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節(jié)
陳太初又從懷里掏出一個荷包遞給九娘:“山里難免有蛇蟲, 你將這個戴在身上。里頭另有一包藥粉, 夜里在門窗邊也撒上一點。”他見前頭六娘七娘都停了腳笑著等九娘,臉一紅,柔聲道:“你快去吧?!?/br> 九娘大大方方接了過來交給玉簪,又福了一福, 轉(zhuǎn)身去了。 陳太初目送她跟著眾人從廡廊下往后面蘭若精舍去了, 才轉(zhuǎn)過身來,卻見身后程之才正靠著廊柱癡癡發(fā)呆。 程之才見陳太初轉(zhuǎn)過身來,趕緊站直了朝他一揖:“二郎。”見陳太初皺起了眉頭,程之才一驚,趕緊解釋:“我沒有看九meimei,也沒有看蘇家meimei。我在送四meimei而已,我們年底就成親了?!狈讲懦龃蟮畹臅r候,四娘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才不知不覺跟到這里。 陳太初略一拱手,不假辭色,徑自轉(zhuǎn)身往客堂去了。程之才跟在他后面,心里酸溜溜地嘀咕著,好歹將來也是連襟,這么冷冰冰的算什么,難道就你能和沒過門的娘子說話送東西看個沒完沒了,我連看一眼都不行?想到袖中塞的小紙團,似乎還帶著四娘身上的幽香,程之才的心狂跳了起來。 杜氏她們跟著法瑞穿過比丘尼們住的蘭若精舍,便出了靜華寺的后門。二十幾級石階上去,是靜華寺的居士寮房所在的方寸院。 方寸院牌匾下,兩扇厚重古木大門前,有二十多位禁軍把守著,當先站著一位身穿入內(nèi)內(nèi)侍省押班官服,手持塵麈的內(nèi)侍,見到孟府這行人,就帶著兩個小黃門笑著下了石階。 “慈寧殿押班王堅,恭請淑德縣君萬福金安!”王堅躬身行禮唱道。 眾人都有些吃驚,呂氏喚六娘上前應(yīng)答。六娘落落大方福了一福:“閣長萬福?!?/br> “折殺小人了,娘娘特派小人來靜華寺伺候縣君,縣君還請直呼小人名字?!蓖鯃孕χ趾投攀蠀问系热艘娏硕Y,帶人退到了六娘身邊。杜氏呂氏面面相覷,九娘揣摩了片刻,暗暗嘆了口氣,怕是張蕊珠一事后,太后娘娘對陪公主賞花的趙栩也不放心,才特地派人來看護著六娘。 眾人進了方寸院,都贊嘆不已。后院沿山體由低往高建有近十間錯落有致的寮房,都帶有小小的院落,又種著修竹藤蘿圍繞,看起來野趣盎然。 不多時,眾人看到東面一圈圍著青色步障,入口處站著兩個內(nèi)侍黃門,法瑞放輕了聲音:“越國公主就住在此地,還請諸位出入小心,免得沖撞了公主。兩位殿下住在玉佛塔后的靈臺院,和這邊并不相通,倒是無妨。” 到了方寸院最高處的一排寮房門口,雖有高高的寺廟山墻隔阻,玉佛塔已然近在眼前。眾人各自安頓下來,凈面洗漱用飯。 待那負責(zé)行堂的比丘尼們?nèi)∽呤郴@,法瑞遣人請了杜氏三妯娌去前殿衣缽寮商議后三天的法事。六娘九娘去史氏屋里找蘇昕說話,七娘也一定要跟著。 剛坐下來,王堅引了一位女史來見六娘。 女史笑吟吟道:“淑德縣君萬福,公主殿下特遣奴婢來請縣君,往后山桃花林賞花?!?/br> 六娘一怔,看向九娘和蘇昕。女史笑道:“公主殿下有意親近,縣君請放心。昨日娘娘召見公主殿下,還提起縣君,要奴婢等人悉心照顧好縣君。殿下說了,若是縣君的姊妹們方便,還請一起前往。” 七娘眨眨眼:“六姐,你去吧,我得回房歇一歇。”法瑞所謂的得了御廚真?zhèn)鞯凝S飯,不過是青菜豆腐蘑菇一類,毫無油水。她爬了一早上的山,腳底板疼得要命,可不想再去爬山,更不想陪著六娘去應(yīng)付契丹公主。 九娘道:“我陪六姐去,阿昕jiejie,不如你和我們一起去?”雖然這位耶律公主幫了六娘的忙,但九娘依然十分不放心。出去了,也好有機會和蘇昕說話。 蘇昕想了想,點頭應(yīng)了。九娘想了想,讓玉簪叫人去和陳太初說一聲。三人各自換上短褙子和馬裙,穿了靴子,帶著女使們和一應(yīng)用具,跟著那女史出了方寸院。兩位知客尼和陳太初已經(jīng)在院門口等著。 陳太初見她們都還戴著帷帽,不禁忍著笑說:“后山樹枝茂密,山路又窄,你們這樣,不是被樹枝勾住帷帽,就是會看不清腳底骨碌碌滾下山去了?!?/br> 九娘三個就取了帷帽,交給一個侍女送回寮房。陳太初一見蘇昕竟然瘦成這樣,不由得一震,多看了她兩眼。蘇昕微笑著和他見了禮。 陳太初和兩個知客尼當頭,九娘三個在后,一眾數(shù)十人浩浩蕩蕩往后山而去。王堅帶著的兩個小黃門,跟在金盞后頭,喊著jiejie,把她們幾個手上的提籃都拎了過去。 沿著方寸院東墻,另有一條山路往山上樹林中伸展著。十來個禁軍開路,帶著她們繞過后面的玉佛塔和靈臺院,又走了一刻鐘,轉(zhuǎn)了兩個彎,眼前豁然開朗。 陳太初和九娘幾個都一呆,雖然上山路中已見美景,此時仍然禁不住目眩神迷。眼前直到山頂出,放眼盡是花綻紅,葉凝碧,山風(fēng)一起,花雨紛飛。蜿蜒山路邊,一條小溪,不知水源從何起,正潺潺往山下流去,那地勢略平處,看不見溪水,落花堆積,緩緩移動,仿似深深淺淺的一條桃花毯蓋在上面。 知客尼雙手合十唱了佛號,笑著說:“后山頂上有三道小瀑布,落下來積成了落英潭,一旦下雨,就會一路流瀉下山,這條落英溪也算是一景。娘子們這邊請隨貧尼入林。” 陳太初個子高挑,心思又不在眼前,只在身后,不免總是碰到低矮的桃樹枝,勾掛下幾縷發(fā)絲不說,更落了一頭一臉的花瓣。九娘看著陳太初的狼狽模樣,想到他先前還說她們幾個容易被掛在樹枝上,轉(zhuǎn)頭對著六娘蘇昕指指陳太初的頭上,三人不約而同大笑起來,連女史和玉簪她們也忍不住掩嘴輕笑。連串銀鈴般的笑聲里,陳太初更是狼狽,伸手去擋桃花枝,枝條搖曳中,桃花落得更多了。一路石階上新紅疊殘紅,很是詩意。 這邊笑聲不絕,山上叮咚幾聲,忽地響起了隱約的琴聲,跟著一縷簫聲悠悠揚起,伴著溪水流淌,春風(fēng)穿林聲,鳥鳴聲,飄入眾人耳中。 *** 從山頂沿著山石垂落的三匹瀑布,并無飛流直下的壯觀景象,經(jīng)年累月地緩緩流下,注滿了這處山坳,不知哪位有心人,將這山坳兩側(cè)用石塊壘起弧形邊,又種上了各色碧桃緋桃人面桃,就成了落英潭,日子久了,這半邊山都成了一座桃花山。 日光照射在一汪碧潭的中心,潭水略有些透明。滿是青苔的潭邊兩側(cè),歪斜著百年老桃樹,枝椏蔓延低垂,飛花處處,絡(luò)繹不絕,在潭邊堆成了紅粉白旖旎交集的錦帛,順著地勢往南邊的缺口擁去,越堆越多,積多了,被潭水一沖,爭先恐后地沿著落英溪下山去了。 趙栩身下墊著一張?zhí)傧?,一手托腮,懶洋洋地?cè)身躺在落英潭南邊一株白碧桃下頭,看著那缺口處慢慢又堆積起來的花瓣,隨著琴聲,他不時彈出幾片飛花,落在水中。陽光透過花葉,不再灼熱,在他臉上身上留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在他背后,落英潭西邊的幾株垂枝碧桃下,鋪了十來張?zhí)傧?,十來個隨從和四五個身穿契丹長袍的宮女,正站在上山小路的盡頭。藤席上隱枕堆疊,案幾上酒水點心俱全。身穿霜色道袍的趙瑜正在撫琴,跪坐一旁的耶律奧野,身穿紫色長袍,手中一管竹簫,簫聲和著琴聲,婉轉(zhuǎn)若吟。 一曲奏畢,耶律奧野沉寂了片刻,躬身向趙瑜拜了下去:“幽澗泉,鳴深林,落飛花,心寂靜。一年多不見,先生琴藝,奧野拜服?!?/br> 趙瑜長笑一聲:“拂彼白石,彈吾素琴。公主的簫聲也精進了啊?!?/br> 耶律奧野微笑著站起身,替他將琴放到一邊,不等趙瑜喚人來服侍,伸手一抄,輕松將他抱起,走了兩步,放在一張案幾后,將他的雙腿置平,道袍下擺蓋好,在他背后靠著樹干堆放了兩個隱枕。 趙瑜臉上發(fā)燙,看著她溫柔又認真的臉嘆了口氣:“奧野你不必這樣,叫仆從來就是?!?/br> “舉手之勞,不用謝?!币蓨W野凝視著他:“以前在上京,你總是為了這個謝我很多次?!?/br> 趙瑜轉(zhuǎn)開眼,看向樹下無所事事的趙栩:“公主讓子平羞慚自己枉為男子。” 耶律奧野凝神看著認識近二十載的男子,卻不愿再以崇王或先生稱呼他:“所以你視我為公主為弟子為友,卻不肯把我看成一個普通女子?你不喜歡我照顧你?” 趙瑜早些年就領(lǐng)教過耶律奧野毫不掩飾的主動熱情,無奈地搖頭道:“公主原本就不是普通女子。我雖不利于行,但也不至于要勞煩——” 耶律奧野打斷他:“我喜歡照顧你,不覺得煩。你為什么羞慚什么枉為男子?你應(yīng)該羞慚的,是耽誤了我二十年啊,不是嗎?” 趙瑜一怔。 “我和你相識于微時,那時我和哥哥還沒有被耶耶接進宮里,你也還是一個無人過問的質(zhì)子?!币蓨W野面上浮起一絲狡猾的微笑:“奧野九歲時爬到你院墻上要跟你學(xué)琴,你雖然不利于行,也順利把我接下了墻,你應(yīng)該不管我才是啊。奧野十八歲時要招你做駙馬,你用年紀和腿疾推托我,可你應(yīng)該早些娶親讓我死心才是啊。為何你還要和顏悅色地教我大趙詩詞文章禮儀琴棋書畫?難道不是為了把我娶回家陪你過日子?” 見趙瑜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耶律奧野也瞪大了眼:“趙子平!你害得我等了你二十年,千里迢迢追來汴京,還被燕王嫌棄我太老,難道不覺得羞慚嗎?” 趙瑜嘆了口氣,一時無語。人和人的際遇因緣,非他能控,非他能想。自從耶律奧野十八歲第一次拒絕去西夏和親,就找他坦言過心思。可他自己如浮萍無根,又和阮玉郎有牽扯不絕的關(guān)系,怎會肖想一個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異國公主?自然一口謝絕。之后他看著她一步步籠絡(luò)蕭氏一族,在朝中和軍中得到不少支持,奔著攝政公主的路去了。誰想到時隔多年,在這青山綠水邊,前來大趙和親的她卻難辨真假地又訴說起心事。他洞察人心和世情,唯獨對這樣一個女子,不敢嬉笑怒罵。 “唉,公主殿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直接同我三叔說就好了。實在不行,扛上肩頭搶回上京去?!壁w栩懶洋洋的聲音飄了過來。山下來人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等不及了。 趙瑜忽然有種被趙栩放在盤子里送上桌的感覺。 耶律奧野聞言笑了起來,一雙眸子閃閃發(fā)亮地看向趙瑜:“趙子平,我耶律奧野想招你為駙馬,你可愿意隨我回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