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不過這樣的男人越是如此,該越不動聲色靜觀其變,眼下卻連逢場作戲的工夫都吝嗇,只能說明對方已經(jīng)對自己的來意有所洞悉,也因一些事情心急如焚。 盈袖這廂心中盤算,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把楚惜微的個性摸了個三五成,只是她算漏了一點—— 來者是葉浮生,而非楚惜微。 在醫(yī)館中,二娘帶著情報入內(nèi)交談時,葉浮生已經(jīng)察覺了門外有人,只是那人身上沒有殺氣,也沒逃離的意思。 思量片刻后葉浮生便不動聲色,一邊八分實兩分虛地說了,一邊留意著那個人。 然而等他說完,那人也沒有離開報信的意思,葉浮生索性挑明了情況,待二娘推門而出,見到的卻是在情報中下落不明的孫憫風。 此番楚惜微托他來伽藍城,一是為對付“百足”、守住后路,二也是為孫憫風,畢竟那情況詭譎的問禪山上,若無醫(yī)毒雙絕的孫憫風,實在有些捉襟見肘。 二娘本來還在頭疼,卻沒想到出門一趟,孫憫風竟自己跟著回來了。一驚之余,二娘卻是生出警惕,準備著先把人拿下再問免生事端,卻被聽孫憫風這對葉浮生笑道:“你大限將至了?!?/br> 鬼醫(yī)一生不曉得見過多少活人死人,他的一雙手就像判官筆和生死簿,翻過了無數(shù)生老病死。哪怕葉浮生再能忍耐,不斷發(fā)作的“幽夢”已經(jīng)把他逼到了懸崖邊上,很快就要退無可退,掉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從此粉身碎骨,長眠不醒。 葉浮生有把握讓外人看不出端倪,甚至能瞞過楚惜微,卻騙不了常年對病患望聞問切又對他情況了如指掌的孫憫風。 他說出這句話,葉浮生就知道這人必定不是假的。 人不假,卻也不能輕信。只是沒等逼問,孫憫風已經(jīng)對他伸出手,道:“救我之人不做白工,放我回來也是為了要跟百鬼門主見一面,今天黃昏見不到人,我就死了?!?/br> 葉浮生探上他腕脈,發(fā)現(xiàn)孫憫風體內(nèi)多出一股陰寒內(nèi)力,盤踞于奇xue大脈,不發(fā)作時還好,倘若失控就會凍裂其心脈,使氣血凝澀而亡。 孫憫風善醫(yī)毒,但自己武功只是尋常,沒有壓制其的內(nèi)功底子,單以針藥恐傷元氣,要恢復(fù)也多費手腳。因此他中招之后沒著急忙慌地去想法子,而是乖乖做了一回傳話人,只沒想到來伽藍城的不是自家主子,而是葉浮生。 楚惜微也許沒碰到過這樣的內(nèi)力,葉浮生卻不是第一次見。 天下間至陰極寒的功法并不是沒有,只是練至化境的人尚未聽說,但倘若只論高手,葉浮生在十年前就見過兩個人。 一個是暗羽之主江暮雪,一個是她弟子盈袖。 眼下盈袖就在伽藍城,那么暗中給百鬼門暗樁提供情報,又借孫憫風做要挾傳話的人,自然別無他想。 葉浮生只是不明白,盈袖為什么要見楚惜微,亦或者……暗羽為什么要跟百鬼門搭線? 他從來是個不喜歡胡亂猜想的人,何況現(xiàn)在路子不多,能走出一條就絕不放過。葉浮生換了一身打扮,把自己的音容形貌精氣神都披上一層天衣無縫的殼子,踩著點兒來見了盈袖。 他披上了這層偽裝,就把自己從“葉浮生”的身份里剝離出去,以楚惜微的言行作風去面對盈袖,若非孫憫風知道他皮下何人,怕是也如盈袖一樣被蒙在鼓里。 葉浮生看著盈袖,如看一個陌生人般評估利益和立場:“明燭賭坊,向來是做成敗輸贏的賭博,跟我們百鬼門算不上敵人,也算不得朋友。盈袖姑娘這次大費周章救了鬼醫(yī),一來是對‘百足’動向有所掌控,二來也恐怕對我百鬼門有所圖?!?/br> 盈袖輕笑,忽然上身一個虛晃,素手輕拂孫憫風心口,內(nèi)勁透入化開那股陰寒內(nèi)力,這才回身坐下,拿起自己的酒杯輕抿一口。 玉雪臉頰上染了薄紅,盈袖道:“賭坊的生意,自然是一場賭,只是這一次我等做不得莊家,又勢單力薄壓不住籌碼,要借楚門主一臂之力了?!?/br> 葉浮生掀起眼:“豪賭縱然能一注暴富,也可能傾家蕩產(chǎn)。姑娘是做慣了賭徒,我等卻非如此?!?/br> 盈袖輕輕一笑:“明人不說暗話,楚門主此番到了伽藍城,應(yīng)是發(fā)現(xiàn)了武林大會幕下端倪,不管是要助武林正道脫困賺取盛名,還是要借機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都得當心背后黃雀?!?/br> 葉浮生眼色一沉。 盈袖慣會察言觀色,見此又道:“不瞞門主,我明燭賭坊在伽藍城也算條地頭蛇,對這城里大事小情不說盡在掌握,總要比百鬼門初來乍到來得方便?!?/br> 葉浮生緩緩道:“你想跟我合作,或者說……明燭賭坊想借百鬼門做一回刀,斬葬魂宮的手腳。” 盈袖道:“看來我與楚門主,應(yīng)是能做朋友的?!?/br> “百鬼門與葬魂宮早有摩擦,此役成敗事關(guān)重大,得失至今難定,但據(jù)楚某所知,明燭賭坊素來跟葬魂宮無甚交惡,為什么要淌這渾水?” “情勢不由人,大局不由己?!庇涮ь^,“明燭賭坊是做生意的地方,然而賺再多的錢,也得有命去花?!?/br> 葉浮生瞇了瞇眼:“伽藍城要出大事。” “看來楚門主是把那些情報放在心上了。”盈袖提壺為他續(xù)了一盞,又從桌下布包里掏出一物推過來,“那么,還請門主看看這個東西?!?/br> 葉浮生拆開包裹的白布,只見里面竟然是一面金牌、一塊玉佩。 那塊羊脂玉佩觸手生潤,上刻“淵”字,是禮王楚淵的信物。 葉浮生瞳孔一縮。 “楚門主見多識廣,這兩件東西想必都是認得的?!庇涞氖种冈谖锛陷p輕拂過,“昨日有一隊人自北方來,混入伽藍城,甚至還意圖夜入太守府不曉得要做什么勾當,叫我半路拿下了,從其中一人身上搜出這枚玉佩。我派人順藤摸瓜之后,查到這些人在城中一處據(jù)點,可惜里面大魚已經(jīng)溜走,只有部分搬不走的金銀,數(shù)目已然不小……都說‘財帛動人心’,這些人來歷不明,卻能在短時間內(nèi)于伽藍城中搜集大量財物,還持反王玉佩夜入那貪財好色的太守府邸,楚門主你說,他們是要做什么勾當?” 葉浮生面沉如水,冷冷道:“我雖久居中都,但也有所耳聞,伽藍城鄭太守視財如命,雖不至于搜刮民脂民膏,卻的的確確是個貪財好利的小人。他沒有犯上作亂的膽子,卻更沒有不畏權(quán)財?shù)墓菤?,逆賊若有心以財帛相誘、以武力相逼,這人就必定是一條搖尾乞食的狗?!?/br> 頓了頓,葉浮生森然一笑:“禮王楚淵,不日將反。” 盈袖神色冷下:“我截下了玉佩,殺了他的人,暫時把消息封鎖住,但一來一去也拖延不過三五天,難保楚淵不會狗急跳墻,北疆戰(zhàn)事不遠矣?!?/br> 豈料葉浮生學著楚惜微那諷刺模樣,嘴唇一勾:“盈袖姑娘倒是有慈悲心,只是朝廷的戰(zhàn)事自然有那幫子吃皇糧軍餉的cao心,我等江湖中人,也不嫌眼高心大多管閑事?” “楚門主說的不錯,他們皇家誰坐上龍椅,與我等并無關(guān)系,不過……”盈袖話鋒一轉(zhuǎn),手指將玉佩挪開,露出金牌全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外敵欲動,西南生亂,這也與我等大楚子民毫無關(guān)系嗎?” 六角金牌,五頭蛇雕,背刻“令”字,上頭染著干涸血跡。 西川關(guān)外,山地相隔,是西南異族所在,其民風剽悍,世代供奉五頭蛇神。 “這面金牌,是先行令?!庇淠樕闲σ庀Р灰?,“二十天前,有胡商入城買賣,我發(fā)現(xiàn)他們做生意是假,打探城里情況是真,遂在他們出城時派人攔截,那些個商人……個個都是會武的好手。” 前朝本就是異族入關(guān),殺不從,斷不服,以胡蠻亂禮法,中原一度陷入混亂不堪之中,才有后來的義軍揭竿而起,最終由大楚高祖率軍推翻前朝,將這些個異族打回西川關(guān)外,至今雖有侵擾,俱也是些小部落的私自行動,不痛也不癢,比不得北疆蠻族進犯聲勢。 然而自先帝時期,大楚與北蠻在邊關(guān)交戰(zhàn)多年已占上風,后者窮兵黷武內(nèi)虛甚重,偏偏統(tǒng)治者一心貪進,才有到今歲秋驚寒關(guān)的孤注一擲。那一戰(zhàn)幾乎傾盡北蠻余力,險些就破開驚寒關(guān)大門,卻叫葉浮生殺了主帥胡塔爾,此人乃北蠻皇儲,這一死不僅亂了戰(zhàn)局,也叫北蠻內(nèi)部爭權(quán)奪利不得安寧。 正因如此,哪怕楚淵將反,葉浮生也并不擔心北疆會被趁虛而入,反而端王若是能用得好棋,以楚淵造反拋出幌子,重整北疆軍務(wù),甚至迷惑外敵再設(shè)戰(zhàn)局埋伏也非不可,屆時北疆外敵之擾將塵埃落定。 可他沒想到西南異族會在此時生出變故。 窗外忽有驚雷炸響,一場蕭瑟秋雨,將至了。 第130章 舊情 那一聲巨響傳來的時候,楚惜微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跟端衡匆匆別后,就召集了部分人手,讓他們看住渡厄洞沿途各處,一來謹防有人做了漏網(wǎng)之魚,導致此次困殺赫連御的行動不成;二來也是怕事情失敗,留下人手好歹能接應(yīng)一下端衡他們。 至于前去接應(yīng)蕭艷骨的步雪遙二人,楚惜微也派人通知了山間暗樁,緊盯著他們動向,但凡有絲毫情況都會被收入楚惜微耳目之中。 百鬼門主一聲令下,隱藏山間的諸多“幽魂”都行動起來,一時間山林里暗影幢幢。 楚惜微安排好這些,便再不遲疑,轉(zhuǎn)身就朝無相寺趕了過去。 夜色黑沉,他又是一身黑衣,身法快如疾風拂柳,轉(zhuǎn)眼就把一切都拋在身后,直到人都掠出老遠,被勁風拂過的樹葉才輕顫止息。 楚惜微耽擱了這么久,趙冰蛾早入了無相寺,偌大山寺魚龍混雜,要找到這個狡黠如狐的女人無異于大海撈針。然而他連半點遲疑都沒有,趁著月黑風高,身形在墻頭上一閃而過,就朝左廂房方向去了。 玄素并未就寢。 楚惜微還沒回來,恒遠也沒帶西佛回歸山門,寺里三教九流心思各異,已經(jīng)有了沖突激化之勢。他天生了一副勞碌心腸,把這些個大事小情都掛在心頭,眼下是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好不容易灌了兩盞冷茶定定心,還沒等休憩片刻,薛蟬衣就帶著謝離來敲門了。 那枚長命鎖有線索了。 “這枚長命鎖是泗水幫少主曹清軒的隨身之物。此人今年二十有四,出生時其母因難產(chǎn)而亡,他也自小身體不好,曹幫主親自刻了這枚長命鎖給他,據(jù)說從不離身?!毖οs衣將那枚血跡斑斑的銀鎖還給他,“這次武林大會,泗水幫本該由曹幫主親往,只是他們乃西川數(shù)一數(shù)二的水上幫派,又正趕上近冬時節(jié)要配合朝廷封鎖河道,便讓曹清軒帶人來了。只不過曹清軒自小被他爹寵在手掌心里,免不得有些驕縱脾氣,上山不久便跟人起了齟齬,斗武失敗后無顏留在寺內(nèi),早早帶人下山回泗水幫了?!?/br> 頓了頓,薛蟬衣道:“無論這枚長命鎖是你從曹清軒本人身上得到,還是從別處所得,恐怕他都麻煩了?!?/br> 曹清軒等人下山已經(jīng)超過七日之久,若是他們根本沒能回到泗水幫,在半途便出了差錯,那么……其他提早下山的人,會不會也一樣下場? 玄素眉頭一緊,又見謝離欲言又止,便道:“阿離有什么消息嗎?” 謝離搖了搖頭,有些遲疑:“我只是聽說……泗水幫是西川水域上的霸王,按理說不論誰抓了曹少主,都不會急著動他,而應(yīng)該像綁匪一樣管曹幫主要足好處的?!?/br> 可是玄素在洞里看到的那個人,已經(jīng)瘋癲崩潰,全然沒了個人樣,離死也不遠了。 滿心謀算的利欲者在什么時候才會把棋子作為棄子? 那就是當棋子沒有價值,亦或者有更好的棋子的時候。 玄素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薛姑娘,這段時日以來,有沒有參會的武林人士收到了自家門派的消息?” 薛蟬衣在這一刻意識到了什么,她心中陡然一震,半晌沒說出話,只怔怔搖了搖頭。 玄素卻松了口氣。 此時此刻,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葬魂宮就算有通天能耐,也不可能在這短短時日間無聲無息地吞下整個中原武林,甚至連半點情報也沒流傳至此,除非真是老天爺都瞎了眼幫赫連御一把,否則便是各大山門還沒真正發(fā)生巨變。 若是后者,玄素又有些想不通,畢竟眼下為了在武林大會上一爭高低,各大門派不說精銳盡出,也絕對是內(nèi)虛之際。葬魂宮布下這樣一場殺局,沒道理會放過他們的后路,更沒理由不抓住這個機會。 除非……赫連御在等。 然而玄素想不出他到底在等什么。 他心里亂,又不愿把只是猜測的事情說出來嚇唬大姑娘小孩子,客客氣氣地把人送出門,卻不料謝離臨出門時回身抱了抱他的腿。 玄素長這么大,還沒跟小孩子這么親近過,一時間整個人都僵成了木頭樁子。 薛蟬衣愣了一下,以為是小孩子撒嬌,就沒急著把謝離拉開。 玄素猶豫一下,俯下身去回抱他,就聽見謝離在耳邊輕聲道:“我覺得有人在看我們?!?/br> 玄素瞳孔一縮,沒露端倪,只將內(nèi)力凝于雙耳,卻什么也沒聽到。 然而他并沒有掉以輕心,雖說武功高強者耳聰目明,但架不住人外有人,玄素從不自大,也相信謝離不會信口胡言,哪怕這只是來自孩童莫名又敏感的直覺。 謝離說完這句話,又貓兒似地蹭了蹭玄素,牽著薛蟬衣的手走了,一步三回頭,怎么都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當年謝無衣還在的時候,他就乖巧懂事不像個孩子;后來謝珉接掌山莊,謝離就更沉默早熟像個小大人。 如今他家破人亡,猝不及防地栽進渾水里,內(nèi)里生出星羅棋布般的心眼兒,表面卻越來越像個小孩了。 玄素忽然便想起了師父在世時常說的一句話:“人,總是會變?!?/br> 狀似無意地掃了一圈,玄素轉(zhuǎn)身進了房間,順手關(guān)了門,卻再也睡不著了。 他卻不知道,在關(guān)上房門的那一刻,院墻之外一場無聲的武斗也戛然而止。 僵持的兩掌相對,兩人目光對視之后,雙手同時撤力交錯,兩條小臂一格一擋,借力將彼此都震開。 楚惜微退了一步,趙冰蛾一腳抵住了背后院墻,此時月光暗淡看不清她神情,只能聽到一聲壓低的冷笑:“后生可畏。” 兩個人的右手都微顫,不同的是楚惜微只是手臂有些發(fā)麻,趙冰蛾卻覺掌心傳來刺骨冰寒,與她自身掌力如出一轍,卻還夾雜了一股熱力順著手掌纏入經(jīng)脈,攪得她內(nèi)息都有些不穩(wěn)。 她心中對楚惜微那股不經(jīng)意的輕視,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這次跟百鬼門合作,趙冰蛾其實是看中了沈無端的實力,無論武功才智還是城府手段,曾縱橫江湖三十載的沈無端怎么都要比弱冠之年的楚惜微靠譜??伤龥]想到的是,沈無端雖然答應(yīng)了她,卻守山不出,將這場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全權(quán)交給了楚惜微。 趙冰蛾曾道:“沈留,你還真是不怕輸?!?/br> 當時沈無端剝了枚果子,一口咬了,含糊不清地說道:“我這個人向來輸?shù)闷穑螞r……你怎么就能肯定,我這次不會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