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那傘，那香，那人，未離須臾。

    那句想問的話，在趙栩舌尖翻滾，他卻不敢問出口。芙蓉池邊，他開口問了，卻只遺下那根喜鵲登梅翡翠簪在冬日池水中無影無蹤。他不知道心中這句問出來，又會如何，他不知道自己還承受不承受得住。

    “傘?！本拍锟粗怯图垈闳谧约哼@邊，忍不住輕聲提醒道。話一出口又后悔莫及，那下過千百次的決心，卻抵不過想到他會被雨淋濕的一念。這就是所謂的心不由己么？

    油紙傘卻又朝她這邊傾斜了一下。九娘的肩膀輕輕碰到身側(cè)人的胸口，她一驚，下意識快步向前走了兩步，臉上撲來沁涼的細(xì)雨，轉(zhuǎn)瞬又被油紙傘遮住。

    趙栩正待說出口的“阿妧”兩個字，就此生生囫圇咽了回去，心中酸澀難忍，那澀意直竄上眼底。阿妧這是在躲著他，避之不及嗎？若是這段路能走一輩子才好，他一直不問，她就也不會說那些話了吧，就這么并肩走下去，沒有旁人。

    不遠(yuǎn)處已是亭子，還未到垂花門，孟彥弼已笑著迎了上來，伸手扶住了九娘：“我來我來，阿妧，仔細(xì)腳下，這石板路還挺滑的?！?/br>
    趙栩默默收了傘，看著她身影流風(fēng)回雪般漸漸離去，陳太初和蘇昉、六娘正在亭子下面等著九娘，簇?fù)碇煌狭送ぷ印?/br>
    趙栩方才被輕觸過的胸口燒起一團(tuán)火。他抬起頭，木欄桿后面，一個人探出頭來正看著他微笑，一把宮扇越過欄桿對他招了招。

    第142章

    亭外春雨瀟瀟, 亭內(nèi)悄然無聲。官家看著眼前行著跪拜大禮，儀態(tài)無懈可擊的兩個少女。

    左邊一個身穿鵝黃對襟牡丹紋半臂配杏紅旋裙，秾纖合度, 儀雅端方。右邊一個穿藕色對襟海棠紋半臂配丁香色旋裙，輕云籠月，仙姿玉態(tài)。兩人都梳著雙丫髻, 帶著小巧的珍珠花冠。一時也看不出哪個是jiejie哪個是meimei。

    “免禮, 你們兩個和阿予都是姐妹相稱，莫要拘束, 抬起頭來吧?！惫偌胰崧暤?。

    六娘和九娘齊齊應(yīng)了是, 微微將頭抬起少許, 依舊垂眸看著前面放著矮幾的地面。九娘留意到官家的矮幾下隨意擱著一雙腿, 竹葉暗紋的白綾襪松松的半褪著，兩只石青色僧鞋歪在一旁。九娘留意到那微露出來的小腿格外纖細(xì)，怕還沒有侄子孟忠厚的粗，心里一跳, 立刻收回了目光。

    “三弟你看看, 可分得清哪個是六娘哪個是九娘？”官家笑著問崇王。

    崇王嘆道：“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曹子建誠不我欺也。兩位佳人，看似年齡相仿，子平看花了眼，分不出來?！?/br>
    官家笑問：“你們兩個，哪個是六娘？”

    六娘平舉雙手齊眉，一拜到底：“孟氏六娘參見陛下?！?/br>
    官家點了點頭，氣度雍容，言語自如，不愧是梁老夫人親自撫育長大的。

    “我記起來了，你是有品級在身的，封號還是娘娘親自賜的。淑德啊，娘娘要宣召你入宮做慈寧殿掌籍女史，你可愿意？”

    六娘微微一頓，再拜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六合之內(nèi)，八方以外，皆沐王恩。娘娘有所差遣，孟氏莫敢不從，自當(dāng)盡心盡力?！?/br>
    她的聲音柔和中帶著堅定，最后一句，略帶了些微顫抖。官家滿意地點了點頭，到底還只是個孩子呢，也不容易了。想了想，又問道：“甚好。若你在宮中做事，上司的德行有失，淑德你該如何？”

    “自當(dāng)犯上進(jìn)言?！绷锖翢o猶豫。孟存心里咯噔一聲，暗暗叫苦。官家雖然問的是上司，可言下之意恐怕指的是站在亭子門口的那一位。為妻者，當(dāng)以夫為天，為臣者，當(dāng)以君為天。唉！阿嬋這孩子就是太過頂真死板了。

    官家揚了揚眉，有些意外：“哦？你不怕上司為難你拿捏你責(zé)罰你？”

    “怕?！绷锩佳鄄粍?，面色自如。

    官家失笑道：“倒是個實誠的孩子，那你為何不明哲保身？”

    “六娘幼承庭訓(xùn)，有幸讀過幾本書認(rèn)得幾個字。雖身為女子，卻也知道君子之懷，蹈大義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讒佞以為身謀。比起被責(zé)罰，六娘更怕自己成為小人。”六娘溫聲答道。。

    “那若是娘娘有錯，你可還會進(jìn)言？”官家笑容不減，繼續(xù)問道。

    六娘猶豫了一下：“娘娘行事，非常人可揣摩，對錯是非，更非常人可判定。六娘只知若非德行有虧，小疵不足以妨大美?！?/br>
    “掌籍一職，在二十四掌中排第五，可見娘娘甚信任你的才學(xué)。孟氏族學(xué)，揚名天下。之前我也見過孟氏女學(xué)出來的張氏，考校過一番，確實才情兼?zhèn)洌才涞蒙衔謇?。淑德你說說，這天下百姓心中，什么最為重要？”官家招手將趙栩喚了過來，指了指崇王。趙栩跪在案幾邊上，替崇王倒了一盞茶，將他面前的酒盞挪開，又彎腰替他將那兩只僧鞋套上。

    崇王笑著搖搖頭，看向眼前的孟六娘。

    六娘心中甚是為難，思忖著該如何作答。答不好，官家也不可能違背太后的意愿免了自己進(jìn)宮，還丟了族學(xué)的臉。她雖然一貫平和不爭，可要在父親家人面前，顯得不如張蕊珠，她卻也不愿意。但若是答君王或朝廷，卻也未見出色。

    這時身邊的九娘交疊在小腹前的雙手輕輕動了動。六娘眼角見她手指微動，離裙一分，直指地面，頓時明了。

    趙栩眼皮微抬，將九娘細(xì)微動作盡收眼底。

    “陛下，天下百姓心中，以田地為最重。”六娘語氣不變，心中暗暗舒出一口氣。

    孟存和蘇瞻都面容一肅，心中對太后更添了敬佩。

    官家輕笑道：“難道我這大趙帝王，在百姓心中，竟然不比這幾畝薄田重要？”

    孟存眼皮一跳。蘇瞻嘴角微微勾起，甚是期待。

    “《史記》有言：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自始皇帝一統(tǒng)天下，千年來朝代更替，帝王輪換未斷。六娘沒有見過百世千世傳下來的基業(yè)，可中原大地，無論分成多少國，這土地，縱然因澇災(zāi)旱災(zāi)兵禍荒廢一年兩年甚至十年八年，始終還是會有人去耕種去收獲。所以百姓心中最重的，六娘以為，一餐飯而已。”六娘的聲音，清澈平靜。

    官家哈哈大笑起來：“說到食為天，我也餓了。和重，今日倒要看看你今天準(zhǔn)備了什么?！彼纯蹿w栩，又看看六娘，甚是滿意，就招手道：“太初，來這里。”

    陳太初行至案前，躬身行禮。

    官家看看陳太初和九娘，兩人看著的確十分相配，問道：“九娘是忠義子孟叔常的嫡女？你母親是和重的表妹？”

    九娘行了拜禮：“稟陛下。民女生母林氏，乃家父侍妾。民女蒙嫡母不棄，記為孟氏嫡女?！?/br>
    趙栩聽她不卑不亢的聲音，直接說了自己的出身，心里的苦澀更濃。

    官家有些吃驚，轉(zhuǎn)念想到孟叔常乃是阮氏所出，卻庸庸碌碌無所成就，不由得皺了皺眉，語帶可惜地感嘆道：“你父親——唉，你能嫁去陳家，倒是個有福氣的。等禮成了，太初，你便上書替孟氏請封吧。”

    九娘眉頭微微一動。趙栩薄唇緊抿，正要發(fā)聲，一柄宮扇忽地壓在了他手上。他側(cè)過眼，見三叔崇王正微微搖著頭。

    陳太初一拱手，朗聲道：“多謝陛下恩典！孟氏乃大趙百年世家名門。九娘乃先賢孟子后人，家學(xué)淵源，才德出眾。能和九娘議親，非九娘之幸，實乃臣之大幸。”他看了九娘一眼，對著官家跪了下去：“還請陛下恕臣唐突不敬之罪?！?/br>
    九娘眼中一熱，自己何德何能，陳太初竟要、竟敢這么維護(hù)自己！趙栩雙手已握成了拳，垂眸看著那柄宮扇。

    官家一滯，不免多看了九娘兩眼，這般驚人的美貌，難怪陳太初在御前也要維護(hù)于她。他想起阿予，虧得陳青還是阿予的親生舅舅呢，竟百般推托，不肯做自己的親家。娶妻娶賢，長得好看有什么用！何況阿予也不比這孟九娘差！這么一想，官家心里越發(fā)不舒服了。

    “孟九娘?！惫偌矣行┧崃锪铩?/br>
    “民女在?！本拍锫曇袈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