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 廚下熱氣騰騰,兩個婦人正忙著生火蒸飯,長長的木案上,兩個七八歲的女孩兒帶著兩個四五歲的小童,踩在小木杌子上擇菜。一邊挑出被暴雨泡爛的菜葉子,一邊偷眼去看門口的四娘。 魏氏和四娘坐在門口的小木凳上。四娘呆呆地看著魏氏麻利地殺魚,忽地一絲血濺到她手背上,嚇得她低低尖叫了一聲。 魏氏抬頭一看,趕緊笑著說:“快用帕子擦一擦就沒了,我手上臟,幫不上你。嚇到了吧?昨夜大暴雨,汴河里浮上來不少魚,撿回來的時候還撲騰著呢??墒×瞬簧馘X。虧得叔寶他們幾個機靈帶了木桶去的?!?/br> 后面一個小女孩尖聲尖氣地說:“娘子,我也去幫忙了,還抱了一條大魚回來呢!” 魏氏笑吟吟地回頭贊她:“你也機靈又能干,一會兒吃多點!” 四娘局促不安地道:“我能幫上表叔母什么忙嗎?” 魏氏搖搖頭:“你們在大宅子里長大的,最多指揮奴婢燉個湯什么的,哪里能做這些粗活?”她好奇地問:“九娘真的自個兒種地?誰幫她開墾的地啊?” 四娘將那擦過血的帕子疊了收進荷包里,柔聲道:“是我二哥還有十一弟他們,為了讓她種個地玩,特地去買了許多農具回來呢,她姨娘還給她做了好幾身粗布衣裳,粗布頭巾,弄得像真的一樣。每次看著她都笑死我們姐妹幾個了。” 魏氏笑道:“小九娘倒有意思,難得都還被她種活了呢?!?/br> 四娘拿起水瓢,替她從一邊的干凈水桶里舀了一勺水澆在魏氏手上,輕笑道:“可不是,若這樣都種不活,怎么對得起蘇家表哥對她的一份心意呢——”她看見魏氏手下一停,便輕輕驚呼了一聲,急著解釋道:“表叔母您可千萬別誤會了什么,九妹同蘇家表哥自小就特別有緣,比旁人親近一些是難免的。她和蘇家表哥的娘親連生辰都是同月同日同時,從小又愛黏著表哥——可我家九妹年紀還小,只當這是兄妹之情的。若是阿嫻言辭不當,表叔母可別誤會了九妹。” 魏氏抬眼看了看她,笑道:“這有什么可誤會的,人和人之間親近不親近,本來就要看緣分的?!?/br> 四娘點點頭,柔聲說:“可不是,我家九妹和蘇家表哥真是有緣,當年第一回見面,表哥就把他母親的一只哥窯八方碗送給了九妹。這些年就連燕王殿下那樣的救命恩人,送了那許多好禮給她,也沒有比那只碗更讓她寶貝的了。這兩年,過云閣里的書她不知道抄寫了多少本。只希望蘇家表哥能用得上,明年下場大比,能殿試折桂。阿彌陀佛,我家九妹也就放心了?!?/br> 魏氏又笑了笑,站起身將殺好的魚統(tǒng)統(tǒng)倒入一個大木桶之中,就聽見噼里啪啦一陣響。外面陳太初就笑著走了進來:“娘!你別提,重得很。我拎去井邊替你洗干凈?!?/br> 陳太初進來看到四娘也在,便略點了點頭,將魏氏手里的大木桶拎了出去。 魏氏把那盛了干凈水的木桶提過來沖了一下手:“這里頭也沒水了,勞煩四娘你幫我提過去井邊,讓太初也打上水吧。你可千萬別提,他有的是力氣。” 四娘一怔,福了一福,提著那空木桶去了。 魏氏看著四娘的背影,嘆了口氣,坐回小木凳上自言自語道:“這六郎的事還沒完,怎么又跑出來一個蘇家。太初啊,你可得趕緊加把勁啊?!彼亮瞬潦郑D過身走到鍋臺前問那兩個婦人:“這一家有好女啊,就是百家會來求,是不是?” 那看火的婦人就大聲笑道:“可不是!魏娘子初來的時候,林大夫的二弟還想求你做他家娘子呢,太尉大人差點沒把他給活劈了當柴燒!” 廚房里一片爽朗的笑聲響了起來。 *** 四娘忐忑不安地提著木桶靠近井邊。不遠處有兩個婦人正在晾曬擦洗過的藤席,幾個孩子在幫忙洗著巾帕。井邊一顆大樹,如冠蓋一般,罩住了那井和那人。 接近正午的陽光依然炙熱,井邊樹下的陳太初卻神清氣爽,一只手輕輕提了一桶水上來,嘩啦啦澆進大木桶里,又將那臟的血水拎到旁邊傾入墻角的落水溝中。似乎他做的是烹茶賞花一般雅致的事情,說不出的好看,說不出的悠然自得,說不出的風流。 四娘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寸寸捏在他手中,她咬了咬牙,心一橫,走上前去。 “太初表哥——” 陳太初抬頭一看見是她提著一個空桶,就笑道:“我娘還真的差遣上你們了,真是抱歉。你且放著吧,一會兒我一起提過去?!?/br> 四娘輕輕將木桶放到他身邊,癡癡地看著他。陽光透過細碎的樹葉,輕吻在陳太初的面容上,明亮處如玉,微暗處如瓷。他眼睫低垂,偶有顫動,如蝶翼初展又如嬌花臨風。 陳太初忽地聽見低低的啜泣聲,一怔,抬眼一看,四娘卻蹲在他近前抱著膝蓋,雙目垂珠淚,煙眉籠愁云,正怔怔地盯著自己。他立時起身退開了兩步,左右看看,并無異狀。 四娘看他微微皺起眉頭,不復方才軟語輕言,眼淚更是撲簌撲簌往下掉。腹中那想了千萬次的話,竟開不了口。 陳太初輕輕彈了彈手上的水珠,又退開一步,也不言語,他雖然情竇初開,卻并非魯莽粗心之人,一個小娘子還是心上人的jiejie,這般看著自己,他自然也有所感,更生出了局促不安和要避嫌的念頭。 四娘見他又退了一步,垂下頭輕聲開口問道:“太初表哥,你——求求你了,你救救我罷?!?/br> 陳太初一愣,不自覺上前一步,微微彎了腰問:“你這是怎么了?” 四娘的淚落在手上:“我家翁翁聽了我舅舅的話,逼著我給吳王做妾。要不然就要把我嫁給程之才那樣的無賴。”她抽噎著抬起頭來,淚眼婆娑中,陳太初一臉訝然。 陳太初略一思忖,卻又退了一步,沉聲道:“孟家是汴京城數(shù)得上的世家,斷然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你爹娘和你婆婆梁老夫人更不會允許家中女兒做人侍妾。你該好生和家人商量才是,請恕太初愛莫能助?!?/br> 四娘只覺得耳邊一陣轟鳴,是,他的眼睛只會看著九娘,他的同情,也只會給九娘一個人。她巍巍站起身,上前一步顫聲問道:“若是,若是九娘這樣同你說,你!你也會說愛莫能助嗎?” 陳太初劍眉一挑,眼中寒星掠過,玉面更沉,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徑自走到井邊刷刷兩下提起一桶水,倒入空桶中,又將那裝魚的大木桶也灌滿了水。一手拎起一只木桶,就要回廚房去。 四娘一愣,不管不顧地上前揪住陳太初的一只衣袖,顫著聲輕聲問:“我!我是有哪里比不上阿妧嗎?” 陳太初腳下一停,掙了掙袖子,卻拽不回來,轉過身看見四娘滿面淚痕,他沉聲道:“還請四娘子自重?!?/br> 四娘耳中嗡嗡地響,仿佛聽見自己心一片片碎在地上的聲音,有嘶啞的聲音似乎不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太初表哥,我——我心悅你已久!”陳太初袖子被她揪成了一團。 不知何時,那晾曬藤席的婦人,投洗巾帕的孩子,早已離去。 陳太初一愣,看看面前寸寸柔腸,盈盈粉淚的少女,手上輕輕放下水桶,掰開她關節(jié)發(fā)白的手,不自覺地拂了拂袖子,退后一步,作了個深揖:“多謝四娘子厚愛,只是太初已心有所屬,無以為報,日后還請遵德守禮,切莫再提?!?/br> 四娘站在樹陰下,看著一臉溫和卻言辭如針的陳太初,打了個寒顫,喃喃道:“我知道你喜歡阿妧,你們個個都喜歡她。是她就用不著守禮了,就可以提了?” 陳太初不由得露出一絲厭惡之色,正色道:“四娘子慎言。莫壞了九娘閨譽。她年紀尚小,一貫守禮?!甭曇糁幸呀洕B透出了寒意。 四娘搖著頭,孤注一擲地上前一步,咬著牙問:“太初表哥可知道我蘇家表哥同九妹兩情相悅?你何苦來——?” 手上一股大力涌來,四娘一個趔趄,半跪倒在井邊,渾身顫抖著,又驚又怕,竟不敢再看陳太初一眼。 陳太初手中的水桶潑出的水濺濕了他半邊下擺,看著四娘,吸了口氣溫聲道:“九娘將來長大后心悅哪一個,是九娘的事。我陳太初心悅哪一個,是我陳太初的事,但都與你無關。你身為九娘的jiejie,我只能替九娘說一聲可惜,也替孟家說一聲可惜?!辈淮哪镒鋈魏畏磻?,轉身提起兩只水桶,幾步就去遠了。 他的話像刀子一樣戳在四娘心上。四娘看著他的身影,多年苦戀,今日在這陽光下一寸相思一寸灰,灰飛煙滅,再無一絲希望。多愁牽夢,難成易碎。那人看著溫和,說出的話卻如此傷人。她羞憤欲死,渾身發(fā)抖,最后含著淚在唇齒間一字一字吐出“陳、太、初!”終于抱著那井沿哭了起來。 “你如今可死心了?”忽地一聲溫和的聲音在她頭上驟然響起。 四娘大驚失色,抬頭一看竟是六娘。一貫溫婉可親的六娘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中一絲不屑,一絲痛恨,更多的是無奈和痛惜。 四娘只覺得頭暈眼花,站起來一半,一個不穩(wěn),差點一頭栽入井中。六娘一把扶住了她,將她帶回了正屋里,按著她坐下,讓侍女給她倒了一杯熱茶來,便要自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