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節(jié)
“公主所言和我們斥候所報的并無出入。契丹三年前和女真一戰(zhàn)后,雖號稱有五萬御帳親騎,但這兩年國庫空虛,軍餉常有虧欠,如今在營的不過兩萬余人。” “不過兩萬?”定王抬了抬眼皮:“唉,我大趙西軍如今還有沒有兩萬重騎?汴京十萬禁軍里,僅有的五千輕騎還是陳青在樞密院時陸續(xù)從秦鳳路調(diào)來組建的?!?/br> 趙栩也皺起了眉頭,自從陳青辭官,張子厚退去大理寺后,近一年,就他所知的,禁軍騎兵營的戰(zhàn)馬肥膘長了不少,原先跟隨陳青的一眾將士也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大半。他嘆了口氣:“女真完顏氏的二太子完顏望這兩年崛起極快,風(fēng)頭已蓋過了四太子完顏術(shù),被譽(yù)為女真第一勇士。契丹人幾次試探,沒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二十招的。公主還說到一事,女真一族向來是攜帶馬群,邊戰(zhàn)邊募兵,靠掠奪村莊城池補(bǔ)給糧草,所以來去如風(fēng),極少輜重,日夜兼行八百里都不難?!?/br> 定王喝了口茶:“怪不得契丹現(xiàn)在這么怕女真。我們也不能不防著女真。你在靜華寺想想辦法,把趙瑜和公主送作堆算了?!彼麚P(yáng)了揚(yáng)花白的長眉:“用些手段也無妨嘛,他們也都是三十好幾快四十的男女了,我讓人拿上我的腰牌帶你去御藥拿些好東西——” 趙栩玉面一紅,尷尬地看著這位太叔翁。 定王一停,看著他呵呵笑了起來:“啊,六郎還會臉紅???好了,阮玉郎要的東西壓在那本紅線女下頭,去拿過來吧。” 看著趙栩急急起身,定王舒出口長氣,如今官家冊立趙栩為皇太子的事終于塵埃落定,趙瑜也鐵了心拋開往事,總要合力先收了阮玉郎這個不知所蹤的妖孽才是。轉(zhuǎn)念想起高太后,老定王不禁長嘆了口氣。自從趙瑜歸來,她越來越固執(zhí),她那心結(jié),這輩子也是解不開的。可他身受武宗和成宗兩代君王遺命所托,總不能看著她一錯再錯。既然說服不了她,只能各行其道了。大趙中興方始,豈能毀于女流之手。能了結(jié)這兩樁事,他也好放心撒手了。 趙栩取了案卷,放于幾上。定王點了點案幾:“恐怕你還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趙瑜跟你說了嗎?” “三叔沒說,只說太叔翁知道阮玉郎要的是什么?!壁w栩搖搖頭。 定王瞇起眼:“無妨,你也看一看。這個是孟山定去世前一天派人送給我的。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鬼鬼祟祟跑來我府里好幾回,也沒少折騰啊?!?/br> 趙栩面上一紅:“太叔翁明察秋毫。還請饒了六郎,若不是跟丟了阮氏,又懷疑阮玉郎假死,六郎也不至于派人盯著孟家,還冒犯到太叔翁?!?/br> 定王揮揮手:“唉,我現(xiàn)在算明白他們?yōu)楹文迷谑掷镆膊粺诉@禍害??峙乱埠臀乙粯樱傆X得有朝一日也許還能派上什么用場。你看罷?!?/br> 趙栩心頭一跳,趕緊攤開來,才翻了兩頁,手心已出了汗,眼前文書上頭的印章,竟是東宮左春坊?。∧褚豢?,上頭所書的內(nèi)容,更是觸目驚心! “元禧太子上書彈劾曹皇后和魏王趙德宗結(jié)交外臣,結(jié)黨營私貪腐!太叔翁,您說當(dāng)年元禧太子猝死,會是因為這個嗎?”趙栩看著手中的卷宗,低聲問。他的親翁翁成宗帝——當(dāng)年的魏王趙德宗,乃武宗曹皇后嫡出,而元禧太子,卻是元后郭氏所出。這牽涉到奪嫡大事的罪名,孰是孰非,孰真孰假,誰又能判別? “事過境遷幾代人,早已蓋棺論定。追究這個沒意義了?!倍ㄍ鯎u搖頭,苦笑道:“你手上的只是一半卷宗。另一半還不知所蹤。你先看看,和你這些年查的事可有能相互印證之處?!?/br> 趙栩捧起卷宗,反過來攤平,的確看得出卷宗被拆分過的痕跡,那重新裝訂的地方,印著兩個截然不同押字印寶。他隨手翻開最后一頁,呆了片刻,喃喃道:“武宗遺詔?!”室內(nèi)空氣都滯住了,只有他的聲音凝結(jié)后又開裂,似碎冰一般墜落在他手下的白麻紙上。 一張白麻紙,右上角暈染了幾十點已經(jīng)昏暗的朱色斑點,疑似血跡,將那個大大的“敕”字顯得更驚心動魄。不同于普通的制書,這份白麻的左下角蓋著玉璽,還有武宗皇帝的御押。 “皇后曹氏、魏王德宗合謀毒殺元禧太子……,廢為庶人……。冊壽春郡王玨為皇太孫……”趙栩喃喃道。 阿妧提到過阮氏所說遺詔,他們一直懷疑根本不存在的遺詔,原來并不是成宗遺詔!竟然是武宗遺詔!阮玉郎的身份昭然若揭! 趙栩只覺得后背沁濕了一大片,手指微微發(fā)麻。 “壽春郡王的名字是趙玨?”趙栩看向定王。這位郡王,在《仙源積慶圖》上因不滿十歲就夭折了,只書“不及名”。 定王點了點頭,長嘆一聲:“不錯,阮玉郎,正是當(dāng)年的壽春郡王趙玨,他的確是元禧太子僅存的血脈。當(dāng)年元禧太子暴斃后,有人密報武宗,說趙玨的生母阮氏,雖是侍妾,卻以色相迷惑元禧太子,專橫霸道,虐殺許多奴婢,導(dǎo)致下人怨氣叢生,原是要毒殺阮氏的,卻誤害了太子。武宗大怒,命你翁翁也就是當(dāng)時的魏王,擔(dān)任昭宣使去絞殺阮氏。東宮因此受牽連者數(shù)百人。壽春郡王年僅兩歲,被接入隆佑殿由曹皇后親自撫育,因生母的緣故也不得武宗喜愛,沒過兩年就傳因病夭折了?!?/br> 趙栩默默將卷宗翻回之前蓋著東宮金印的幾頁文書上,心念急轉(zhuǎn),已將當(dāng)年事理出了頭緒:“元禧太子還沒來得及彈劾曹皇后母子,就猝死于府中。太子舊部后來將壽春郡王弄出了宮,把這些私呈給了武宗皇帝,才有了那張廢后遺詔……太叔翁,那您當(dāng)時?” 那武宗突然駕崩又會不會和這份廢后遺詔有關(guān)?趙栩不寒而栗。 他手上的這份案卷,已證實了被爹爹放在心尖上的郭真人,應(yīng)該就是當(dāng)年被翁翁“絞殺”的元禧太子侍妾阮氏,也正是阮玉郎的生母!翁翁登基后,她改頭換面,入宮后受翁翁專寵,生育了三叔趙瑜。這就難怪太后娘娘為何恨之入骨了。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是怎樣的一筆糊涂賬! 想起實際上該被自己尊稱為堂伯父的阮玉郎,命運多舛,造化弄人。趙栩心中對他多了一份說不出的感覺,換做是他,可會罷手?殺父之仇,奪母之恨,更有皇位繼承之失,恐怕他也不能罷手。阮玉郎沒了藏在鞏義的重弩和戰(zhàn)馬,沒了西夏的援兵,難道是想憑借這份東西宣示天下,名正言順地從爹爹手中奪取皇位?這希望也不免太過渺茫了。難怪三叔再三叮囑他要留阮玉郎一條命。 定王仔細(xì)回憶了片刻,搖了搖頭:“我當(dāng)時從大宗正司趕過去時,武宗已口不能言,曹皇后和魏王以及兩府相公們都在側(cè)。我沒見過這份制書。武宗交付給我的只有一物而已?!?/br> 定王從袖子中掏出一枚印章。趙栩接過來一看,卻是壽春郡王印,一時默然無語。 “雖然是幾十年前的陳年舊事,可我想來想去,還有不少關(guān)節(jié)沒想明白。如今雖說大趙中興,天下太平,可我啊,心里頭總不踏實,所以索性留給你去琢磨吧?!倍ㄍ鯂@了口氣,又歪了下去:“這卷宗背面的押字印寶,一個是孟山定的,確鑿無誤。另一個,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太子侍讀王方的押字,照理說,這份卷宗的另一半,應(yīng)該藏在青神王氏,也不知道那上頭又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東西。唉!” 趙栩有些口干舌燥,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青神王氏! “青神王氏嫡長子王方,當(dāng)年是武宗欽點的太子侍讀。只是元禧太子暴斃后,王方和主管右春坊事的孟山定都下了大理寺獄,東宮封印、查案、解封,當(dāng)年我也都親自參與,從沒見過這些。王方、孟山定怎么拿到這些文書憑證的?又是通過誰上呈給武宗的?又是如何將趙玨帶走的?都是謎??峙率篱g也再無人知曉。”定王緩緩道來:“拿到這份東西后,我也派人去青神找過了,沒想到王家竟然一無所知,甚至連當(dāng)年王方做太子侍讀一事也無人知曉?!?/br> 趙栩想起阿妧所說過的話,眼皮不禁跳了幾跳。他心念急轉(zhuǎn),這半份卷宗已經(jīng)如此舉世震驚,另半份又會藏了什么駭人聽聞的秘密?趙栩忽然一凜,阿妧說過:榮國夫人自己都不知道她父親王方曾任元禧太子侍讀,可蘇瞻卻知道。那另半份卷宗會不會在蘇瞻手中?雖然蘇瞻看起來并不像知道這些事的樣子…… “孟山定此人行事,毫無章法,死得也古怪。這等惹禍的東西,他不一燒了之,還送來我這里,真是麻煩啊?!倍ㄍ鯂@了口氣,抬起眼皮:“我也沒幾年可活了,這東西你拿去吧,能把他引出來也好。他執(zhí)念太深了,唉——” 趙栩一凜,抬頭看向定王:“太叔翁的意思是?” 定王合上眼皮:“無論是非對錯,江山社稷天下太平才是第一位的。既然交給了你,太叔翁我就撒手不管了。只是,切記不可傷了阮玉郎的性命?!壁w玨既然已經(jīng)“不及名”,世上自然再無壽春郡王此人。 趙栩起身應(yīng)是。他走出大宗正司,見宮墻綿延,屋宇錯落。日頭已在西面,照得各殿的琉璃瓦光彩奪目。有多少罪,被掩藏在華麗之下?有多少罪?被假以了愛的名頭? 想到眉眼淡然的三叔趙瑜,趙栩長嘆了一口氣,他何其無辜,何其不易,何其不幸。 作者有話要說: 注: 冊皇太子所需、東宮官職,出自《宋史》 本文皇帝順位:德宗——武宗(領(lǐng)養(yǎng)的)——成宗(曹皇后嫡子,老三,封魏王)——今上趙璟 元禧太子是武宗和元后郭氏所出。 不少姑娘都猜出了郭真人的身份,劇情我就不泄露了。還是那樣吧,出人意料,合情合理,跟著大綱和細(xì)綱走,猜不猜得到,我都是這個故事,這些人物,這些關(guān)系。 謝謝大家的訂閱。欠一個加更三千,作者收藏剛剛過了千。謝謝。祝周六開心。 第151章 天蒙蒙亮了起來, 紫竹林慢慢顯出了輪廓。五更天時,禪院大門里傳出了開鎖的聲音,有人輕輕擊了三下掌。 隱藏在崇王府后院的二十來個黑衣人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 三三兩兩,疾步到竹林外那條青青長長的石板小徑前,拱手行禮后, 又迅速消失了。又有一些穿青色部曲衣裳的人精神抖擻地出來, 把守在紫竹林的四周。 禪房內(nèi)的蠟燭早已成灰,那老舊的蒲團(tuán)和青磚地似乎融為了一體。房梁上躍下三人來, 趙栩擺了擺手, 兩個屬下躬身行禮退了出去。 趙栩腳下無聲, 移步到輪椅前, 垂眸看著這位生而不幸時運不濟(jì)的三叔。 崇王趙瑜兩夜未睡,終于撐不住了。他微微歪倒在輪椅的靠背上,微蹙的眉頭下,那雙洞察世情的含笑慧眼, 被濃密的羽睫蓋住了。愛笑的嘴唇緊閉著, 甚至和嬰童一樣微微有些翹嘟,平白帶了一絲無辜的撒嬌。年近不惑的他,神情依然和孩童一樣純凈。他腿上隨意擱著那半份卷宗,他認(rèn)定了自己同母異父的兄長會為了這份卷宗來找他。 然而,他們已經(jīng)守了兩夜。阮玉郎依舊毫無動靜,明日就是四月二十了。 三叔為何愿意幫他抓捕阮玉郎?為何愿意告訴他那些陳年丑事任他利用?為何親近他和阿予處處幫襯卻對吳王不假辭色?為何對誰都無恨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