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節(jié)
九娘對著樹干默默看了一會,緊握的雙手依然在發(fā)抖。她深深吸了兩口氣,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儀容。若她真的只是孟妧,應(yīng)該一頭撞在樹上才對。 九娘垂眸看著自己手中的信箋,疑心突起。前世爹爹的確愛用這蜀地所出的淺云色浣花箋,卻沒有先前展開信箋時那陣比桃花香還甜的香氣。她抬起手,背對著趙栩細細查看那信箋,又湊近鼻端輕輕嗅了嗅,只有極淡的花香。那甜香,更像是她意志不堅被趙栩美色所惑,疑夢似幻時自己臆想出來的,又或者被前世爹爹所寫的兩朝秘聞?wù)痼@得亂了心神。 趙栩看著她苦笑道:“阿妧你這是在疑心什么?你翁翁去世前交給我太叔翁一份事關(guān)元禧太子的卷宗。前幾天為了引阮玉郎出來,他才給了我。太叔翁比對過舊檔,說這是舊日元禧太子侍讀王方手跡,我想著你能請榮國夫人在天之靈看上一看,說不定還能找出什么線索?!?/br> 九娘沉吟片刻,有這樣的手書,難怪定王殿下現(xiàn)在也參與此事了。她轉(zhuǎn)過身,斜斜走開幾步,對著趙栩道:“確實是真跡,但夫人毫無線索。難道這份東西原來藏在青神王氏?” 心中奇怪九娘這么快就看似若無其事,趙栩口中絲毫不顯:“未必,太叔翁拿到的只有半卷,我們推測另外半卷才一直在青神王氏手中。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阮玉郎手里了。”他上前一步,以退為進,沉聲問道:“阿妧,你方才在疑心什么?是疑心我做了什么手腳陷害你不成?我在你心里竟是那種無恥之徒?” 九娘來不及想為何那半卷會到了阮玉郎手中,見趙栩一臉的失落悲愴,不由得更是無地自容。自己這是怎么了,竟然想找借口推托在他身上?是想原諒自己的意亂情迷神魂不守甚至放蕩不貞?何其不堪!他不過是血氣方剛的少年,把控不住有何錯?可自己活了兩世是過來之人,卻沉迷其中任其輕薄,簡直罪無可恕…… 九娘默然了片刻,深深行了一個萬福:“千錯萬錯,都是阿妧的錯?!彼痤^,目光透過趙栩,落在虛空處,長嘆一聲:“六哥,阿妧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小女子。陳孟兩家已經(jīng)議親,大定文書即便還沒送入開封府,阿妧也沒法子掩耳盜鈴。我孟妧口是心非,心中的確肖想過六哥你,所以一時色令智昏,才行下這等不知羞恥之事??v然面皮再厚,也不能怪罪你輕薄于我。是我不守禮法,失貞失節(jié),愧對父母宗族,按理我就該自盡于此或留在靜華寺從此修行懺悔才是。” 趙栩胸口劇烈起伏起來,最后那句誅心的話戳得他太陽xue直跳:“阿妧!明明是我抱了你親了你摸了你,你有什么錯!你我二人的事,你扯那些別的做什么?你要抱著這些僵死的禮法規(guī)矩到什么時候!你心中既然有我,我心中有你,你顧忌什么你怕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已經(jīng)求得爹爹的旨意——” “因為這世間不只有你同我兩個!”九娘見他又要伸手,連著倒退幾步,遠遠地看著他,曾經(jīng)以為她可以隱藏一世,可她那私欲貪念,依然在他面前無所遁形:“我跨不過去!我做不到!你當我虛偽死板也好當我愚昧固執(zhí)也罷,肖想你是我的心,想躲開也是我的心,做不到,還是我的心。我所欲和我所為之間還隔著陳太初,隔著六姐,隔著宗族,隔著官家,隔著娘娘,隔著禮部,隔著后宮,隔著千山萬水,我走不過去,我也不愿走出這一步。我已死過一回,舍不得這十丈軟紅,舍不得家中人,圖的只是安穩(wěn)一世無關(guān)相思。若六哥能鄙夷我厭棄我這種無情無義之人,就此別過莫再牽念,阿妧感激不盡?!?/br> “阿妧!你只知道你的心,那我的心呢?!你想過一絲一毫沒有?”趙栩衣擺輕飄,貼近了她,冷笑道:“你連試也不肯試一下,就想丟盔棄甲逃離戰(zhàn)場。你又憑什么以為我能就此別過莫再牽念?你憑什么以為我會放過你?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你也已經(jīng)是我的人,這輩子拆不散分不開撇不清!你是無情無義,你是自私自利,正好配我這般猖獗暴戾恣意妄為的才對,省得禍害他人!” 你只知道你的心!我的心呢? 九娘伸手扶在發(fā)髻間的白玉牡丹釵上,輕輕托住那層層疊疊的發(fā)釵。釵尾勾住了幾絲頭發(fā),她手下一用力,竟不覺得疼痛。手中的牡丹,紅玉似火,白玉如蟬翼般透明,烏黑的幾根發(fā)絲纏繞在釵尾,就此斷了。 九娘彎腰,起身又退了兩步:“六哥放心,今日之后,我也無顏禍害他人。我自有我的想法。以六哥今日之權(quán)勢,要做什么,阿妧就算不情愿,也不過是螳臂當車徒勞無功。阿妧有的,不過是這幅皮囊而已。六哥不妨一試?!彼粨P眉,一咬牙,手中牡丹釵直擲出去。 趙栩身形閃動,將釵一把撈住,幾乎要捏碎在手中,釵尾倒鉤尖銳,他卻一絲感覺都無,一步步走近九娘。 “寧為玉碎?”趙栩眼圈都紅了,咬牙切齒道:“你要同我寧為玉碎!?” 九娘垂眸道:“六哥瓊林玉質(zhì),阿妧只求茍延瓦全?!?/br> 她屈膝一禮,就往山下走。 “孟妧!你試試!你要是敢嫁別人,你盡管試試!”趙栩咬牙切齒地喊道。三年前他就不肯放手,如今更不可能放手。他的人,誰也不許碰! 樹干被連擊了幾掌,簌簌抖著。趙栩掌心的血,一滴滴,落在綠草紅花上。 *** 蘇昕跌跌撞撞從桃花林中穿出來,踩在凹凸不平的石階上,才定了定神。那個不言不語任她進去找阿妧的侍女,依舊不言不語站在石階下頭。 “娘子!以后切勿獨自進林了!”她的女史匆匆扶住她。小娘子犟起來還真犟。 惜蘭看了一眼蘇昕一陣紅一陣白的面容,恭敬地說道:“蘇娘子請放心,燕王殿下會把九娘子送到落英潭的?!?/br> 蘇昕半晌才低聲道:“里頭沒有路,很難走,我沒,沒找到她們!我有些不舒服,先回落英潭等她。” 惜蘭屈膝應(yīng)了,依舊不言不語地靜立在旁。 落英潭邊,侍衛(wèi)隨從和宮女們正準備護送崇王回靜華寺。陳太初矮身將崇王抱起,放入一個軟兜中。一個身材高大的侍衛(wèi)跪了下來,將軟兜輕松背起。 “虧得六郎有心,給我做了這個,這山上,輪椅和檐子都不方便?!壁w瑜笑道:“聽說二郎你素有巧計,還替兵部改良了步人甲和神臂弩?” 陳太初將他的雙腿安置好,拍了拍侍衛(wèi)的肩膀:“六郎奇思妙想最多。我只是自己用的時候有所感悟,改了試試而已?!彼娛绦l(wèi)站起來后,崇王如嬰童被倒背著,很安穩(wěn),笑著叮囑一旁的內(nèi)侍:“記得擋著些花枝,別刮到殿下。” 他在山路口拜別崇王,一轉(zhuǎn)身,就見到蘇昕神色古怪地在潭邊看著自己。 “阿昕?你們不是一同上山去了?”陳太初看了看她,又見旁邊余下的隨從和宮女們已經(jīng)將器具藤席都收了起來,日頭漸漸西去,將近申時了。 蘇昕翕了翕嘴唇,心亂如麻,不知怎么開口,更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一位女史笑著過來:“陳將軍,方才公主讓人傳話,她們從山頂直接走西邊山路回靜華寺,不繞回來了。奴婢們先帶著物事回寺去。將軍和這位小娘子可要同行?” 陳太初笑道:“阿昕,走吧,這條山路不好走,人多好照應(yīng)?!?/br> 蘇昕脫口而出:“陳太初——!你等等,我有話同你說!阿妧和我約了要在落英潭會合的,她沒有和公主在一起——”她轉(zhuǎn)頭對女使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隨他們先回寺里去。” 陳太初一怔。想著她消瘦至此,不知道是不是周家出了什么事,還是阿妧發(fā)生了什么事,蘇昕才要私下和自己單獨說,他就笑道“你先回去,我自會送你家娘子回廟里?!?/br> 女使猶豫了片刻,行了一禮,提起自己的籃子,隨著眾人,沒入在桃花林那條山徑里。 “阿昕來,坐這邊?!标愄醴髁朔魈哆呉粔K光滑的大石頭,被日光照了幾個時辰,還熱乎乎的。 蘇昕坐下來,眼前恰巧就是殘紅堆積擁堵在缺口處的景像。 “阿昕要和我說什么?阿妧沒有上山嗎?” “她和六郎停在半路上——你,和阿妧的婚期定了嗎?”蘇昕抬頭問道。陳太初面容柔和,背著光對著一潭碧水,周身似隱隱有一道金邊。不知為何,蘇昕鼻子直發(fā)酸。 陳太初搖了搖頭:“阿妧還未應(yīng)承做我陳家婦,待她點了頭,才會大定,再行請期?!?/br> 蘇昕一愣,停了片刻,原先對九娘和六郎的鄙夷之情,似乎被陳太初的柔聲細語抹去了不少,可是太初你這么好,為什么他們背著你做出那樣的事。憤怒變成了無邊無際的委屈和不甘,替陳太初生出的委屈和不甘,漲得她眼睛澀澀的。 她自己又如何?她放得下陳太初嗎?有真正放下過嗎?她以為她放下了,她以為她做得對,她以為而已??墒菫楹纬圆幌滤恢?,后悔答應(yīng)周家的親事?為何不敢面對阿昉哥哥的質(zhì)疑?為何在訂下婚期后夜夜失眠焦躁不安? “今天越國公主說,許多人連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都不知道,甚至不敢知道。太初,若是阿妧心底想要的不是嫁給你——”蘇昕不敢看陳太初,垂眸看向那一簇擠著的落花,隱隱又有些看不起此刻的自己。 “心底想的,和會做的,未必就一致?!标愄蹩粗K昕的側(cè)顏:“她心底想的,也許一輩子也只是想想而已??蛇^日子,畢竟不是想想就能過的。公主所言固然有理,但阿妧和我,都是量力而為的人。阿昕,你家是不是和周家之間出了什么事?” “阿妧她和六郎私自在一起——!”蘇昕脫口而出,就后悔不及。 瀑布入潭的嘩啦啦聲格外地響。 陳太初淡然道:“阿昕你也在和我私自相處。還有,阿妧同我說過她心中有六郎,她不曾騙我什么。六郎待阿妧如何,我也早就知道了。我陳太初要的什么,我自己也一清二楚。不勞阿昕你費心?!?/br> 蘇昕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崩落:“陳太初!他們——他們對不起你!”她心疼他,替他難過得無以復(fù)加,他卻說不勞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