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節(jié)
九娘輕聲道:“青玉堂那邊?” 老夫人搖搖頭:“過幾天皇榜就該告示了。該知道的總歸會知道的?!?/br> 四娘覺得跟做夢似的。自從阮玉郎出現(xiàn)后,她的日子就變成了一團(tuán)糟。學(xué)堂不能去了,姐妹間疏離了,被陳太初羞辱,被禁足,姨娘現(xiàn)在還被關(guān)在西小院里,爹爹養(yǎng)了外室,家里又多了個弟弟。整個下半年,三房就沒有發(fā)生過一件好事。幾天不出事,人人都提心吊膽覺得不正常。以后就太平了嗎?她和九娘七娘六娘還回得去以前嗎?她看向九娘,九娘卻看著老夫人。她看向七娘,七娘卻冷笑著轉(zhuǎn)開眼。 冬至夜,團(tuán)圓飯。廣知堂里燭火通明,炭火燒得屋里暖暖的。孫輩的小郎君們在偏房擠作一堆打趣即將成親的孟彥弼。孟在三兄弟陪著老太爺在正堂上喝茶,說著明年孟氏族學(xué)里有多少人要參加禮部試。孟老太爺把二房要參試的四郎孟彥翰叫了過來,問了一些話,又問起孟建:“今日早上宗祠祭祖,你也聽見了。十一郎既然已經(jīng)記在了程氏名下,以后就是你三房的頂梁柱,你可得好好花些心思教導(dǎo)才是。族里的幾位先生早上也都夸了他吧?” 孟建笑道:“是,兒子記住了。還要多謝二哥,給十一郎取了彥樹這個名,開封府的戶籍文書節(jié)前就辦好了。學(xué)里的先生們也說十一郎明年應(yīng)該能考入甲班。他的書讀得好,以后能像大郎那樣順順當(dāng)當(dāng)進(jìn)國子監(jiān),考入太學(xué),我也就放心了?!?/br> 孟老太爺嘆了口氣:“你們幾個的兒子,從文從武你們自己說了算。這孫輩里頭,九個小郎,只有彥弼還隨了我。唉。” 孟建尷尬地輕聲提醒父親:“十個。十個小郎?!?/br> 孟老太爺抬了抬眼皮:“啊,你那外頭接回來的十三郎,聽說不會說話?” “會說會說。”孟建趕緊解釋:“只是前些時嚇到了,又換了個地方,有些怕生。是個聰明孩子來著。九娘也是三四歲才開口的,七歲就進(jìn)了乙班呢?!?/br> 孟老太爺呵呵了兩聲,自己的兒子自己心里有數(shù),老三這輩子和聰明這兩個字就沒緣分。他轉(zhuǎn)頭問孟存:“老二你前幾天被留在宮里鎖院了三天寫赦書,這次常赦都有些什么大事?” 孟存起身笑道:“二府幾位相公這次列了六十多項條目,都是國計民生的事,以兩浙路的安撫為主。不過蔡佑這次倒被常赦了。” “早晚的事?!泵侠咸珷旤c了點頭,一雙總有些渾濁的老眼忽地清明嚴(yán)厲起來:“老二,你現(xiàn)在是天子近臣,無論如何不要摻和他們新黨舊黨的破事里去。還有,記住了,萬萬別想著從龍之功?!彼曇衾鋮柶饋恚骸澳愫屠洗?,越走越高,更要千萬小心。我們家和燕王殿下,因為陳家的關(guān)系,總是割不開扯不斷的。你們越發(fā)要謹(jǐn)慎些,不要往上湊。” 孟在和孟存趕緊站起身,恭敬地應(yīng)是。 百年世家,已經(jīng)毀過一次,不能在他手中再毀一次。梁氏再怎么幫著太后,在這件事上和他想的是一樣的。二弟三弟在天之靈,看著呢。那許多人命,都看著呢。他欠的還沒還清,兒子們不能再牽涉進(jìn)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 張正道《金明池爭標(biāo)圖》,就是張擇端的《金明池爭標(biāo)圖》 第121章 廣知堂外面?zhèn)鱽砟镒觽兊男β?,穿紅著綠的四個小娘子,簇?fù)碇豪戏蛉诉M(jìn)了廣知堂。呂氏脫了大披風(fēng),忙著安排開席。偏房里的小郎君們也過來給長輩們見禮,兄弟姐妹們再互相見禮,一時間,廣知堂里熱鬧得不行。 得了阮玉郎死訊的梁老夫人,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頭,看著神采飛揚(yáng)的孟彥弼馬上又要娶親,更是高興。連帶著對孟老太爺說話都柔和了不少。 四娘領(lǐng)著meimei們給孟老太爺梁老夫人敬獻(xiàn)了鞋襪,磕了頭。管事娘子過來請他們?nèi)胂?/br> 照慣例,郎君們隨老太爺坐在屏風(fēng)左邊,娘子們隨老夫人坐在屏風(fēng)右邊。因十三郎才兩歲,被乳母抱著坐在了九娘下首。 阮姨娘得了老夫人的恩典,解了禁足,也穿了一身新襖,和其他幾位姨娘,挽著袖子,捧著酒壺,伺候在一旁,只是胭脂薄粉下還透著面容蒼白愁絲裊裊。 不多時,小郎君們就過來屏風(fēng)這邊給婆婆、娘親們敬酒請安。剛滿十歲的十郎自從十三郎回了三房,每回請安,見著他總要下手欺負(fù)一番,捏幾把掐幾下罵幾聲是常有的事?,F(xiàn)在看到這個外室子在乳母懷里,一雙眼只盯著碗盞里,像模像樣地喝著湯羹。十郎越看越生氣,再轉(zhuǎn)頭看見姨娘含著淚想說什么又一句都不敢說的模樣,更是氣得要命。都怪生他的狐貍精將爹爹迷暈了,若是爹爹多放點心思在家里,又怎么會護(hù)不住姨娘?竟害得姨娘這么傷心!爹爹肯定是暈頭了,才會把十一郎那個胖子變成了三房嫡子!連著九娘都能越過四姐成了嫡女! 十郎擠到十三郎身側(cè),一手舉起裝著果子酒的酒盅,嘴里和哥哥們一起喊著“恭祝婆婆萬福金安”,另一只手卻在十三郎后腰上狠狠擰了一把。 他正得意著,不防十三郎頭一轉(zhuǎn),烏溜溜的雙眼看著十郎。十郎笑嘻嘻地看著他。呦,還敢瞪我?十郎索性又伸手?jǐn)Q了他一把。 “哥哥?”很少開口的十三郎忽然開口叫道。抱著他的乳母高興得厲害,十三郎說話了叫人了呢! “怎么?”十郎得意地靠過去,這小東西肯定是想求饒吧? 他剛靠近,十三郎伸出小手,猛地一抬,他乳母手里的半碗湯羹全潑在十郎頭上身上手上,還濺了些在九娘衣裙上頭。 十郎猝不及防,驚叫了起來。一桌人紛紛側(cè)目。九娘也站了起來。 阮姨娘趕緊上來拿帕子給十郎擦拭,看著他臉上手上已經(jīng)紅了起來,眼圈就更紅了,因是冬至過節(jié),又不敢掉眼淚。 程氏淡淡地吩咐:“十三郎既不愛吃這個,就換別的喂給他吃。十郎不要怪你十三弟,他還小,不懂事呢。讓人送個藥膏過來擦一擦就好?!?/br> 十一郎看到九娘衣裙上也有些臟,便走過來拿出帕子想遞給九娘。卻被十郎用力推開:“滾!誰要你假情假意的來獻(xiàn)殷勤?你巴不得我被燙死吧?最好三房就剩你一個兒子,你就開心了?” 九郎走過來順手又推了十一郎一把:“假惺惺的做給誰看?!你改了名字也還得喊我們哥哥!這就要來顯擺威風(fēng)?想得美!” 在一邊伺候的林氏趕緊放下手里的酒壺,扶住十一郎,接過他手中的帕子,去給九娘擦拭衣裙。孟彥弼大怒,挽起袖子就要收拾九郎十郎,卻被杜氏揪住了胳膊rou動彈不得,二房的四郎五郎也過來勸他。長房的八郎和二房的六郎在學(xué)里就和看九郎十郎不順眼,巴不得孟彥弼去揍他們一頓,七嘴八舌地慫恿起來。 四娘不敢偏幫九郎十郎,又不想再得罪九娘,只垂首不語。七娘卻冷笑著不說話。六娘輕聲問九娘可有被燙到。九娘搖頭,想著剛才明明聽見十三郎喊了一聲哥哥的,就留心起十三郎的一舉一動,見這個兩歲的小童正埋首躲在乳母懷里,小手緊緊揪著乳母的衣裳,不哭不鬧。 一片混亂嘈雜聲里,梁老夫人啪的一聲,將銀箸拍在了桌面上。 隔壁的孟建趕緊過來,拎著九郎十郎的后衣領(lǐng)就往外去。十郎索性大哭大鬧起來:“爹爹你偏心!你偏心!偏我姨娘生的做不得嫡子嫡女?” 安頓了九郎十郎,孟建回來給老夫人請罪。老夫人嘆了口氣:“家和萬事興,你和阿程夫妻一體,當(dāng)好好理一理木樨院才是?!?/br> 程氏也起身請罪,卻不多看孟建一眼。 這夜,廣知堂亮燈到亥時,孟府家規(guī)森嚴(yán),即便是全汴京城的百姓都在街上喝酒賭錢,孟家的兒郎們卻不許出門玩耍,更不許碰那些賭博物事。只準(zhǔn)留在廣知堂喝些米酒果酒,行一些酒令。孟彥弼手癢得很,想著明日晚上就能去蘇昉的田莊上和陳元初賭個痛快,心里才好受一些。 到了亥正時分,九娘給程氏請過安,去東小院探望林姨娘。林氏笑嘻嘻地獻(xiàn)寶,她已經(jīng)開始給九娘縫制春衫了。粉紅桃紅、真羅紅,選的都是極鮮的顏色。肚兜上繡著牡丹、海棠、芙蓉,旖旎艷麗。 九娘笑著讓玉簪拿出一雙繡鞋,遞到她手里:“姨娘,這是我孝敬你的。你可不要嫌棄我的繡工?!彼齼墒蓝疾辉〞r間在針線上面,雖然能繡些小東西,卻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針線房的繡花娘子的手藝。這幾年冬至,她都給林氏做的襪子。這雙鞋她也做了一個多月,納鞋底鞋面就費(fèi)了好些時間,廢了好幾雙。 林氏看著繡鞋上的朵朵綠萼梅,高興得厲害,恨不得抱著九娘親上兩口。今天開始,自己生的一雙兒女,終于成了三房的嫡子嫡女。這種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一來成雙,她喜不自勝,偏偏到了程氏跟前卻又笨拙地說不出什么感激的話。 “九娘子?!绷质吓踔C鞋,認(rèn)真地把自己想了好些天的話說了出來:“你看,娘子待你們這么好。奴雖然不懂嫡庶有多大不同,可郎君是庶出的,就樣樣都不如大郎君、二郎君??梢娺@嫡出的還是不一樣的。你呢,成了三房嫡出的小娘子,以后也省得被那些不長眼的人家挑挑揀揀。姨娘心想啊,你和十一郎還是少到奴這里來,你們多去陪陪郎君和娘子說話。娘子也是可憐人。七娘子又那么不省心,還多出來個膈應(yīng)人的十三郎。奴也會關(guān)起門好好過日子,多給你們做些衣裳,你放心,我不會和阿阮來往的。唉,她也可憐得很。” 林姨娘看著九娘臉上沒什么不高興,才接著說:“你看,姨娘臉上一點疤也沒留下來,已經(jīng)好了。你就不要再怪七娘子了。她也不是有心的。你小的時候,我還經(jīng)常掐你兩把,想替你把肥rou掐掉一些呢。娘子那么豐厚的嫁妝,原先都是留給七娘子一個人的,現(xiàn)在平白要分給你和十一郎。不看僧面看錢面,娘子這么費(fèi)心,你也要領(lǐng)情才是,你和七娘子好了,也顯得你們懂道理,知道感恩戴德。名聲才會好——” 九娘仔細(xì)看著林姨娘,看得她有些毛骨悚然起來。林姨娘趕緊看看自己胸口,摸摸自己臉上:“九娘子?你看什么呢?” 九娘忽地伸手輕輕摟住林姨娘,靠著她輕聲喊了一句:“娘——!” 林姨娘如遭雷擊,立刻伸手捂住九娘的嘴,看了看一邊的寶相和玉簪,搖著頭說:“九娘子她喝醉了,喝醉了喝醉了——你們沒聽見啊,沒聽見啊。我什么都沒聽見!” 寶相和玉簪相視一眼,笑著福了福退到外間去了。 林姨娘任由九娘抱著,眼淚忽地止不住。原來她還能聽見自己生的孩子喊自己一聲娘呢。原來被稱作娘是這種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