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節(jié)
“西至黃河?xùn)|至淮, 綠影一千三百里, 大業(yè)末年春暮月, 柳色如煙絮如雪。啊呀, 醉吟先生此詩, 道盡了汴河隋堤美, 無人能出其右!”一個青衣直裰的俊俏青年文士在船頭搖頭晃腦, 指點著兩岸籠在迷離晨霧之間的翠綠垂柳:“寬之, 我看著隋堤煙柳之美, 與你氣韻倒頗為相似。” 蘇昉嘴角勾了一勾:“周兄真會說話。不過這《隋堤柳》一詩,我最喜歡最后兩句。” 周雍一愣,隨即哎了一聲:“寬之!你也太會掃興了。好好的美景, 一提亡國樹, 還有什么意思!你這幾年周游各地,倒把這風(fēng)花雪月之心都游沒了,可惜可嘆可恨??!” 蘇昉和周雍同船了半個月,對他這種倚熟賣熟甚是不喜,只搖頭望向不遠(yuǎn)處的虹橋。皇祐元年他和陳元初一起離京, 如今兩年多過去了,看著汴水上繁榮更勝往昔, 不知道阿妧、娘親的在天之靈可還好, 自己寫給孟彥弼那許多信, 有沒有都轉(zhuǎn)交她手中。 章叔夜上來抱拳道:“大郎,碼頭即至,行禮箱籠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br> 周雍趕緊道:“正好正好, 我的也都收拾好了。寬之,我和你一路吧,許久沒有見到二郎三郎,正好也拜見一下叔父叔母?!碧K昉看看他,想到蘇昕,便點點頭:“若翔云兄不急著回府,來喝盞茶也好?!彼麑@位蘇昕未來的夫君并不滿意,偶爾想起陳太初,這不滿意就更濃厚了。 這個周雍,正是蘇昕兄長蘇時的書院同門師兄,和蘇昕換了草帖子后,誓要榜上有名才換細(xì)帖子大定,不想皇祐元年他禮部試竟落第了。周雍心高氣傲,想著苦讀三年后再躍龍門才好匹配蘇昕,特地親自登門蘇府告罪。蘇矚夫妻倆本就心疼蘇昕想留她在身邊照顧幾年,聞言便欣然應(yīng)允,又好生安慰鼓勵了周雍一番。蘇瞻知道后特意修書一封,交給周雍,讓他去岳麓書院直接找山長。周雍在岳麓書院借讀兩年后從潭州一路往北,到揚(yáng)州上了船,正巧遇到了回京的蘇昉。 這夜,百家巷蘇府外院書房里,蘇矚帶著蘇時蘇明兄弟二人正圍在一起觀看蘇昉帶回來的幾箱物品。 “這些吐蕃經(jīng)籍十分難得,寬之這次游歷,真是收獲極大啊?!碧K矚點頭稱贊道。 蘇時兄弟倆捧著幾本手稿點頭:“橫渠先生的著作尚未廣為流傳,大哥帶回來的這些手稿太珍貴了!” 蘇瞻放下手中的《張子語錄》,抬頭欣慰地看著這兩年越發(fā)沉靜如松的蘇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這四句話,爹爹也深有所感。阿昉你這兩年真是所獲甚豐?!?/br> 蘇昉拱手道:“橫渠先生的《張子語錄》給了阿昉許多益處,如今關(guān)中關(guān)學(xué)風(fēng)行,民風(fēng)也和以往不同,彪悍之下甚有禮節(jié)。寬之去了秦鳳路四州十二縣,都能見到幼而教之,長而學(xué)之的影響。如今中巖書院也已經(jīng)開辟了小學(xué),將關(guān)學(xué)也列進(jìn)了課本。” 蘇瞻嘆了口氣:“你做得很對,阿昉你雖然不入仕,可也要謹(jǐn)記這四句話,君子俯仰無愧天地?!?/br> 蘇時羨慕地說:“大哥你這次經(jīng)四川進(jìn)吐蕃,自吐蕃入秦鳳路,又從秦鳳路進(jìn)西夏,可見到元初大哥了?” 蘇昉點頭笑道:“見到了,他還親自送我去西夏?!闭f起陳元初,又是不少笑話,一屋人都感嘆不已。 待蘇矚父子三人先走了。蘇瞻站起身又仔細(xì)看了看那幾箱子的書稿:“這一路可都順利?” 蘇昉點頭:“在四川和吐蕃時遇上過幾個毛賊,看我箱籠多,想搶上一些,多虧了叔夜和部曲們,到了秦鳳路,便再未遇到過,一路順?biāo)臁5€沒有高似的音信?” 蘇瞻手上一停,面容暗沉了幾分:“音信全無。但吳王出使契丹回來,說契丹女真混戰(zhàn)時,有繳獲一張古怪的長弓,他在契丹皇宮里見過契丹武士演武用過?!?/br> 蘇昉一愣:“高似的長弓?” 蘇瞻走到墻上掛著的輿圖前,長嘆了一聲:“阿似恐怕兇多吉少。”他派出數(shù)百人從女真部搜索到契丹,連高麗都派了人去打探,卻沒有高似得一點消息。幸虧這兩年朝中百官還算太平,張子厚去年又去了大理寺。 “對了,你二叔說周雍和你同船回京的,你覺得此人如何?”蘇瞻想起二弟的話,隨口問道。 蘇昉想了想:“兒子也知道不應(yīng)該以成敗論英雄,但此人學(xué)識有限,自命不凡,抱著懷才不遇的心,卻又愛倚熟賣熟投機(jī)取巧。明年再參加大比,恐怕也不得上榜?!?/br> 蘇瞻嘆了口氣:“你二嬸留他在家里用了晚飯,方才你二叔考校了他幾句,也頗為擔(dān)心。若是再不中,阿昕總不能再等他三年。他們想著不如先把細(xì)帖子換了。” 蘇昉皺起眉:“此乃阿昕終身大事,爹爹還是請二叔二嬸再多選幾家郎君看看才是。還未大定,何需執(zhí)著于周雍一人?阿昕的品行外貌,嫁給此人實在可惜。我在太學(xué)時也有不少師兄弟,如今在翰林的也有,在六部的也有。不如等我過些日子交往一二,也替阿昕留意留意?!?/br> 蘇瞻搖頭道:“此言不妥,一女豈可許二夫?周雍的二叔是開封判官,周家在開封也是小有名氣的官宦人家。雖然沒有大定,可這兩年周家也都依禮相交,如此挑三揀四,非君子所為。阿昉你一貫決斷分明,卻未免過于冷情了,這等做法置周家于何地?何況對阿昕名聲也有礙?!?/br> 蘇昉拱手道:“阿昕又不能靠名聲過好一輩子。慎重一些又有何妨?娘親的名聲那么好,卻——” 蘇瞻霍地抬起頭來不敢置信地看向蘇昉。父子倆默默相視了片刻。蘇瞻頹然擺了擺手:“你旅途勞頓,早點歇息去吧。阿昕前幾日就說你們桃源社初十是社日,要在田莊小聚,你二嬸也會去。你帶上你婆婆和二妹一起去散散心踏踏青吧?!?/br> 蘇昉垂首應(yīng)了,行禮告退。 外書房院子里的大樹在春夜微風(fēng)中樹葉婆娑,卻已不再有人站在哪里等候著。 高似,竟然死了嗎?蘇昉慢慢下了臺階,走到樹下,轉(zhuǎn)過身,看向書房的窗口,也不再會有人來送鱔魚包子了,也不會再有人來送湯水了。爹爹這兩年白發(fā)叢生,顴骨瘦削,朝堂國事上如此順?biāo)?,他竟然瘦成這樣。也許娘親說得對,爹爹才是那個最可憐的人。九娘說娘親并不怪父親,娘親是要讓他寬心吧。他表字寬之,是該寬心。四月頭,汴河兩岸應(yīng)夜夜笙歌,鹿家包子店的鱔魚包子,應(yīng)該替娘親去吃上兩個,希望好事多多。 蘇昉走出百家巷,不禁面帶微笑。雖然揚(yáng)州也熱鬧,杭州也熱鬧,可是怎么也比不上汴京啊。百家巷里的提茶壺人見到蘇昉都是一愣,趕緊笑著躬身行禮:“東閣回來了!”蘇昉笑著拱手還禮,一路向西。 途經(jīng)張府的時候,停下腳看了看緊閉的大門和角門,忽然很想請九娘問問娘親,當(dāng)年他們蘇家搬來汴京城,難道是因為爹爹和張子厚師兄弟交情深厚才置了百家巷的宅子?因張子厚又不免想到吳王,再想到趙栩和九娘,蘇昉嘆息了一聲。也許父親說得沒錯,他是個冷清之人。 州橋夜市人聲鼎沸,車馬擁擠不堪更勝往年。蘇昉擠進(jìn)鹿家包子店,排了一刻鐘的隊,付了錢,從掌柜手中接過木籌,看看店里幾十張桌子都滿滿的,唯獨西北角上一張方桌只有一人面墻而坐,卻無一人同坐。 蘇昉剛靠近那張桌子,旁邊兩桌上站起四人將他擋住了,一人抱拳說道:“郎君留步,我家主人不喜與人同坐,郎君請坐這里吧。”他讓出一個座位給蘇昉。蘇昉才留意到這附近兩桌都是身穿皂衫短打裹著綁腿腰佩長劍的隨從。他多看了兩眼,嘆了一口氣:“六郎——!” 趙栩正對著桌上兩籠包子發(fā)呆,他面前兩盞茶盞里的熱茶已經(jīng)不再冒著熱氣,也再沒有人含著淚大口大口地吃著包子,最后抱著他吐了他一身,更沒有人聽他說心事,說心事給他聽。聽到這一聲六郎,他一怔,半晌慢慢回過頭,看到蘇昉比以前更高了,依然眉如墨畫,眼似點漆,唇邊微笑依然霧濛青山雨后靈溪。 趙栩站起身:“阿昉?!”隨從們趕緊退讓了開來。 蘇昉笑著走近,在上次九娘坐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你也喜歡鱔魚包子?” 趙栩心中一動:“你也喜歡?” “我娘親生前喜歡吃這個。我不開心的時候她就會買兩個給我吃?!碧K昉自行取了一個空茶盞,倒了熱茶:“她說鱔魚包子是會帶來好事的包子?!?/br> 趙栩看著包子,原來是榮國夫人在安慰阿妧,原來還有這樣的典故。他心中一酸,伸手取了一個包子,咬了一口笑道:“我吃了兩年多,好事應(yīng)該來得多多才是。” 蘇昉一愣:“你——?” “田莊遇刺那夜,阿妧帶我來吃的。”趙栩淡然道:“以前沒吃過,倒覺得不錯。后來經(jīng)常來坐一坐,就當(dāng)還在陪她吃?!?/br> 蘇昉放下茶盞,默默看著趙栩不語。兩年不見,趙栩風(fēng)姿更勝從前,卻再無意氣風(fēng)發(fā)張揚(yáng)猖介的神色。一瞬間,蘇昉懷疑起自己對九娘說的話。 九娘在跨過生死關(guān)頭后,帶趙栩來吃了鱔魚包子? 趙栩又笑了一聲,喝了一口茶,并不看蘇昉,徑自伸手拿起第二個包子:“那夜她吃了八個包子,最后都吐在我身上了。” 蘇昉溫聲細(xì)語道:“六郎,對不住。” 趙栩靜靜吃完第二個包子,喝完茶,抬起似笑非笑的眼,深深看了蘇昉一樣:“和你并無關(guān)系。再說,她還沒嫁人呢?!?/br> 鹿家娘子走過來,將熱氣騰騰的包子放到蘇昉面前,收走蘇昉手邊的木籌,笑著對趙栩說:“給你家小娘子送的包子已經(jīng)用油紙包好了,嬸子今日特意多蒸了兩個野菜的,她愛吃凌娘子家的餛飩,肯定也愛吃這個!快些送去吧,冷了記得再蒸一回?!?/br> 趙栩笑著拱手謝過鹿家娘子,向蘇昉道別:“先告辭了,還要趕在落鎖前回去。初十的帖子,阿予已經(jīng)交給我了。過幾天再見罷。” 蘇昉看著他飄然而去,所經(jīng)之處,眾人紛紛自覺避開。他輕聲問鹿家娘子:“他——常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