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jié)
楚惜微知道他說得對,可一想起剛才在泣血窟的驚魂剎那就不放心,現(xiàn)在干脆冷著臉不開腔,從頭到腳都透露著“不干”兩字。 這破孩子從小吃軟不吃硬,比起心肝兒更像個小祖宗,葉浮生在心底飛快計較了一下追兵路程,琢磨著離找到這里還有一會兒,遂決定再慣他一回,雙手捧起楚惜微的臉扭向自己這邊,手指擦掉上面的落灰,用力親了一口——“我等你回來。” 楚惜微瞪大眼,耳根子飛快地躥紅,他推了葉浮生一把:“你……” 葉浮生抓住他的手落在自己心口上,笑得眉眼彎彎:“我相信你?!?/br> “我……” 沒等他說話,葉浮生趁熱打鐵,一手在楚惜微下巴處撓了撓,故作惆悵地耷拉下眼角,幽幽道:“記得快一點,我想你?!?/br> “……你給我記住了!” 楚惜微又羞又惱,一不做二不休,抬手把這老狐貍按在樹干上親了個上氣不接下氣,這才扒下他的外衣憤憤起身,躍下大樹飄然而去,背影怎么看怎么像只炸毛的猴子。 葉浮生在樹上笑得打跌,直到楚惜微的身影完全消失,嘴角還有笑意殘留。 他在這一刻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來對楚惜微的感情盡管發(fā)生了幾番轉(zhuǎn)變,可銘刻在內(nèi)心最深處的感覺卻始終如昔,歸根究底,是那個人的存在有讓他笑對人世千磨萬擊的勇氣。 這勇氣無關(guān)刀劍肝膽,不計俠骨情義,只是萬丈紅塵沒頂之后有這么一個人與你同在,縱然滄桑變改人事全非,他還與你一起。 得之我幸,情生我命。 泣血窟的消息傳來時,蕭艷骨剛到驚風(fēng)殿。 一個時辰前,她接到青龍殿來人傳信,讓她速去驚風(fēng)殿議事。她還不知道此“厲鋒”非彼厲鋒,只覺得這信令來得蹊蹺。 驚風(fēng)殿是赫連御的居所,位于迷蹤嶺最中央的卷云峰頂,三十四年前那里還是赫連氏主家所居之地,后來卻成了他們埋骨之處。卷云峰上下近五百人,連同赫連主家的死士仆從在內(nèi),都被赫連御下令斬首,身體曝尸三日任鳥獸撕咬叼啄,然后把殘骸像垃圾一樣掃落深澗,頭顱則埋于山頂,覆土翻地,在上面建了驚風(fēng)殿,日日來往踩踏,夜夜寢骨安枕。 那是除了泣血窟外,第二個讓葬魂宮眾人畏懼的地方。 眼下赫連御閉關(guān),諸般事務(wù)分內(nèi)情外工送往青龍、白虎兩殿,驚風(fēng)殿應(yīng)被空置,現(xiàn)在“厲鋒”卻派人請蕭艷骨過去,怎能不讓她多想? 蕭艷骨在驚風(fēng)殿等了個把時辰,一盞熱茶都放置冰涼,“厲鋒”卻還沒有現(xiàn)身,她等出了火氣,正準備拂袖而去,就見到一人闖進殿門,外面的守衛(wèi)竟無一阻攔通報。 她的目光飛快在來人身上一掃,從胸腹破損的衣物下看到了半截黑蛇刺青——是“蝮蛇”暗衛(wèi)。 背后傳來微不可聞的腳步聲,蕭艷骨一驚,剛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她回頭一看,一道削瘦高挑的人影已經(jīng)立在屏風(fēng)后。 厲鋒在古陽城時被潛龍榭的火氣熏壞了嗓子,聲音變得十分沙啞,此時從屏風(fēng)后透出更顯陰冷難聽,仿佛銹跡斑斑的刀子相互摩擦:“出了什么事?” 那名暗衛(wèi)單膝跪地,頭顱深埋頸下:“回稟大人,有人闖入泣血窟,劫囚不成,還傷了宮主!” 蕭艷骨聞言一驚:“擅闖者現(xiàn)在何處?宮主可有大礙?” “屬下已經(jīng)派人追擊,宮主現(xiàn)在……”暗衛(wèi)頓了頓,蕭艷骨聲色不動,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聽見那人道,“宮主被打斷行功,現(xiàn)在真氣走岔,打殺數(shù)人后遁入山林,已不見蹤跡。” 蕭艷骨立刻轉(zhuǎn)頭看向屏風(fēng),驚風(fēng)殿內(nèi)一時間幾近死寂。 半晌,“厲鋒”終于開口:“此事不能聲張,速速派人找到宮主,我會下令封鎖各處要道,動作要快?!?/br> “慢著?!笔捚G骨出聲道,“僅憑他們,就算找到了宮主,功力失控之下恐怕也不是對手。” 屏風(fēng)后的人影動了動:“蕭殿主的意思是……” “恐怕還要請厲殿主親自走一趟?!笔捚G骨苦笑道,“艷骨一介女流,雖長易容暗器,到底取巧伎倆難與重力相抗,如今放眼迷蹤嶺,唯有厲殿主的雪晴刀還可與宮主一戰(zhàn)爭取可乘之機。至于那擅闖葬魂宮的賊子,就交給我來搜捕,如何?” “厲鋒”默然片刻,道:“好?!?/br> 蕭艷骨悄然松了口氣,心里盤算著該如何通知百鬼門,趁這機會把赫連御跟厲鋒一網(wǎng)打盡,就見暗衛(wèi)得令退了出去,大殿里只剩她和“厲鋒”兩人。 這地方待久便覺不自在,蕭艷骨起了身:“若厲殿主別無要事,艷骨就先走一步了?!?/br> “慢著。”屏風(fēng)后面?zhèn)鞒錾硢≈?,“厲某請蕭殿主過來,是有兩件東西需要蕭殿主掌掌眼?!?/br> 蕭艷骨一挑眉:“何物?” “左側(cè)楠木架第二層的盒子,請蕭殿主打開一觀。” 蕭艷骨如言望去,果然見到個一尺見方的木盒,她沒有直接上手,而是在指間暗藏了一枚三角刃撬開銅鎖,皮rou不沾地將其打開。 她的瞳孔頓時一縮! 盒子里是一本賬冊,上面血跡斑斑,匆匆翻閱后只見白紙黑字記載了她這些年在北疆暗中籌謀的諸般生意往來,其中不乏跟“金蟾”作對搶食的幾番爭奪,甚至連幫趙冰蛾打點關(guān)外商隊貿(mào)易這般隱秘的事情也泄露出來,雖不詳細,卻也粗略呈于紙上。 這些東西……本該毀了才是。 “這一次問禪山事變,只因趙冰蛾勾結(jié)外敵反水作局,不僅損失了‘天蛛’、‘百足’主力,連累朱雀殿主步雪遙與玄武殿主魏長筠身死,就連宮主也傷重慘敗,幸虧蕭殿主智計過人,隨機應(yīng)變才救出宮主,使我葬魂宮不至于群龍無首?!鄙硢〉穆曇艉币妿Я诵σ?,“宮主有心重用蕭殿主,連‘金蟾’都移交你手,然而當他們徹查情報樁子、生意往來,卻在蕭殿主所轄北疆發(fā)現(xiàn)了這些東西,快馬加鞭送來迷蹤嶺,一路上派出三波人馬都半途折損,好不容易逃出活口,未等宮主過目此物,便出了泣血窟之事,難道這真是巧合嗎?” “……自南儒之事后,艷骨已離北疆,之間種種不復(fù)昔日了如指掌,賬冊一事多謝厲殿主掛心,待找到宮主之后,艷骨定當面請這疏漏之罪,以求徹查追究?!笔捚G骨定了定神,放下賬冊時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驚怒。 “厲鋒”意味不明地道:“蕭殿主說得有理,不如再看看盒子的第二層?!?/br> 木質(zhì)隔板之下,是一個風(fēng)化破碎的人頭骨,眼眶和裂紋處還有臟兮兮的泥土和小蟲,若無十年以上的地下深埋,斷不可腐朽至此。 蕭艷骨看得渾身發(fā)冷。 “都說情至深處,就算化成灰也認得那個人。這顆頭顱如今面目全非,不曉得蕭殿主還能否認出他是誰?”頓了一下,“厲鋒”見她不做聲,又恍然大悟般笑了,“哦,是厲某言錯,這頭顱的主人只是個替死鬼,與你非親非故,蕭殿主當然是認不得的,只可惜宮主被你一番唱作俱佳騙了整整十三年呢?!?/br> 他話音剛落,驚風(fēng)殿四處門窗轟然關(guān)閉,門外傳來刀兵橫戈之聲,原本把守在外的暗客已經(jīng)將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分明是一場鴻門宴! 蕭艷骨再不遲疑,身軀一轉(zhuǎn),裙袂飛帶間數(shù)十顆鐵蓮子破空而出,仿佛漫天花雨撲向屏風(fēng),前后銜接,左右兼顧,不僅讓人看得眼花繚亂,要躲也無處可逃。 蓮子打穿屏風(fēng),刀刃撕裂布帛,金石相交發(fā)出珠璣錯落般的清脆連響,而蕭艷骨窺見人身所在,一轉(zhuǎn)之后手臂飛快揚起,伴隨著機括聲起,袖中三支淬毒短箭直撲“厲鋒”面門。 三支短箭一前兩后,呈品字狀分射對方頭顱雙肩,“厲鋒”將長刀一挽撥開箭矢的剎那,胸前空門大露,而蕭艷骨的“纏綿”已如煙雨化入輕風(fēng),轉(zhuǎn)瞬奔至眼前! 葬魂宮四殿主,輕功毒術(shù)當屬步雪遙,刀法凌厲首推厲鋒,武功內(nèi)力則莫過于魏長筠,無論怎么看,蕭艷骨都在四殿主中最顯弱勢。 時至今日,潛伏已久的鬼魅撕破畫皮,露出了明晃晃的爪牙。 “纏綿”入rou即刻骨,當初陸鳴淵在這一招下吃了大虧,蓋因它細小密集,如煙色朦朧時一席牛毛細雨,鋪天蓋地,避無可避。 “厲鋒”自然也不能例外。 饒是他刀法過人,將一席“煙雨”都卷于刀風(fēng)之下,手臂、肩頸和半張面孔依然被漏網(wǎng)細針穿骨入rou,剎那時臉色一白,細密的血珠頓時冒了出來,模樣既為可怖。 蕭艷骨已欺身近前。 如今赫連御重傷發(fā)瘋,葬魂宮里諸般事宜都靠厲鋒跟她拿主意,就算今日消息走漏撕破臉皮,只要出了驚風(fēng)殿,蕭艷骨也沒有怕事的道理,而她想活著離開這里,就得借對方性命一用。 腕上月環(huán)退去充作偽裝的外殼,化成了一把巴掌大的精巧彎刀,細如鐵鉤,彎曲勝鐮,鋒芒向內(nèi),刀背帶著倒刺,一旦入體,怕是一截血rou筋骨都要被生生帶起。 蕭艷骨一腳立定,身軀一轉(zhuǎn)避開迎面一刀,在對方變招之前彎刀回轉(zhuǎn),穿過了“厲鋒”的左肩,一提一拽,竟是活活挖出了他的肩胛骨! 可蕭艷骨笑不出來。 離得近了,她就能看到“厲鋒”下顎處細如蛛絲的痕跡,那是人皮面具貼合后的瑕疵。 “厲鋒”上衣被這一刀拉拽破裂,蕭艷骨目光下移,看到他心口下有一條黑蛇刺青。 這人竟然也是“蝮蛇”暗衛(wèi)! 既然如此,剛剛那前來傳信的人,為何……這一刻,蕭艷骨背后陡生寒意,她毫不遲疑地拔刀結(jié)果了此人性命,隨即旋身一閃,就見一把云紋古劍幾乎擦著自己臉龐掠過,割斷了一縷飛起的黑發(fā)。 她悚然回頭,看到一人立于裂帛紛飛的屏風(fēng)前,紫衣重錦,三千亂發(fā)狂舞飛白,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雙目赤紅如血,正單手持劍,含笑望過來。 “……宮、宮主!” 第206章 風(fēng)云(上) 這次白道聯(lián)軍立誓攻打迷蹤嶺,不僅要面對惡名昭彰的葬魂宮,還要迎戰(zhàn)從五湖四海聞聲而來的各路邪魔外道,其聲勢遠遠超過當年的思決谷一戰(zhàn)。為此,沈無端一面放出風(fēng)聲吸引樁子,一面磨刀霍霍暗中拔除眼中釘;端衡長老、色見方丈、曲謹、端儀師太等四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則快刀斬亂麻,聯(lián)系各大掌門人齊聚一堂商榷大事,而后誓約群雄,在曲謹建議下將聯(lián)軍劃分為左、中、右三路,分水路、山途、官道三方包抄過去,前后時間各自錯開半日,既能開路斷后,又能相互照應(yīng)。 玄素與恒遠帶人行山途,這支隊伍除了經(jīng)驗豐富的老輩子,還多是血氣方剛的武林年輕一輩,如羅梓亭、恒明等悉數(shù)在列,一路從山取道披荊斬棘,不管遇到綠林流匪還是魔道妖人,皆不曾退卻半步。 不是沒有人害怕,也不是沒有人恐懼廝殺躲于人后。起先,玄素還想著盡力相助,為此好幾回險象環(huán)生,后來恒遠見他出手引敵就借力打力將人推開,冷眼旁觀那怯懦之人在刀光劍影下狼狽躲避,到最后或撿起兵器拼死一戰(zhàn),或束手待斃死于當場。 “你能救他們一次,不能救他們一世?!?/br> 當晚在樹林里扎營休憩之時,玄素皺著眉頭將恒遠帶離人群,然而未等他把話說出口,年輕僧人就合掌頌了句“阿彌陀佛”,如是說道。 玄素知道他說得對,但并不能贊同:“此番雖是歷練更是誅魔,生死大事并非玩笑。我等能救人一次便是一次,難道還要見死不救?” 恒遠笑了:“先前得端清道長囑托,本以為玄素道長已入‘任情’大圓滿境界,該是縱情肆意之時,如今得見仁善悲憫,方知道長之道與貧僧不同?!?/br> 玄素道:“是玄素心有外物,難棄塵念?!?/br> 恒遠搖搖頭:“非也,正因為玄素道長心外無物,才能一念仁明,視萬人為萬事,分可為與無為,縱使孑然身在紅塵里,心有尺稱便是清靜安定。” 玄素反問:“那么恒遠大師的道是什么?” 恒遠微微一笑,聲音很輕,一字一頓:“佛渡有緣客,我渡無緣人。” 他手里那串紫檀木佛珠染了血,縱然已經(jīng)被擦洗過,刻痕凹陷處仍有暗紅殘留,此時在僧人白凈的指間輕輕撥動,仿佛轉(zhuǎn)過一個個輪回。 有緣客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無緣人則苦海無涯罪無可恕。 佛祖雖慈悲,卻也有渡不得的冥頑不靈之輩,故生怒目金剛相,以殺止殺,斬業(yè)斷罪。 玄素一怔。 “我入門之時,曾問過師父三個問題,他說讓我自己去想清楚才算明白,這一想就是八年……”恒遠望著他的眼睛,“斬業(yè)絕妄者方能放下屠刀,飲恨苦海者始知回頭是岸,我入地獄只為救苦救難。既如此,金身雖在伽藍,佛祖卻在本心,只要貧僧心有渡厄之念,縱身染因果,亦是我佛中人?!?/br> 玄素欲言又止,他想不出自己能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恒遠笑道:“玄素道長認為這是邪說?” “道不同,或許不相為謀,然而天下眾說紛紜,但無所罪,何談?wù)皩﹀e之分?”玄素肅然道,“恒遠大師之道,唯有自己好自為之,外人皆無從置喙,玄素惟愿大師謹記本心,不負‘阿彌陀佛’?!?/br> 恒遠看著他,忽然覺得這個人是跟趙冰蛾與西佛像極了,又似乎一點也不像。 玄素有趙冰蛾的風(fēng)骨傲氣,卻無她的偏執(zhí)自負;他有色空的仁善慈悲,卻無他的枯禪靜心。 他就像一根青竹,自冬雪泥殼下破土而出,生得迎風(fēng)勁骨,內(nèi)有明節(jié)在心,一段段是非自在清明。 東道端涯道長去得太早,恒遠只有幸見過他一兩次,本已模糊的印象在此時漸漸清晰,與玄素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心里那顆拔出大半的刺終于粉身碎骨,化為煙塵,于恒遠眨眼的時候飛散而去。 他對玄素微笑:“若有朝一日,貧僧化為斬業(yè)修羅,還請道長謹記‘無為’之念,行有所為,斷不可為?!?/br> 玄素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認認真真地道:“貧道答應(yīng)大師,但……我相信,不會有這一天?!?/br> 此夜之后,恒遠依然冷靜安排行軍路線,玄素依然盡力退敵救人,羅梓亭與玄誠照應(yīng)中段,恒明率一眾無相寺武僧斷后。連番血戰(zhàn)讓每一個初出江湖的年輕人都慢慢明白,除了自己手中冷鐵刀劍,沒有誰能永遠擋在你面前。 祖輩榮光,終將化為朽土;人世未來,還在足下手中。 江湖兒女的熱血,有時是真要用血與火去點燃。 “再行三里就是‘秋水塢’地界,過了那處就入進了迷蹤嶺的家門口?!绷_梓亭一邊啃著干糧一邊攤開地圖,把羅家主從小對他耳提面命才養(yǎng)成的大家風(fēng)范悉數(shù)喂了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