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夫人一貫地笑瞇瞇：“下雨也沒什么，汴河下雨也好看。東水門離家近得很，你們?nèi)チ?，替婆婆也放上兩盞水燈?！?/br>
    貞娘笑著遞給六娘兩盞琉璃菡萏燈。六娘福了一福接了，又對呂氏笑道：“娘，您放心，我們不去夜市了，就在東水門那邊玩一會就回來。不然您給我精心準備的衣裳都沒人看得見！”

    呂氏細細看看女兒頭戴太后娘娘前幾日賜下的金絲花冠，藕色雙蝶穿花綾繡褙子，十二幅珠裙褶褶輕垂地，細腰裊裊，披帛和雙鸞帶隨裙垂落，面如皓月般高潔，眼若晨星般明亮，端莊高貴，不失嬌媚，心里一酸，笑著點了頭：“好，你們好生跟著大伯娘，別走散了！若是有那登徒子來搭訕，趕緊讓你們二哥都打了去！”這一到年節(jié)，汴京城的狂蜂浪蝶全出動了，七夕中秋元宵，總有不少好人家的小娘子被騙了私奔而去。做娘的可不能掉以輕心！

    杜氏笑著說：“弟妹且放心，我看著呢?！?/br>
    九娘笑著挽起六娘的手臂：“二伯娘放心！二哥可是拳打南山斑斕虎腳踢北?；旖埖娜?！”

    老夫人在羅漢榻上笑著說：“你們幾個再不去啊，那二郎保管記得又要爬上樹做猴兒了，快去吧?！?/br>
    看著姐妹兩個提著裙子出了門，呂氏問老夫人：“七娘也一直等著今天換娘子衣裳，娘？”

    老夫人嘆氣：“錢婆婆說了，不行。那兩個心思還沒扳過來，不能就這么解了禁足?！?/br>
    呂氏小心翼翼地問：“錢婆婆可替阿嬋算過了？”

    老夫人垂下眼皮：“算了，說阿嬋是極貴重的命格?！?/br>
    呂氏松了口氣，既然進宮躲不過去，總希望女兒能走到那高處。

    老夫人默然不語，細細摩挲著手上的數(shù)珠。錢婆婆還有一句話：“斯人賢淑，惜福薄耳！異日國有事變，必此人當之?！?/br>
    還有阿妧，錢婆婆算完卻只有一個字：“無”，再不肯多言。

    夜幕中的汴水在秋雨中靜靜流淌，東水門沿岸燈火通明，那些撐著各色油紙傘的娘子們笑著將水燈推入河中，不斷地湊到一起說起悄悄話。隋堤上的密密垂柳下，一群群錦衣少年有朝著她們招手的，大笑的，也有和意中人含情脈脈相望的，天上無月可望，人間纏綿可賞。

    雖然無月，汴河上的畫舫船只依然不少，有身穿榴紅舞裙的歌姬樂舞，不顧細雨綿綿，在那高高的船頭伴著絲竹聲縱情歌舞。小船的船沿邊，偶爾也會探出一雙皓臂將那水燈輕輕放入汴河之中，順流而去。

    “緩留絲竹醉韶華，可留春色在我家？”阮玉郎斜倚在畫舫的闌干邊上，細雨浸濕了他的鬢角和眼睫，遠看似畫，近觀似仙。他橫過一管笛子，置于淡粉近白的唇邊，緩緩吹了起來。

    這笛聲卻不是江南靡靡之音，也無婉轉(zhuǎn)纏綿風流，竟有千軍萬馬的氣勢，開闊高亢，忽地又停在一個長音上，不似在這汴河上，倒似在那無邊草原或沙漠之中。

    船艙內(nèi)忽地一陣琵琶聲跟著他的笛音攀援而上，急切如雨打芭蕉，激烈如金戈鐵馬。

    不多時，汴河上再無其他絲竹之音，那輕歌曼舞的紅衣舞伎，徑自跟著這琵琶聲笛聲，大開大合，慢似雪落中原，急似旋風掃葉，旋轉(zhuǎn)極快時，岸上人只見一朵鮮紅盛放。

    東水門這一片的游人，早已靜了下來，神魂俱奪。

    九娘幾個剛剛會合了趙淺予蘇昕她們，正待將琉璃水燈推入河中，卻不禁被這雨中曲、舫上舞深深吸引住了。

    趙淺予不擅樂曲，忍不住轉(zhuǎn)頭看向九娘。九娘壓低聲音，唯恐擾了樂聲：“那琵琶奏的是《楚漢》。笛子不似我們中原的笛子，有些怪?！?/br>
    隨著琵琶聲越發(fā)激昂，笛聲越發(fā)高亢，岸邊傳來兩聲清嘯和劍吟，兩個青衣少年郎躍上一塊大石，拔劍起舞，瞬間戈劍星芒耀，魚龍電策驅(qū)。

    東水門的一眾人等紛紛看著劍舞，聽著樂聲，如癡如醉，連叫好聲都無，生怕驚擾了這難得的奇遇。

    琵琶聲和笛聲交會，如兩軍決戰(zhàn)時聲動天地，岸邊眾人似乎聽到金聲、鼓聲、劍聲、駑聲、人馬辟易聲。大石上的劍影如雷電疾馳，裹住那兩道身影，大有一劍霜寒十四州之氣勢。忽地笛聲驟低，不絕如縷，琵琶俄而無聲。兩劍也遂蜿蜒，抽劍步霜月，拂劍照嚴霜，依稀可見兩個少年春花秋月，勝過汴水光華。

    聞?wù)邉倓傄醭鲆豢跉?，笛聲又漸起，琵琶聲渾厚如隔窗悶雷，有怨，似楚歌；有凄壯，似項王在悲歌慷慨；有婉轉(zhuǎn)，似依依不舍別姬聲。石上劍隨樂動，雙劍分離，頓有孤劍托知音之意。少時琵琶再急切起來，如陷大澤，有追騎聲直到烏江。那笛聲一高再高，直上云霄，噶然似有項王自刎聲。琵琶聲如雷動，余騎蹂踐爭他頭顱聲。最終幽咽泉流冰下難，凝絕不通聲暫歇。眾人回過神來，石上少年卻已背向而立，各自以指彈劍，劍聲長吟如嘆息。

    趙栩和陳太初望向汴水之中，那小船已漸行，艙內(nèi)響起幾聲琵琶音叮咚如泉水，船頭站起一白衣人，在雨中對著他們揚聲笑道：“劍好！少年郎也好！”

    趙栩清嘯一聲，大笑道：“曲好，你也不錯！”

    陳太初抱劍嘆息一聲，和趙栩相視一眼，躍下大石。

    九娘回過神來，看身邊眾人，都面有悲憤，隱有淚痕，不由得暗自嘆息了一聲。她提著自己的羊皮小紅燈，走到最近水的地方，看到畫舫上那紅舞裙匍匐在船頭，不復(fù)飄搖之姿，再想去看那傳來天上曲的小船，綿延不絕的水燈中，只余隱約的水紋。

    身后忽然傳來趙栩的聲音：“阿嬋她自己想進宮嗎？”

    九娘一怔，轉(zhuǎn)頭見趙栩和陳太初并肩而立，正看著汴河。她望向眼前汴河，河中點點光芒，如星辰倒掛。九娘蹲下身子將小紅燈放入水中，輕輕撥了撥水，黯然道：“這哪是想不想的事呢？”

    陳太初柔聲道：“事在人為。若是不想，咱們就一起想法子。”

    趙栩蹲下身幫著九娘撥水：“對，別忘記我們八個人可是做大事的！”

    九娘被他的口氣逗得噗嗤笑出聲來：“好，你們可有什么法子讓太后娘娘改變主意？”

    趙栩看著那羊皮小燈飄走，吸了口氣：“西夏兵分兩路，往渭州去了。若是戰(zhàn)事一起，爹爹明年肯定不會選秀的?！?/br>
    九娘一愣：“要打仗了嗎？”選秀是一回事，太子妃又是一回事，他們想得太簡單了。

    陳太初點點頭：“夏乾帝狼子野心，這次十萬大軍前來進犯，必然不肯空手而歸。”

    九娘長嘆了口氣：“百姓何罪！”忽然明白方才為何他們按捺不住要隨著琵琶和笛聲舞劍了。他們倆是不是也想奔赴沙場保家衛(wèi)國？

    六娘帶著趙淺予她們也紛紛提著水燈走到他們身邊，七嘴八舌中，將水燈放入河中。

    蘇昉走到趙淺予身后，輕聲叮囑：“你們都小心些，別離水太近了?！毕氲浇鹈鞒氐穆渌皇?，他還心有余悸呢。

    趙淺予轉(zhuǎn)過頭，笑開了花：“嗯！阿昉哥哥，我放了兩盞水燈，一盞替我娘放的，一盞替你娘放的，當是謝謝你幫我做的孔明燈！”

    蘇昉靜靜地看著她，不言不語。趙淺予看著他眸子中倒映著汴河里的萬千燈火，呆了一呆，脫口而出：“阿昉哥哥真是好看啊?！闭Z氣頗有垂涎欲滴之意。

    蘇昉剛被她感動得厲害，一剎那又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杜氏在堤上大聲催促：“雨越來越大了，我們回家去了?！鞭D(zhuǎn)頭又劈手給了孟彥弼一巴掌：“好好的大禮，互送個衣裳而已！我讓你關(guān)住嘴巴，你去夸丈母娘好看作甚！白白落了個油嘴滑舌的名頭！”

    孟彥弼不躲不閃：“娘，您回家拿馬鞭抽我吧！我錯了！我該打！”本來丈母娘答應(yīng)范娘子今日隨meimei們一起來放水燈的，結(jié)果他沒忍住多討好了幾句，丈母娘就沉下臉了。

    眾人三三兩兩地走回堤岸上頭。雨果然越發(fā)細密了。

    趙栩在九娘身后，看著她今夜只穿著楺藍衣衫杏黃長裙，梳了雙螺髻，帶著一個珍珠發(fā)冠，好不容易忍住了問她為何不穿送去的香羅碧新裙子，只輕輕地說了句：“我知道娘娘不會想要你六姐只做個女史，你放心就是。”

    九娘腳下一停，竟然不知道答他什么，側(cè)身微微福了一福，點了點頭，提起裙子，往岸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