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趙淺予嘆了口氣:“我爹爹還沒醒,我來供經(jīng)。禪師們念了很長時間的經(jīng)文。阿昉哥哥,你還有孔明燈嗎?我想替我爹爹放一個,行嗎?” 蘇昉垂眼看看趙淺予:“這有何難,我給你做一個就是?!?/br> 趙淺予搖搖頭:“不,阿昉哥哥你教我,我想自己做。自己做的許了愿一定更靈一些!” 那平座的地上還剩兩盞燈的材料,蘇昉便分了一半給趙淺予:“小心這竹片鋒利——” 趙淺予已經(jīng)驚呼一聲,手中的竹片卻不肯丟下。 蘇昉趕緊放下自己手里的,拿起她的手,月光下她中指已經(jīng)劃破長長一條,汩汩涌出血來。剛剛上到十三層的兩位女史定睛一看,嚇得魂飛魄散。趙淺予只覺得火辣辣極疼,緊蹙眉頭,卻不吭聲。 蘇昉替她擠壓了片刻,掏出自己的帕子,替她緊緊地包扎了。一個女史已經(jīng)又跑下塔去取車駕里帶著的藥箱,另一個女史扶著趙淺予輕聲勸說她早點下塔。趙淺予笑著說一會兒就好,讓她去樓梯口看著。 蘇昉三五下就將一個燈架做好了,對趙淺予說:“來,我?guī)湍阕鰺艏?,一會兒那宣紙燈罩你來套上,也算你親手做的了。好不好?” 趙淺予瞪大了眼:“真的嗎?這樣也可以?”一邊已經(jīng)將竹片遞給了蘇昉。 月光下,蘇昉見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模樣,神色嬌憨,雙目含淚,可月下灼灼容顏,乍疏雨,洗清明,說不出的冰清玉潤。沒由來的心一慌,點點頭轉(zhuǎn)開了眼。不料手下一震,他輕嘶出聲,卻是自己一走神,那竹片也將他的手指劃破了細長一條。蘇昉臉一紅,看著手上冒出來的血哭笑不得。 趙淺予一見,啊呀一聲,搶過他的手側(cè)頭喊她的女史:“快拿帕子來,替阿昉哥哥包緊了!”她自己手指上還包著蘇昉的帕子,急切下更顯得有些笨手笨腳。 蘇昉笑著抽出手,將手指含到自己嘴中,吸了兩口:“不礙事不礙事的,這樣就好了?!彼揲L的手指翻飛,幾下就做出了一個燈架,又替趙淺予做。 趙淺予一呆:“啊?” 蘇昉笑著說:“我小時候自己做傀儡兒什么的,劃破了手,我娘就這樣替我含著,一會兒就沒血了?!?/br> 趙淺予吁出一口氣:“阿昉哥哥,你娘真好?!?/br> 蘇昉看了她一眼:“你是公主,天家的爹爹娘親,自然不會像我們尋常百姓家的爹娘那般隨意。但是爹娘總是疼愛你的?!?/br> 趙淺予看著蘇昉將宣紙燈罩套上燈架,點點頭:“嗯,我小時候,總覺得如果舅母是我娘親就好了,她總是笑瞇瞇的,家里放著好多糖果干果,還會做好吃的飯菜,她衣裳上總是有股太陽的香味,干干的香香的,不是花香果香那種——” 蘇昉笑著接口:“我知道,就是太陽的香味,我娘身上也有這味道,很好聞,聞著就很安心。”他將趙淺予的燈架也放好:“我娘也從來不用花香果香熏衣裳。她總是說世間最好聞的有三香?!?/br> 趙淺予接過蘇昉遞過來的宣紙燈罩,學(xué)著他罩上燈架:“三香?哪三香?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我六哥都從來沒說過什么天下還有最好聞的三香!” 蘇昉替她將燈罩拉到底:“我娘說,書香最香,太陽香最暖,青草香最甜。我不相信,她就真的陪我去嚼了好幾根草!” 趙淺予看著一臉微笑的蘇昉,也噗嗤笑出聲,青草怎么會有香味呢,不敢相信,阿昉哥哥的娘竟然會這么好玩!他一定很愛很愛很愛他的娘親,所以娘親說什么他都信吧。 蘇昉笑著說:“是不是覺得我娘很怪?我娘一直就是這樣,她陪我爬樹,卻把自己掛在了樹枝上;她帶我上屋頂看星星,自己卻從梯子上滑了摔下去;她陪我動手做松煙墨,卻把自己熏得一臉烏黑黑的。還有她教我做孔明燈,就想著綁上幾十個孔明燈能不能讓我們飛起來?!?/br> 他忽然覺得有些赧然:“不好意思,一說到我娘,我就會說個沒完沒了?!逼鋵嵥呀?jīng)多年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娘的這些瑣事了。這些只有他和爹爹知道的,甚至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他不舍得和任何人分享,在這個夜里,竟然就這么脫口而出滔滔不絕起來。也許因為想安慰眼前的小娘子,也許他其實很想很想說出來。這些不是榮國夫人的點滴,不是青神王氏嫡女的點滴,是阿昉娘親的點滴。他的娘,不只是別人口口相傳的那位王夫人,就是他那個對什么都充滿熱情永遠朝氣蓬勃的娘親。 趙淺予眨眨眼,怎么心有點刺刺的:“不要緊不要緊,你說你接著說,我愛聽。我羨慕死你了,你怎么有個這么好的娘呢?你娘真好。你娘太好了,世上怎么還會有人是這么做娘親的?我還以為像我舅母那樣就已經(jīng)是天下最好的娘親了。”趙淺予趕緊又說:“我們的娘都好!我娘也很好的,我娘只是——不過后來我就懂了,我娘親其實很疼很疼六哥和我的,很疼很疼的,她只是——” 蘇昉柔聲安慰她道:“她當然很疼愛你們,她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蹦镎f過,宮里的女子,都是可憐人。這個小公主,也可憐。 趙淺予含著淚拼命點頭,眼淚卻怎么也忍不住。這些天來的憂心害怕忽然就迸發(fā)出來,這些年來的委屈也似乎憋不住了。她趕緊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蘇昉嚇了一跳,要替她喚女史過來。趙淺予趕緊拼命搖頭,她才不會讓別人看見自己哭呢。娘自己受了再多的委屈,也從來不哭,只會因為她和六哥哭。 蘇昉將兩個孔明燈放平,想起以往小九娘哭鼻子的事,將自己的精白寬袖朝趙淺予眼前伸過去:“用這個蒙住臉,哭出來就好了。” 趙淺予一愣,真的一把拽過蘇昉的袖子,捂住臉,小肩膀就抽動著,像只受傷的小獸嗚嗚起來。 雖然是位公主,到底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呢。蘇昉心里軟軟的,任由她哭了個痛快。 那兩盞孔明燈,搖搖擺擺地飛上了夜空。月色如水,蘇昉護著趙淺予從鐵塔狹窄的木樓梯上下到底層,再抬頭遠望,那兩盞暖暖的燈已遙遙遠去。 他們剛出了鐵塔,就聽見前面垂花門口遠遠的有人在喊。 “蕊珠——蕊珠——你等等,你等等——” 趙淺予聽那聲音十分熟悉。還未及反應(yīng),蘇昉已經(jīng)一手拉著她躲在鐵塔前廣場上的一個大石碑后頭。趙淺予的女史也十分機警,隨即也藏身到另一邊的石碑后頭。 三個人剛剛躲好,就見月下一個美人半掩著臉,匆匆奔了過來。后頭一個郎君正追了上來。 兩人在鐵塔門口,那郎君一把扯住了美人的袖子,苦苦哀求:“蕊珠你聽我說,我對你的心,你還不明白嗎?” 那美人削肩微動,回轉(zhuǎn)身來哀聲道:“那我這般冒險偷偷地來見你,誰又明白我的心?”月光下她梨花帶雨神情凄婉如泣如訴。 蘇昉和趙淺予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趙棣和張蕊珠! 趙淺予打了個寒顫,往后縮了縮。 趙棣低聲說了什么,張蕊珠低頭不語。趙棣一把攬住她,低下頭去,張蕊珠欲拒還迎,兩人便擁在了一起。 趙淺予瞪大眼睛還想看清楚,卻被蘇昉一手遮住了眼。 阿昉哥哥的手上還留有油燈的味道,除了油燈的味道,還有一絲清甜的像雨后竹林的味道。好聞??墒菫槭裁床蛔屪约嚎戳耍口w淺予轉(zhuǎn)轉(zhuǎn)頭,蘇昉趕緊手上加了三分力。 片刻后,趙棣和張蕊珠才并肩往外走去。蘇昉才松開趙淺予,非禮勿視,卻好像沒法同小公主說,只能冒犯了。 趙淺予卻絲毫不在意,吐出一口氣,她探出頭,看見對面的女史已跪在那石碑后頭,拜伏在地。 天哪,五哥喜歡張蕊珠的傳聞竟是真的!五哥果然是裝模作樣來給爹爹祈福!無恥!還有那個張蕊珠,竟然偷偷跑到開寶寺來!簡直簡直有辱這佛門圣地! 蘇昉卻沉思片刻后,提醒眼睛瞪得滾圓一句話也不說的趙淺予:“你要不要先告訴你六哥?” 正氣極了的趙淺予眼睛一亮:“對!快走!我們這就去州西瓦子!阿昉哥哥,你同我一起去吧!” 蘇昉點頭:“我爹爹也在那里。巧的很,原本我就要去的?!?/br> 鐵塔的懸鈴在夜風(fēng)中清脆叮當響著,塔身依舊風(fēng)姿峻然。夜色更深,烏云濃重,一輪明月,似乎就要被遮擋住,起風(fē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