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jié)
卡伊諾對赫連御的印象,不可謂不深刻。 那是月前,他和另一位“狼王”陪著薩羅炎將軍秘密潛入中原,在迷蹤嶺內與這位合作伙伴見面。 薩羅炎叮囑道:“赫連御是個喜怒無常的瘋子,你們不可招惹他,否則我也保不住你們的命?!?/br> 他對將軍馬首是瞻,另一個卻心高氣傲不以為意,在見到赫連御的時候就是如此細細打量,帶了些不以為意的輕蔑,下一刻就被活活挖了雙眼。 卡伊諾記得那鬼魅身法和奪命指招,更記得云紋緞靴踩爆眼珠的聲音。 這樣一個惡鬼似的瘋子,天底下絕不會有第二個了。 “是、是我魯莽,以為有人假扮,還請赫連宮主恕罪?!笨ㄒ林Z心有不甘,卻不得不低頭,薩羅炎將軍對這次行動十分看重,若是因他一時不忍壞了大事,后果難以設想,“將軍吩咐事關重大,我有些過于緊張,一時輕慢了宮主,下不為例?!?/br> 那兩根冰冷的手指倏然收回,端清垂手在側,這才回答了他之前的話:“我在這里,自然是因為有變故發(fā)生?!?/br> 卡伊諾看著面目全非的落日崖,臉色也很難看:“是何變故?” “我手下出了叛徒,前山已經亂了?!倍饲謇淅涞?,“步雪遙……我本以為‘離恨蠱’能讓他收收心思,可惜他不知悔改,還私放信號煙花,若不是我及時趕來,恐怕這堆亂石之下就不止幾具尸體了?!?/br> 狩獵軍與葬魂宮事先約好以煙花為引,因此在步雪遙放出信號之后,卡伊諾才會帶人出林渡河,卻沒想到迎來的卻是阻截攔殺,甚至還有火油炸了落日崖,若非他下令果斷,讓先鋒軍急沖出去,自己帶其他人向左右分散借周圍山勢躲避落石,恐怕傷亡會十分慘重。 卡伊諾本來就對此事憋了一肚子的火,現在聽到“赫連御”這樣說,自然把事情都推到步雪遙身上,急忙追問:“那叛徒如何了?” “我既然在這里,他們還能活嗎?”端清瞥了他一眼,卡伊諾只覺得那露在面具外的雙眼就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一時間頭皮都開始發(fā)麻。 “現在前山生變,道路又被堵住,我們該如何是好?”卡伊諾有些犯難,“我雖讓先鋒軍將毒人帶了出去,但僅憑這些恐怕不能傷其根本,宮主……” “既然已經亂套,我就去把水攪得更混,你們先設法將山道掘開,否則兵馬不至,我就算有通天手段也是后繼無力?!鳖D了頓,端清冷聲道,“越快越好?!?/br> “是!” “……” 這一廂拖延,山林內已經展開行動。 有端衡布陣為局,再有蝎子和張自傲兩大暗殺高手設下埋伏錦上添花,當卡伊諾等人應對著“赫連御”之時,沒想到自己背后一水之隔的退路已經變成了陷阱。 端清深知“多說多錯”的道理,掐著時間覺得差不多之后,便讓卡伊諾吹號召集士兵,也以此給對岸林中的端衡等人報了警醒,自己則名正言順地脫身,一路以輕功疾行,速去前山與楚惜微等人會合,正好趕上那場林中血戰(zhàn)。 眼下赫連御被廢,趙冰蛾交出“長生蠱”之后與西佛色空雙雙離去,問禪山之危有可解之法,但眾人卻沒松一口氣。 狩獵軍仍在后山似芒刺在背,異族狼子野心已現端倪,若是不解決他們,莫說眾人危難仍在,更會流害周遭危及邊陲。 色見方丈回返寺內,有了這位德高望重的老方丈,就像一根主心骨終于歸位,孫憫風帶著會些歧黃之術的人去趕制蠱毒解藥救治傷員,準備救助即將到來的難民,將蠱毒之禍控制下來,其余的人齊聚一堂開始了緊急議事。 最終,楚惜微一錘定音——各奔東西,兼顧兩頭。 虞三娘派人擺陣暫阻中毒災民,玄素、恒遠、薛蟬衣趁機帶著傷者和戰(zhàn)力不足的小輩從南山道往伽藍城去,一來減輕山上眾人的負擔,二來趕去伽藍城穩(wěn)住后路,倘若問禪山失守,也得保證伽藍城可去; 盈袖心系邊關,點可用之人數十從南山道離開問禪山,從水路急向雁鳴城,剩下的暗羽人手則分為兩路,一路留于山中協(xié)助色見等僧人護關守山,一路暫時并入楚惜微手下任憑調遣。 連番變故,散沙聚攏,眾人奔赴落日崖,由端清偽裝“赫連御”為餌,率偽裝成葬魂宮暗客的暗羽手下佯作敗陣退至此處,跟卡伊諾等人臨危合并,雙方正面抗敵,楚惜微就趁機帶百鬼門人從絕壁包抄,潛于水下,布了洞冥谷內“水鬼吃人”的水下繩網秘術,待白道眾人全力逼退狩獵軍,端清且戰(zhàn)且退故意將其引回長河,便收攏天羅地網,“水鬼”亮出獠牙,拖人入水,長河漂血。 卡伊諾吃了虧,這才曉得“赫連御”是假,自己事情敗露,當機立斷想暫避其鋒,原路撤退,然而當他們回到西嶺山林,藏身多時的端衡等人便啟動陣法。 迷霧遮人耳目,他們一時間根本找不著路,長期在“死人林”討生活的百鬼門人卻如魚得水,不僅借力打力沖開陣勢,還能各自為戰(zhàn)畫地為牢,叫他們一時間難以相互照應集結。 看起來占盡上風,但楚惜微知道這只是暫時的。 卡伊諾身為“狼王”,能耐非同小可,一時失手卻不代表他不能翻盤,且不提火器之厲,單單等他回過神來重新排兵布陣,就可能將局勢翻轉過來。 盈袖帶來的消息叫他心驚rou跳,葉浮生替他奔赴邊關頂下重壓的事情更讓楚惜微心急如焚,然而他越是焦急,反而越是冷靜狠辣到極點。 葉浮生以“楚堯”身份去了邊關,那么他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能跟盈袖一樣直往雁鳴城,只能走暗線。 楚惜微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這支異族狩獵軍永遠留在西嶺,然后取而代之借道“鬼哭澗”,天塹雖險卻是最近的路徑,不僅能讓他以最快速度趕過去,還能繞到關外,配合雁鳴城和葉浮生的行動。 “你這法子雖好,若拿捏好時機便是一支奇軍,但若是出了差錯,下場就是變成敵后孤狼,被反咬圍剿?!?/br> 盈袖為他的決定心驚,楚惜微卻從未懷疑葉浮生能否制造出這樣的機會。 楚惜微卻道:“他向來謹慎,我也不是坐以待斃的人?!?/br> 盈袖簡直被這師徒倆氣笑了:“他會算,你會搏,可是你們能算得盡人心,搏得過老天?” 楚惜微默然片刻,抬頭盯著盈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不信天,我信他?!?/br> 懷疑一個人,也許是一剎那的事情; 信任一個人,卻可能是一生的決定。 縱然曾有背叛,哪怕遭受風雨,有些人初心依舊,有些事歷劫不改。 不信家國千秋事,不計青史萬載名。問君此心何所似,勝卻磐石無轉移。 雖說人算不如天算,但楚惜微現在別無選擇,只能去賭一回人定勝天,哪怕是老天注定了禍福,也要從死途活活踏出一條生路。 因此眼下,他只能速戰(zhàn)速決,沒有拖延的機會。 軍隊之強,在于齊心協(xié)力;士氣之盛,在于主將之身。 楚惜微親自對上了卡伊諾。 卡伊諾是箭術高手,除了眼疾手快,耳力和直覺更是遠超常人,哪怕在這片迷霧森林里也能閉著眼睛百步穿楊,不多時已經殺傷數名百鬼門人,就連蝎子親自上陣準備偷襲,也在靠近他一丈之內時被發(fā)現蹤跡,凌厲一箭穿過肩頭血rou,箭尾猶顫。 楚惜微看得分明,卡伊諾箭囊中還有二十四支箭,然而對方下手太準,馬術和刀法也不弱,對迷陣分戰(zhàn)造成了極大阻礙。 蝎子被發(fā)現不是輸于身法動靜,而是他身上的殺氣。 長期在關外游獵廝殺的異族“狼王”,無一不是部落里身經百戰(zhàn)的勇士,他們與人爭、與獸斗,對殺氣的感應絲毫不弱于縱橫江湖數十載的武林高手,甚至還要更敏銳一些。 他眸光一沉,驚鴻刀在手中無聲一轉,寒芒似乎都在剎那黯淡下來,隨著他這個人一起化成了黑不溜秋的影子。 楚惜微抬足踏上樹干,如履平地般一路踩了上去,于樹梢枝椏上輕輕一點,片葉未動,人卻已經輕飄飄落在了卡伊諾背后大樹上。 他屏息凝神,將全身氣息壓到了最低,整個人都跟樹木融為一體,雙腳勾住一跟指頭粗的細枝,身體倒掛下來,離卡伊諾頭頂不足一尺的距離。 呼吸轉為內息,心跳脈搏被內力干擾,楚惜微眼里沒有殺意,身上自然也無殺氣,然而卡伊諾還是察覺到了什么,一手已經握住腰間長刀。 就在這一刻,張自傲欺身而近,濃烈的殺氣伴隨著寒芒一閃直撲過來,卡伊諾毫不猶豫地棄刀挽弓,箭矢倏然離弦,兩道骨rou破裂之聲完美重合在一起。 一道是箭矢貫穿張自傲腹部的聲音,一道卻是刀鋒劃過的骨rou分離之聲。 在卡伊諾松開弓弦的剎那,驚鴻刀已經從他頸項抹過,他只覺得喉間冰涼一片,冷風平地而起吹開身邊迷霧,他被迫仰起頭,看到頭頂有一雙森冷暗沉的眼睛。 瞳孔放大,倏然渙散,喉間發(fā)出“咯咯”怪響,話未出,已經氣絕身亡。 斷首之軀倒了下去,戰(zhàn)馬仰天嘶鳴,卻被一只腳死死踏住動彈不得,楚惜微左手提卡伊諾的人頭翻身落在馬背上,右手還刀入鞘屈指吹出一聲口哨。 哨聲尖銳破空,刺耳生疼,暗處端衡會意,著人移開陣眼,狂風入林吹散迷霧,被困此間的狩獵軍這才發(fā)覺身邊已經尸橫遍地,場中央那匹熟悉的戰(zhàn)馬之上坐了個不認識的中原人,手里卻提著卡伊諾的頭顱。 霎時,驚呼嚎叫此起彼伏,狩獵軍驚駭萬分,白道眾人士氣大盛,楚惜微嘴角劃開一個冷然笑意,向再度潛伏的所有暗客打了個手勢,一字一頓地道:“降者不殺,犯者不留!” “葉大俠高義!” “好!” “殺!” “……” 剎那間,林中殺聲再起,奪回長河要道的白道俠士也都入林相助,楚惜微將卡伊諾人頭拋給端衡,自己卻順手扒下了對方的箭囊盔甲,面色陰晴不定。 有白道戰(zhàn)力加入,暗客趁機脫出渾水,隱于密林之中,悄然無聲,不留痕跡。 端清走到楚惜微身邊,見他打量手中盔甲,道:“你想帶人裝成這支狩獵軍,從‘鬼哭澗’直入關外?” “道長認為此舉魯莽?” “的確,但事急從權,并非不可取?!倍饲迳焓秩霊讶〕鰞蓸訓|西遞過來,楚惜微定睛一看,其一是恒遠從步雪遙處騙來的骨哨,其二卻是一面他從沒見過的黃金令牌。 他這一次連戰(zhàn)赫連御兩回,以自身《無極功》封了對方的《千劫功》內力,自己也傷得不輕,跟楚惜微他們奔赴關外于事無補,還不如留下來幫著眾人坐鎮(zhèn)問禪山,同時看守赫連御。 楚惜微對這些安排早有預料,卻沒想到端清還對他有所交待。 “關外異族既然與葬魂宮共謀,步雪遙又能以信號煙花召出狩獵軍,可見他們彼此之間合作不少,‘鬼哭澗’處恐怕還有葬魂宮人把守,你拿著這支骨哨應是有用的。”頓了頓,端清將掌中令牌交到楚惜微手里,“至于這面令牌,若你到了關外陷于敵營,不要向雁鳴城硬沖,調轉方向往‘九曜城’去,那里的城主見了此物會給你方便?!?/br> 九曜城,乃是西域三大重城之一,離關外異族軍營駐地不遠,其地位便如雁鳴城之于大楚,據說鎮(zhèn)守的城主是位異族王室,位高權重,各部落族長都得在他面前低頭。 端清久居中原,又是個避世清修的道士,怎么會跟這樣的人扯上關系? 楚惜微心頭驚疑,看向手中令牌,六角造型,正面刻了一條盤踞的九頭蛇,后面卻刻著一位女子半身像。此物應該年歲已久,哪怕保存尚好,刻痕也從清晰變得有些模糊,唯有鑲嵌在眼睛部位那兩顆米粒大小的紅寶石耀眼如昔。 他瞳孔一縮,雖然不認得這女子,卻將這九頭蛇雕刻與關外異族令牌上的五頭蛇像聯(lián)想到了一起,除卻頭顱數目不對,其他地方幾乎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是……” “我能幫你的,就這么多了?!倍饲迨栈厥郑嫔线€是毫無波瀾的平靜,“前路艱險,謹慎珍重?!?/br> 楚惜微五指收緊,鄭重其事地將骨哨和令牌都收好,看著端清提劍轉身的背影和依然觸目驚心的左臂,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哪怕頂著葉浮生的臉皮,他也學不來那人的花言巧語,更不會賣乖討喜,一時間如鯁在喉,眼見端清就要走遠,才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來:“道長,等此間事了,能否帶我跟他去拜見顧前輩?” 端清足下一頓,側過頭:“諸多隱患仍在,就要草率決定了?” “危險是要面對,而不是畏于未知就止步不前,不管隱患還是麻煩,決定了的事就要承擔……”說到這里,楚惜微又補充了一句,“我們一起。” 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楚惜微眼花,他看到端清的嘴角輕輕勾了一下,弧度很小又很快回落,快得就像一閃而逝的驚夢幻影。 白發(fā)道長抬步向前,只留下了一個字:“好。” 第174章 接頭 異族聯(lián)軍來犯,在意料之中,也是估計之外。 所謂意料之中,是指陸巍他們在事發(fā)之前便得到了相對確切的情報并開始了暗中防范部署;然而估計之外,是他們沒想到對方出手會如此猝不及防,幾乎在戴修成身死當天傍晚,便有敵軍越過荒漠戈壁連斬三處戰(zhàn)堡,當狼煙沖天之時,雁鳴城內上下戒嚴,軍士披甲上陣,百姓關門閉戶。 在兩軍交戰(zhàn)的時候,葉浮生正在敵后大營里賞花。 按理說軍營里本不該有花,然而在主將薩羅炎的帳篷里卻有兩朵——其中一朵是明艷動人的“晨曦之花”阿蔓達,另一朵是生長在陶盆里的般若花。 阿蔓達一只素白的手托著那花盤,紅艷艷的,卻因為長在盆中根系不深又經歷了長途跋涉,難免有些沒精打采,半死不活地趴在她掌中,好像淌了半掌的血,看著就不大吉利。 她輕聲細語地問葉浮生:“小侯爺,你覺得它好看嗎?” “好看,只可惜不該長在這盆子里?!比~浮生瞥了一眼那朵花,語氣微涼,“這種‘血rou花’就該長在腐尸骨rou上,姑娘既然愛它,不如把自己那只手埋進去,它吃了你的血rou,應是長得更好看了。” 阿蔓達被他活活斬斷左臂,現在雖然被軍醫(yī)仔細處理好了,到底還是大傷元氣,紗布包裹著左肩斷口,臉色白得像鬼。聞言,她眼中厲色一閃,猛地將這朵般若花連根拔起,在葉浮生被綁起來的右手上死死繞了幾圈。 般若花形似罌粟,嗜血為生,其根莖十分柔韌,并且遍生密密麻麻的尖刺,一旦被刺中就會染毒,雖然無大礙,毒素卻會讓人的感官放大,疼痛加劇到難以忍耐的地步。 在葬魂宮里。有一種酷刑名為“花葬”——將人廢了武功筋脈,活生生推進般若花叢里,任他掙扎也逃不出這一頃刺血毒花,更別提投放在里頭的五毒蟲,到最后人成了血篩子,皮子做了蟲巢,血rou都喂了花,連骨頭都爛在泥里,被根莖吸收成養(yǎng)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