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浮生臉上流露出恰到好處的悲憤和不甘，被賽瑞丹收進眼里。

    他對薩羅炎耳語幾句，后者掃了一眼戰(zhàn)況，曉得今晚是討不到便宜，然而陸巍雖然勉強扛過這次陣前逼問，事后必定還要焦頭爛額，倒也不算目的落空。

    更何況，這位“永樂侯”的臉色，是真不好看了。

    薩羅炎心念一動，抬手下令，暫時休戰(zhàn)。

    陸巍說完上面兩段話，頓覺芒刺在背，他在生死戰(zhàn)場上都沒感受過如此的忐忑，握劍的手心都出了汗。好在薩羅炎不是冒進之人，對岸人影聳動，異族正在向后暫退。

    敵軍暫且鳴金收兵，陸巍卻沒有掉以輕心，他回頭看著邢達為首的靜王舊部將領(lǐng)，神情各異，心思更難揣測。

    那一刻他心頭“咯噔”，曉得事情大發(fā)了。

    果然，異族退軍后他急召眾人點兵匯報，前來的卻只有自己的將領(lǐng)，靜王舊部無一人至，派心腹打聽才曉得邢達已經(jīng)先一步將那些人都請到了自己府上，閉門深談。

    在此敏感時機，陸巍不能跟他們硬干免得引發(fā)更深猜忌，只好耐著性子從子時等到了寅時，沙盤上陣仗都演了兩邊，眼睛都已熬紅，邢達那邊還是大門緊閉，一個人都沒過來。

    一忍再忍，終究忍無可忍。陸巍聽到親兵第五次回報說“邢太守聚眾議事，暫不見客”的消息后，終于沒忍住，拔劍劈斷了木桌，更想一劍去劈了這渾水摸魚的混賬。

    可是他偏偏不能。

    陸巍在西川待了這些年，知道靜王舊部里有邢達這樣的害群之馬，也有丹心不改死守家國的忠義之輩，若是他此時先動了手，必然會激化雙方矛盾延誤戰(zhàn)機，到時候朝廷怪罪下來，自己尚能脫身，這些本來就地位敏感的人恐怕會被一鍋連坐，如此是道義不容，也是社稷之虧。

    不管是為了天子信任，還是“楚堯”臨行前的殷切叮囑，他現(xiàn)在都得忍。

    他今日之行已經(jīng)是對不起“楚堯”，不能再對不起他的托付。

    邢達想要什么，陸巍一清二楚。

    若說他對“楚堯”多么忠心，恐怕連對方自己都是不信的，邢達只是借機去把其他與自己不合的舊部勢力統(tǒng)帥起來，暗中增長自己的力量，想要擁兵自重叫天子讓步，使他能安安心心做西川的土霸王，好過回天京備受猜忌。

    正因如此，就算陸巍松了口，他也不會想救“楚堯”，畢竟在這個時候，一個死了的少主子總要比活著時更好用。此時他聚眾議事，無非就是拿“營救”做幌子，趁機攬權(quán)坐大，還要給陸巍難堪，叫其失了威信，不得不在戰(zhàn)時倚仗于他，事后才好搶功要挾。

    陸巍眉頭緊皺，雖說大敵當(dāng)前，但是有邢達這等jian佞從中作梗，不安內(nèi)如何攘外？

    只是這“安內(nèi)”還不可用鐵血手段，更不可拖延，到底該如何圖之？

    他正在頭疼，眾將領(lǐng)也凝眉苦想，有小兵低頭入內(nèi)收拾滿地狼藉，陸巍看得煩悶，便道：“稍后再收拾，你先……”

    聲音忽然一頓，那蹲在他腳邊收拾碎物的小兵忽然抬起頭，盡管只是匆匆一瞥，也讓陸巍瞳孔一縮，嘴里的話轉(zhuǎn)了個調(diào)：“罷了，邢達打定主意要晾著我，現(xiàn)在跟他拖延也不是正事，你們先回去集合士卒，著巡捕營和斥候營先行出動，一發(fā)現(xiàn)情況就及時回報，不可輕舉妄動?！?/br>
    “是！”

    眾將領(lǐng)命而出，帳中只剩下陸巍和“小兵”兩人。他凝神聽了一會兒，確定無人窺伺，這才向那站起身來的“小兵”一拱手，低聲道：“閣下來得正是時候?！?/br>
    此人赫然是坤十九。不同于久居伽藍城的乾十二，坤十九常年在西川七城奔走，肩負刺探情報與溝通官軍的重則，是西川掠影最重要的掌事者之一，曾數(shù)次與陸巍暗中會面?zhèn)鬟_天子密令，兩人算得上是老相識。

    這次“楚堯”以掠影衛(wèi)身份前來雁鳴城，若非坤十九暗地傳信，陸巍也不會這么快就相信對方。

    掠影是天子暗衛(wèi)，也是地方暗流直達天子耳目的一條密道，見到坤十九這一刻，陸巍不禁松了口氣。

    坤十九身為掠影暗衛(wèi)，對這兩日發(fā)生的明流暗涌了如指掌，也無需陸巍贅言敘述，開門見山道：“邢達不能留，‘楚堯’不可救?！?/br>
    陸巍瞳孔一縮，片刻后聲音艱澀道：“邢達此人是害群之馬，但他處事圓滑善于造勢，這次借著機會已經(jīng)開始攬權(quán)坐大，在此節(jié)骨眼上若殺了他，恐怕會引發(fā)更嚴(yán)重的后果，甚至造成兵士離心、軍隊分化，至于‘楚堯’……”

    “除掉邢達勢在必行，但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先設(shè)法讓他松口，將軍力統(tǒng)籌整合才是當(dāng)前大事。”頓了一下，坤十九聲音微涼，“自古君無戲言，靜王暴斃、永樂侯病逝之事乃先帝和今上親自下旨昭告天下，既然是已故之人，怎么會出現(xiàn)在兩軍陣前？何況，永樂侯就算尚在人間，也是大楚皇室子弟，承大楚天家血脈，擔(dān)大楚江山之責(zé)，縱生齟齬也是自家事自家了，怎會冒通敵賣國之罪與異族合作求援？如此行徑，不僅有負先祖，更是連累靜王舊部上萬軍士，分明是異族狗賊亡我大楚之心不死，中傷離間，要污蔑眾軍于不義、陷天子于不仁！

    “若非陸將軍明察秋毫、邢太守深明大義，便要中了jian計同室cao戈，生生逼反，株連甚廣，如此一來戰(zhàn)事失利，眾人皆成國之罪者，天子追究下來，怕是三服連誅、五服不赦！如此禍起蕭墻、同室cao戈，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既然洞悉陰謀，各位當(dāng)同心協(xié)力共抗外敵，護關(guān)守城重擊敵軍，使大楚揚威立世、守家國山河完整、為靜王父子洗雪污蔑、承天子深信重托！天子英明，以仁治國、以法治軍，殺敵護關(guān)者論功行賞、加官進爵，通敵賣國者論罪懲處、遇赦不赦！”

    坤十九聲音很輕，卻一字一頓，像一顆顆冷硬的釘子打進陸巍心里，叫他從內(nèi)而外出了一身冷汗。

    陸巍不傻，聽得出坤十九的弦外之音——將一場挑撥離間轉(zhuǎn)為異族陰謀，與他昨夜在陣前所言相承接，這一次更是扯動天子大旗，表明了今上態(tài)度，要借機招攬靜王舊部。

    這支勢力是插在大楚的刺，卻也是支撐西川的梁。

    楚子玉當(dāng)年為?；适颐u以免陰私流毒，說服先帝將靜王謀逆之事壓下，暗中處理逆臣，尋由發(fā)配叛軍，將血腥的宮變開端以最平靜的方式收場，但是這其中自有無辜株連，尤其是下層兵卒和中階文武，不過隨波逐流，下場便是十年苦寒。

    葉浮生勸過他莫要以偏概全，先帝臨終也讓他慎思后行，如今西川被逼到風(fēng)口浪尖，楚子玉必定會事急從權(quán)，借機收攏可用之人以固國門，這是他擴充勢力的時機，也是靜王舊部戴罪立功重新開始的機會。

    然而一仆不侍二主，正因如此，就算他們都知道這個“楚堯”是真的，現(xiàn)在也只能是假的。

    靜王舊部所承執(zhí)念系在“楚堯”身上，可他們的前途都握在楚子玉手里。如果想要搏一個未來，這些人就得舍棄前塵，拋卻“靜王舊部”的身份，以大楚將士的身份重回君主手中，從此往事蓋棺定論，雙眼足下直朝前方，再不回頭。

    陸巍很清楚，靜王舊部之中就算有人對此不忿不甘，但更多的人會為這個條件動心，除卻邢達這般“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jian佞，更有人哪怕憤怒也會思及家眷親朋和麾下士兵幕僚，有了牽掛，自然便生牽制。

    薩羅炎所要的是禍起蕭墻趁火打劫，坤十九的決定卻是將計就計以利動人，從而快刀斬亂麻，一箭射雙雕。

    陸巍緩緩?fù)鲁鲆豢跉猓澈罄浜節(jié)裢噶艘路?/br>
    “閣下的辦法，很好?！彼鲋巫幼?，抬眼直視坤十九，“那么，該如何處理邢達？”

    “暗處的鼠輩，都由我等料理干凈?！崩な派焓秩霊眩统鲟嶉L青的令牌和天子事先所下的“便宜行事”手諭，“將軍執(zhí)此二物親自去見邢達等人，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避其鋒芒拋出誘餌，只要是聰明人都知道現(xiàn)在該怎么選?！?/br>
    陸巍接過令牌和手諭的時候，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此行一定會有收獲，也知道事成之時便是腥風(fēng)血雨拉開的剎那。

    大局私情，輕重明了；前塵后事，別無選擇。

    坤十九已經(jīng)離開了，他曉得陸巍是明事理有決斷的人，必定不負重托。

    他只是有些可惜。

    十年前宮變的時候，坤十九是見過楚堯的，昔時嬌氣愛哭的小皇孫能長成如今這般生殺予奪、謀算周全的人物，要說他不驚訝，一定是騙人的。

    對方說自己身在掠影，坤十九是信的，畢竟“乾字營”里的人身份神秘唯有統(tǒng)領(lǐng)和帝王心中了然，而且那人行事深得掠影作風(fēng)，手段更不遜色于他們的前任統(tǒng)領(lǐng)，若非師徒傳承，怎會如此？

    更何況，還有西川暗羽的主子親口認證，那人是十年前神秘失蹤的“楚堯”無疑。

    十年化影，一朝面世，是為了替父還報承擔(dān)舊部責(zé)任，也是為了不辜祖先力保家國疆域。

    坤十九敬佩他，卻必須對不起他。

    “你步子亂了?！陛p柔的聲音忽然在耳后響起，坤十九悚然一驚，手下意識摸上了袖中短刃，回頭卻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粒瓜子砸在腦門上，生疼。坤十九抬起頭，看見路邊茶館二樓，眉目生媚的女子憑窗望來，手里還把玩著一只白瓷杯子。

    坤十九轉(zhuǎn)身入了茶館，拾級而上，看見盈袖坐在窗邊，身后有屏風(fēng)隔絕視線，面前還放了一只瓷杯，里面茶水倒了八分滿，還冒著熱氣。

    盈袖虛虛一引：“辛苦郎君，請?！?/br>
    坤十九在她面前坐下，就聽見盈袖低聲問道：“陸將軍那邊，答應(yīng)了？”

    他掃視一圈，四周的客人都是昨晚在杜康坊看到的熟面孔，此處的確是安全的。

    “將軍已經(jīng)去見邢達，此事可成。”

    盈袖如釋重負地笑了：“甚好。等這些人松了口，不必將軍動手，心里有鬼的……自己就會為了避嫌投誠清理身邊的樁子。今天我們都得注意著，恐怕城里要起風(fēng)，萬不能叫風(fēng)聲外露驚了獵物?！?/br>
    坤十九點點頭，有些猶豫，但還是問道：“那個人……該怎么辦？”

    他說得模糊，盈袖卻立刻明白其意所指。

    “我們，能怎么辦？”盈袖握著杯子，嗤笑一聲，“他愿意把自己當(dāng)餌，就已經(jīng)做好了葬身魚腹的準(zhǔn)備，我們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wù)是清除jian細助軍守關(guān)，哪有辦法去救他？何況……有的事情不必我說，你也該明白才是，做咱們這行的就算心軟也不能手軟。”

    坤十九心頭一凜，盈袖恰到好處地轉(zhuǎn)了話題。兩人就局勢又合計了一番，待一盞茶涼后，坤十九告辭離去，盈袖身邊的手下也各奔東西，為即將收網(wǎng)做好準(zhǔn)備。

    她一個人留在窗口，目光似乎是在看下面的人群，卻茫然無著，難得出神。

    冷風(fēng)拂面，帶來些許暗香，只是這香里帶了些清苦藥味，不覺難聞，反而叫人神智一醒。

    “你一臉倦色，眼底隱現(xiàn)焦灼，是有煩心的緊急事掛在心頭了?！彼幭愕闹魅嗽谒龑γ孀?，挪開坤十九用過的杯子，自己取新杯倒了滿盞，卻不自飲，反而推向盈袖，“碎了的杯子不要久握，當(dāng)心傷手?！?/br>
    盈袖的手被他輕輕打開，原本還保持著完形的杯子頃刻裂成一堆碎片，好在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了水。

    帶著藥味的帕子將她的手擦干凈，然后把新茶放入，主人這才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茶，牛嚼牡丹般飲下。

    盈袖難得怔了怔，她捧著茶水輕抿了一口，低聲道：“孫先生……怎么來了？”

    “問禪山的事處理好了，我還留在那里做什么？”孫憫風(fēng)微微一笑，“蠱毒的解藥我已經(jīng)配置完成，剩下的事情自有別人去做，我想著雁鳴城情況緊急，主子也先行一步，就干脆往這邊趕了。一路跑死五匹快馬，現(xiàn)在看來……還不算晚?！?/br>
    “坤十九想救他，我也想……可惜，我們都救不了他。”盈袖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向?qū)O憫風(fēng)，“江湖上都說‘鬼醫(yī)’神術(shù)妙手，是能起死回生的閻王敵……此言是真，還是假？”

    孫憫風(fēng)道：“你信便是真，你不信自然是假?！?/br>
    盈袖嘴唇翕動：“我……”

    “一藥不能醫(yī)百樣人。盈袖姑娘，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盈袖怔怔搖頭，就聽見孫憫風(fēng)道：“藥醫(yī)有緣人。我等醫(yī)者，與閻王爭命，與病癥角力，但很多時候能盡人事，最終依然藥石無靈，這便是無緣了?！?/br>
    “要怎樣……才算是有緣？”

    “緣分難說，如枯木逢春、大旱甘霖是緣分，久別重逢、相見恨晚也是緣分，但是藥與人的緣分……就在于，心?！币娪渎牭谜J真，孫憫風(fēng)停頓片刻，忽而笑了，“救命的藥我已經(jīng)給了去救心的人，最后能否藥到病除，關(guān)鍵不在于我，而在于他們自己。盈袖姑娘，與其無濟于事的擔(dān)憂和功敗垂成的追悔，不如做一些能讓勝算增大的事情，如何？”

    盈袖垂目看著手中那條帕子，又抬頭看孫憫風(fēng)笑如春風(fēng)的臉，默然許久，原本浮現(xiàn)蕭瑟的臉上仿佛被暖風(fēng)吹散涼意，再度顯露艷極花開的生機。

    她攥緊帕子，將茶水一飲而盡，繼而嘴角一勾，眉眼彎起，輕聲道：“好啊?！?/br>
    第176章 子夜

    殺機涼勝水，夜色冷如冰。

    大帳里傳出數(shù)聲連響，似有器物翻倒，守在外面的軍士卻持兵不動，半步不敢擅入。

    這是主將薩羅炎的帳子，里面滿地狼藉好似有狂風(fēng)過境，他卻一手阻擋了阿蔓達，含笑退到桌案之后，任人繼續(xù)發(fā)泄怒氣。

    自退軍回營之后，賽瑞丹就解開了對葉浮生的桎梏，后者不出預(yù)料地跟他大打出手，數(shù)個回合后兩人拉開距離，便開始大發(fā)雷霆。

    賽瑞丹退出戰(zhàn)圈后就袖手旁觀，異色的鴛鴦眼難得閃過一絲憐憫——十年出生入死，換得一朝全盤否決，就算泥菩薩也得意難平。

    他根據(jù)細作傳來的情報對“楚堯”進行了頗為詳細的揣度掌握，靜王之事無疑是對方的逆鱗痛處，如今有了陣前之事，對方若是不發(fā)脾氣，他反而還要疑心。

    畢竟，到底是天家子弟，傲骨驕氣今猶在，縱有忍辱負重，也不可能委曲求全。

    然而這憐憫只是一瞬間，就被賽瑞丹拋諸腦后，他清楚地知道這個男人是強者，也不需要這樣無濟于事的東西。

    葉浮生身上到底有傷，跟賽瑞丹打了一場之后又是大悲大怒，一時間急氣攻心，臉上血色一竄又倏然褪去，唇邊已現(xiàn)殷紅。

    “永樂侯，氣大傷身，于事無補?！彼_羅炎終于開口，凝視著葉浮生因為氣怒而微顫的背脊，眼中極快地略過一絲得色。

    葉浮生站在滿地翻倒的桌椅碎片間，聞言冷笑回頭：“陸巍親口否認了一切，我還能做什么？”

    他說到最后一個字，眼角閃過水光，下一刻又生生憋了回去，半點也不肯露了軟弱。

    薩羅炎卻看得很清楚，輕笑道：“一人之力不可成，可永樂侯不是還有我們嗎？”

    “呵，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比~浮生嗤笑，“是你們把我抓來，也是你們把我逼到這個地步，我還能信你們這些意圖犯境的異族賊子？”

    阿蔓達快語道：“我們不可信，你們大楚的人就信你嗎？”

    葉浮生的臉色頓時像被人捅了三刀六洞般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