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梁老夫人一愣,仔細(xì)想了一想:“可是十年前榮國夫人出私帛設(shè)的安置孤寡老人和棄嬰之所?” 九娘一聽魏氏的話,就嚇了一跳,雙眼烏溜溜地盯著魏氏。 魏氏點頭道:“正是,昔年王夫人純善,自己出錢辦了這個福田院和慈幼局。阿魏和郎君商量后,當(dāng)年也跟著送些米糧。后來蒙王夫人信任,臨終前將這兩處托付給了我。幸好如今這兩處都還在。只是我這兩年身子不好,聽太初說孟氏女學(xué)平時也會去藥局幫忙施藥,所以就厚著臉皮想問問,可有小娘子愿意平時休假時來幫幫我,一同去福田院和慈幼局打理些日常事務(wù),看看賬冊?!?/br> 這些話一出,杜氏好不容易拿穩(wěn)的茶盞又差點掉在地上,腦子直發(fā)暈。這這位表嫂又唱得哪一出戲?難道她寫信來討要小娘子,竟然不是相看媳婦的意思?還就是討要小娘子幫忙做善事去? 老夫人略一思索,搖了搖團(tuán)扇,便問:“勿以善小而不為,這些孩子如果跟著你去做些事,倒要謝謝阿魏肯給她們這個歷練機(jī)會,見識見識人間疾苦。你們四個,哪個愿意跟表叔母去的?” 話音未落,九娘霍地站了起來:“婆婆!阿妧愿意去?!?/br> 四娘臉色一白,也站了起來:“稟婆婆,阿嫻也愿意同去?!?/br> 六娘雖然心里疑惑,但行善總是好事,便也站起來說:“阿嬋也愿和表叔母同去?!?/br> 七娘在繡墩上蹭了蹭,看著程氏快吃了自己的目光,慢騰騰地起來:“阿姍也愿意的?!毙睦飬s暗暗叫苦。她心里存了想頭后,便纏著程氏,另外請了幾位女教習(xí),分別在假日里學(xué)習(xí)刺繡針鑿、圍棋和書畫。這位表叔母一來,她糟糕了。 魏氏笑吟吟地說:“倒也無需四個都去,那里地方淺窄,最多也就來兩三個就夠了,我看要不就請四娘、六娘、九娘辛苦一番?!?/br> 七娘頓時大喜,這位表叔母雖然不出門,卻也是個聰明人,一眼就看出自己不情不愿了。程氏差點氣了個倒仰。 老夫人不動聲色地點頭道:“也好,那就她們?nèi)齻€去就是?!?/br> 魏氏笑道:“好,這七夕節(jié)就快結(jié)束了,咱們就約在中元節(jié)可好?中元節(jié)放三天假,不知道你們學(xué)里可放假?” 七娘趕緊說:“放的,我們女學(xué)只要是朝廷放假,都放假?!?/br> 魏氏說:“那三天里,你們就七月十六去一天就夠了。我讓太初前來接送你們。老夫人盡管放心?!?/br> 老夫人點點頭:“有太初那孩子辦事,我就放心了。”繞著彎說半天,敢情阿魏你還想挑挑揀揀不成。 杜氏已經(jīng)快笑不出來了,幸好女使來說宴息廳席面已經(jīng)安置妥當(dāng),請入席用飯。 九娘心里高興得很。前世爹娘辭世以后,她回京后不久后,用手里的錢置辦了那兩處院子,專門收留孤寡老人和棄嬰。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得了高太后和向皇后的喜愛,她們知道了,不但賜錢賜物,還派淑壽公主去代朝廷發(fā)放養(yǎng)濟(jì)。雖然只是些大米和柴錢,但卻也讓汴京不少外命婦紛紛跟著自掏腰包,買米糧送衣裳。其中每個月送得最多的就是一位從來不露臉的陳娘子。她家的仆從十分健壯,搬運完笑嘻嘻拍拍手就走。那些個夫人淑人,漸漸也就不再前來??蛇@陳娘子卻從未有一個月斷過接濟(jì),冬日送石炭,夏日送堅冰。最后臨終前她不放心,請那仆從帶信給陳娘子,想把這兩處托付給從未謀面的她。不想陳娘子卻痛快得很,一口答應(yīng)下來。 前兩年九娘特地讓燕大去打聽過,說依舊在如常運行,老人和孩子還增多了不少,院子又?jǐn)U大了一些。只是再無宮中貴人或其他外命婦前去幫襯。九娘苦于手中沒錢,只能希望自己臨終前特地留下的三千貫錢還能幫著陳娘子支撐住。卻沒想到那位神秘的陳娘子竟然就是眼前太初的娘親魏氏!九娘這才恍然,為何太尉府以窮著稱! 只有這樣的爹娘,才教養(yǎng)得出陳太初那樣的如磋如磨的郎君!九娘只覺得命運太過善待自己,前世的善緣,一一在這世對應(yīng)。對趙栩的無意援手,換來他舍命相救。昔日遠(yuǎn)在天邊的托付,如今近在眼前還能再結(jié)善緣。她心潮起伏,眼眶微紅。魏氏不由得訝異,多看了九娘好幾回。四娘看在眼中,心里忐忑不安之極。 魏氏用過飯,也不客氣,便告辭回去了。剩下杜氏呂氏程氏送走她,遣走四個小娘子,對著老夫人發(fā)愁。這位來去如風(fēng)出人意表的太尉家的娘子,就真的是來借人的? 老夫人看著三個兒媳,淡定地?fù)u搖團(tuán)扇:“這姜太公釣魚,也得愿者上鉤。你們急什么急。若只是為了幫忙看賬,魏氏會這么熱的天自己送上門來?該籌備的自管自籌備,該相看的就趁早相看。四娘都十四了,阿程你只管安排就是。青玉堂再鬧,就讓四娘帶著嫁妝搬去青玉堂住就是。出了你木樨院,你自然也就不用管了。” 程氏的心病正是這個,一聽大喜。就得老夫人出馬??! 這天夜里,四娘在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反復(fù)思量著白天魏氏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看不出她對自己有任何另眼相看的意思。但也看不出對六娘九娘有任何特別的地方。實在睡不著,心中煩悶,她索性爬了起來。跪在腳踏上打著蒲扇,已經(jīng)迷迷糊糊的值夜女使趕緊起來,給她披上薄紗褙子:“小娘子怎地還不睡?還熱嗎?” 四娘搖搖頭,細(xì)聲說:“沒事,我去院子里走走,你把那沉速香換成月麟香罷?!?/br> 女使屈膝福了福,去清理仙鶴銅香爐里的殘香。 四娘走到冰盆邊,那冰盆中的冰,早化成了水,只剩中間還朦朧著一小片冰,她伸出手指,輕輕一點。那冰片裂散了開來。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她們只知道九娘為他們幾個抄經(jīng)禱祝平安,卻無人知道她也默默為他抄了許多經(jīng)書。一行一行,芳心寸寸。 想起姨娘昨日突然說起的那話,四娘的心越發(fā)揪了起來,煩悶郁燥。她哪里有什么姓阮的舅舅!她姓孟,嫡母程氏,她的舅舅是眉州程家的三位郎君,表舅舅是汴京蘇郎。這平空出來的舅舅,便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了,還要見自己一面。 四娘將手指輕輕含在嘴里,還有些涼意。她出了西暖閣的門,廡廊下,看得見東暖閣里還亮著燈。美人靠上還殘留著日曬的余溫,螢火蟲在院子的小池邊飛舞。 九娘總是最后一個才睡的,似乎她有看不完的書寫不完的字。一樣是庶女,甚至林氏是那么卑賤的身份,可是人人都待她不同。婆婆面上不顯露,翠微堂每個月往九娘房里送的紙張都要比她們多上厚厚一沓。嫡母面上也不顯露,這幾年七娘有的也總少不了九娘的一份。更別說宮里的四公主,三天兩頭就賜下吃的用的穿的。還有蘇家,蘇昕月月來的信都是給她。那六皇子,嘴里嘲笑作弄她,卻肯冒著性命危險,親自跳下金明池救她。還有那人,總是含笑看著她,從她七歲就看著她,年年見面,即便不說話,看著九娘,就總是在笑著的。即便九娘眼里只有蘇昉。唉,幸虧她眼中只有蘇昉。 四娘在心底,來回咀嚼著陳太初三個字,兩行清淚,潸然淚下。 女使輕輕地托了托她的手肘:“小娘子,香換好了,回去睡吧?!?/br> 四娘垂首點了點頭,站起身。三更梆子響了起來,四娘抬頭看那東暖閣的燈,滅了。 圍著小池塘的螢火蟲,更顯得晶晶點點。 *** 七夕節(jié)后,汴梁各城門及開封府,恢復(fù)了出榜,貼出了門下省都進(jìn)奏院所出的皇榜,朝廷的好些個讀榜人從辰時起就開始反復(fù)大聲讀榜,再給民眾解釋。大概意思是告諭士庶,今上龍體欠安,太后垂簾聽政,魯王不慎摔傷,蘇相起復(fù)的新職位等等,讓百姓安心如常度日。再有宣布了安徽歙縣出了反賊房十三,罪行滔天,兩浙路正在圍剿,行商的要避開兩浙。如果能幫助朝廷告發(fā)、剿滅反賊的,分別可以得到多少賞賜,窩藏的又有什么懲罰。 這汴京城的百姓也好,過往商旅也好,天天都聽?wèi)T了皇榜,各自議論兩句,不少百姓朝皇城方向跪下喊幾句圣上萬福金安,也就各自忙去了。 那兩百多個設(shè)在開封的各州進(jìn)奏院,節(jié)后也接到都進(jìn)奏院下達(dá)印刷好的邸報。此時大小官員們都知道蘇相起復(fù),太后垂簾聽政。魯王沒戲了,官家還躺著,兩浙在打仗。這蘇相眼皮子下的門下省眾人,個個抖擻了精神,將接到的邸報趕著印刷,要送回各州出榜讀榜。 不到午時,汴梁大街小巷的小報也已經(jīng)滿天飛,手抄的印刷的應(yīng)有俱有。內(nèi)容比起都進(jìn)奏院的要豐富許多。魯王的事沸沸揚揚,增添了不少皇城司抄檢魯王府的秘密,還有那被送出來的幼女。這市井之中,甚至連今上的龍體也沒人關(guān)心了。還有的小報,畫出了房十三和他那一同造反的meimei房十八的畫像,都身高一丈二,虎背熊腰,豹子眼獅子嘴,一頭亂發(fā)。 酉時二刻,觀音院門口那拎著籃子買果子的小童們,手中的各家小報所剩無幾,喊著三文錢一份秘聞有像,比起午間賣的五文錢又便宜了不少。玉簪照例掏出九文錢,買了三家小報,送到牛車上。 七娘撇撇嘴:“你這人吧,真是奇怪,咱們可是和燕王還有四主主一起喝茶的人!哪需要看這種小報。哈,還一丈二呢,一派胡言。哪有生得這么難看的女人!還造反?早就羞愧得自盡而亡了!” 九娘噗嗤笑出聲來。六娘嘆了口氣:“阿姍!身體發(fā)膚受之于父母——” 七娘捂著耳朵嚷了起來:“打??!六姐!你這大道比什么經(jīng)什么咒都煩,求求你放過我吧。” 六娘氣得拍了她一巴掌,也湊過來看那小報。四娘瞄了一眼,又看向窗外去。 “咿——”七娘忽然叫起來:“看這段!” 三人頭靠著頭,卻見一份手抄的小報上,寫著一段西夏梁太后秘史,如何勾引十三歲的姑婿,如何告密婆家謀反的計劃,害得婆家全族被誅,又如何當(dāng)上了皇后,妙筆生花,文字綺麗艷俗,令人遐想無限。 七娘這個讀得如癡如醉,感嘆:“這梁氏竟然是秦州人!——呀,那不是和咱們表叔母是同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