在咫尺的時候聽秦鶴白說上十句話都嫌煩，到了如今天各一方、人事全非，偏偏是他有滿肚子話想說，卻只能盡傾紙筆，藏于木盒。

    洋洋灑灑寫了六張紙，其中一半都在狂罵秦鶴白這個因小失大的蠢貨，等罵爽了才寫自己接下來的打算——既然瞞不住了，與其等別人落井下石，倒不如自己先把事情捅出來，再想辦法模糊內(nèi)里，最后雷聲大雨點小，就算是讓那個蠢貨長點記性。

    他寫完了，把信件收好，這才一夜好夢。

    第二天阮慎破例上朝，當(dāng)眾彈劾秦鶴白因私廢公、庇護(hù)罪臣，一時間震驚朝野。遠(yuǎn)在邊疆的秦鶴白被傳召回來，這是他們闊別兩年多后第一次見面，秦鶴白看著他的目光有震驚也有了悟，阮慎一張冷臉卻快繃不住了。

    不好的預(yù)感成了真，這蠢貨不曉得是不是吃錯了藥，竟然當(dāng)庭認(rèn)罪，還請旨讓他細(xì)查。雖然阮慎原本就打算插手調(diào)查，可從旁協(xié)助跟主要負(fù)責(zé)不同，他會從暗中窺探的人變成被別人死死盯著的靶子，想要給這蠢貨遮掩都難。

    阮慎兩年多的涵養(yǎng)在這天破了功，差點忍不住當(dāng)場毆打大將軍，退朝之后他滿臉陰沉，秦鶴白偏偏還追了上來。

    秦鶴白說道：“阿慎，是我不對?！?/br>
    阮慎心累得很，懶得跟他說話，走得更快了，這場難得的再會就這樣被掐了個戛然而止，讓他都來不及看清秦鶴白是不是老了些，有沒有消瘦。

    他忙于查案，結(jié)果還真查出了大事——那武官竟然不是玩忽職守，而根本就是個勾結(jié)番邦的jian細(xì)。

    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時候身邊有不少人，阮慎第一個念頭是把證據(jù)毀了，再把看到的人都一一扣下威脅，結(jié)果念頭剛起就被一只手壓住了肩膀。

    阮清行不知何時來了，低頭看著他，好像看透了他所有心思。

    阮慎終于明白，從一開始阮清行就知道這件事，只是算準(zhǔn)了他的心思，隱瞞了真相讓他去出頭，由此把他逼到了風(fēng)口浪尖。

    他自以為是的聰明，早就成了別人手里的刀。

    后來的事情他其實已經(jīng)記不大清，只曉得在外人眼中“臥病在床”的南儒接過他手里的案子派人順藤摸瓜，最后牽扯出不少大大小小的麻煩，這些錯處放在平時無關(guān)痛癢，到了現(xiàn)在就是大禍。

    秦鶴白被當(dāng)庭杖責(zé)二十，回府禁足一月。阮慎思前想后，終于還是沒沉住氣，趁夜翻墻進(jìn)了將軍府。

    剛一落下就差點被一槍捅了個透心涼，院子里有個柳葉眉芙蓉面的姑娘正在練槍，把他當(dāng)成了賊人，只是這姑娘不會說話，也就沒喊人，提槍就上，三十六招槍法虎虎生風(fēng)，正是鎖龍槍的路數(shù)。

    他是聽說秦鶴白有個啞巴meimei叫秦柳容，只是從來也沒機(jī)會見過，躲了十幾個會合，阮慎就聽見屋里傳來咳嗽的聲音，像是秦鶴白要出來了。

    那一刻他忽然失了勇氣，不敢去看這個人，翻身又出了院墻，一路狂奔回去。

    自此之后，他就再也沒去過秦家，秦鶴白派人三番兩次來送信，他也沒接，俱都擋了回去。

    一直到秦鶴白離京那天，朝中半數(shù)以上的武官都去相送，阮慎得知消息后直跺腳，這蠢貨本來就惹了帝王忌憚，現(xiàn)在還不懂藏拙，真的是蠢死也活該。

    連摔了兩個茶壺，阮慎還是忍不住去了，他施展輕功急追過去，在城外十幾里處看到了秦鶴白。他輕裝簡從，帶的人不多，就踏著風(fēng)塵奔赴驚寒關(guān)，背后是巍峨京城，可他的目光始終向前。

    阮慎躲在一棵大樹上看著他遠(yuǎn)去，罵了聲：“快滾吧?！?/br>
    快滾吧你個蠢貨，朝廷不是你該呆的地方，趕緊滾回你的邊關(guān)和江湖中去，最好一輩子也別回來。

    阮慎回去之后日夜祈禱與秦鶴白別再相見了，因為每次跟這蠢貨見面，必定是有麻煩上身，自己現(xiàn)在左右孤身一人，出了問題就周溪一個人掉眼淚，秦鶴白雖然沒娶妻生子，旁支親戚加起來也有滿門上百人，出了事他可擔(dān)待不起。

    可惜大概是他平時不敬神佛，所以臨時抱佛腳并沒有用。

    九個月后，先帝因“仙丹”病重嘔血，朝野上下牽連無數(shù)，甚至連二皇子也被卷了進(jìn)去，一時間人人自危。

    可是阮慎清清楚楚，什么病重嘔血都是假的，先帝根本就沒有事，只是借這個辦法打壓自己日益強(qiáng)大起來的二子，鏟除自己視為眼中釘?shù)那佞Q白。

    先帝老了，他本就是個心思多過手段的人，越老就越怕死，越老越覺得誰都惦記著他的位置，為此更是連親生兒子也忌憚，只因為他當(dāng)年一念之差給了二皇子兵權(quán)，看著他跟秦鶴白關(guān)系親密，在朝堂上的分量日益加重，終于連他自己都后悔。

    第67章 番外二（下）?我寄人間雪滿頭

    阮慎這輩子做過最殘忍的選擇，就是明知不愿為而為之。

    二皇子的確有爭儲奪嫡之心，但論起文韜武略、品性德行，在先帝諸子之中都是出色的，秦鶴白與他交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是眼下卻讓先帝把他們倆視若同黨。

    阮清行連夜進(jìn)宮面圣，回來時露水沾衣，對阮慎道：“明日上朝，你去參秦鶴白攛掇二皇子，謀逆犯上?！?/br>
    阮慎氣笑了：“關(guān)他什么事？關(guān)我什么事？”

    他心里有太多怨憤，看不慣帝王，也看不慣自己的師傅，看不慣滿朝文武，也看不起自己。

    阮清行沉默了半晌，問道：“你是不是覺得，秦鶴白很冤枉？”

    “不是嗎？”

    “我覺得，他罪有應(yīng)得。”阮清行坐在椅子上，不動如山，“你是否認(rèn)為我與他不合，是因為這一來權(quán)勢地位我二人相當(dāng)，二來他與我政見不合，多處阻撓我？我為了保證自己的權(quán)位和利益，就必須要掃除障礙？”

    阮慎抬頭看著他：“有錯嗎？”

    “你說得不錯，但還不夠。”阮清行冷笑了一聲，“將相不和自古有之，我若是連這些都容不下，也爬不上今日的位置……我說秦鶴白大錯特錯、罪有應(yīng)得，是因為他的存在成了威脅朝廷穩(wěn)定的一把刀！”

    阮慎皺了皺眉，心念急轉(zhuǎn)：“師父的意思是……他功高震主？”

    “功高震主，偏得民心，邊關(guān)百姓只知秦公不曉帝王，十萬大軍唯他馬首是瞻，而他不懂得藏拙，雖沒居功自傲，卻鋒芒畢露，你覺得這是不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