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節(jié)
被皇城司急召到柔儀殿的方紹樸聽完張子厚的交待,一頭冷汗,娘啊,這可是宮闈秘事,動輒就要掉腦袋的,自己這實在運氣不好,為何偏偏輪到他值夜。 看著案上一碗清水,面前官家和燕王伸出的兩根中指,方紹樸恭恭敬敬地取出銀針,往燕王的中指上扎了下去,再換了一根銀針,往官家的中指上扎下去。 高太后、定王、張子厚,蘇瞻,四個人圍在一旁,屏氣凝神。 眾人只見兩滴血先后入水,最終溶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哪滴血是誰的。 張子厚看向松了一口氣的官家:“若是陛下還不放心,還可請娘娘或吳王殿下一試?!?/br> 官家搖頭:“無需,快,方紹樸,速速替燕王包扎身上的傷口?!睂w栩,他心中涌上無邊歉意,想起陳素的毒誓,不由得追悔莫及。 定王長長嘆了口氣:“血脈一事,到此為止吧。陛下,先讓醫(yī)官跟著六郎到偏殿去包扎吧。還有,蘇相最好先回垂拱殿和各位相公打個招呼,宮內(nèi)并無大事。娘娘,那陳漢臣家的娘子和梁老夫人可以從慈寧殿回家了?” 高太后沉聲道:“既來之則安之,不急,您這是有話要說?” 官家皺起眉頭,又感念太后都是為了自己的安危,心中疑云更濃。 看著趙栩他們一一退出柔儀殿,定王站起身,對著官家行了大禮。高太后和官家都是一驚。 “陛下,老臣也沒有幾天好活了,有些事,雖是見不得人的丑事,如今卻不能不告知陛下了。那阮玉郎的真實身份想來娘娘也猜到一些——”定王顫巍巍地站起身。 高太后頭皮一炸,霍然起身:“皇叔!說不得!” *** 按官家的吩咐,孫安春請陳德妃到福寧殿后殿歇息,再帶著趙栩張子厚和方紹樸到偏殿里包扎傷口。 方紹樸給趙栩迅速處理了幾處外傷,看看趙栩的眼色,拎著藥箱告退,去找宮女要茶喝,一出門,才覺得心慌得不行,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搭了搭脈,活的!立刻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無量天尊觀世音菩薩。 張子厚和趙栩相視一笑。 “殿下如何想到用合血法認(rèn)親的?”張子厚終于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 “夏蕙父斷的那案子,十分稀奇,不記得也難?!壁w栩看向他:“倒是季甫,大理寺何時用過此法斷案?” 張子厚笑道:“季甫原話是說大理寺試行此法,可沒有說何時試行。夏蕙父的案卷是現(xiàn)成的,補一個大理寺試行的文書即可??墒堑钕履衷跄苷J(rèn)定合血法的確可行?”他其實對合血法是否可行心里沒底,提心吊膽,只有信趙栩那一條路。 趙栩道:“君不見,只有血流成河一說?若是人的血只有骨rou親人才能相溶,那戰(zhàn)場上的血,豈不是一團團滾來滾去?其實即便是季甫你的血,蘇相的血,也必定一樣能和我的血相溶?!卑€當(dāng)年撞掉一顆牙,兩個人的血早就混在一起,哪里分得清那顆小牙上究竟是他的血,還是她的血。 張子厚一怔,這個他可萬萬沒想到,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原來趙栩根本也沒試過合血法!萬一太后要求他人也滴一滴血試試? 趙栩淡然看著他,笑了笑。人心,固然難揣測,卻不難引導(dǎo)。 *** 柔儀殿里的定王搖頭道:“娘娘,有些事遮掩了這許多年,再丑陋再難堪,若不掀開來,徒惹陛下猜忌不解,被阮玉郎這樣的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設(shè)想,今日若不是張子厚和六郎,娘娘可想過后果?還有些事,娘娘只知道一鱗半爪,還是一起聽老臣說說吧?!?/br> 高太后頹然地坐了下去,想起方才母子對峙,自己那種畢生心血盡付東流的痛楚,不禁閉上了雙眼。 官家雙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看向定王。 “陛下,娘娘,阮玉郎并不姓阮,姓趙。他其實是元禧太子之子趙玨,當(dāng)年被封為壽春郡王。元禧太子死后被曹皇后養(yǎng)在坤寧殿,《圖錄》記載他是因病夭折?!倍ㄍ蹩粗偌业难劬?,平靜地說道。 高太后忽地打了個寒顫。當(dāng)年她親眼看著那孩子從樹下摔下來,她心知肚明是姨母安排醫(yī)官害他一條腿從此短了幾分,所以她才相信幾年前火里燒死的一定就是他。 官家死死瞪著定王,牙關(guān)緊咬。 “趙玨不姓阮,但他的生母姓阮。這位阮氏是元禧太子的寵妾。在元禧太子死后被人告發(fā)。說是因她一貫跋扈,虐殺仆從,才導(dǎo)致仆從下毒誤害了元禧太子。武宗皇帝大怒。先帝當(dāng)時還是魏王,奉命和大理寺一同調(diào)查此案。調(diào)查了一個半月后,確認(rèn)告發(fā)無誤。阮氏因此被賜死。東宮上下被牽連的人命不下百條?!倍ㄍ鯗啙岬碾p目似乎在回憶當(dāng)年的往事,語氣悲涼。 “他認(rèn)定我爹爹是他的殺母仇人?才這般處心積慮謀逆?”官家微弱的聲音響起,他其實不想再知道得更多了,就到這里為止吧。 定王想了想,說道:“先帝登基后,忽然有一天不經(jīng)禮部采選,不經(jīng)入內(nèi)內(nèi)侍省和尚書省,帶了一位出身平平的郭氏入宮,直接下旨封為美人。自然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br> 官家一愣:“這!這如何使得?”身為帝王,一言一行,均受約束。他當(dāng)年納陳素入宮,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耗時三個月。 定王似乎出了神,半晌才苦笑道:“這位郭美人,自然就是后來的郭賢妃,郭太妃,郭真人。官家年少時也見過她的風(fēng)采,其實尚不及她入宮時的一半——唉。但凡見過她的人,都覺得世間竟有這樣的女子,當(dāng)然應(yīng)該歸我大趙皇帝所有。封為四品美人,實在太委屈了她。娘娘,這話似乎還是出自您口吧?” 高太后看了眼官家,口中發(fā)苦,心中更疼,勉強點了點頭:“不錯,當(dāng)年一收到消息,我就去勸諫先帝,自然也要見一見美人。”她停了停:“先帝駕崩后,她確實憔悴了許多,比不得入宮時那般驚心動魄了?!?/br> 女人看女人,少有心悅誠服的,可是她見到郭氏后,的確對定王說了那樣的話,并非為了彰顯皇后的氣度,而是出自真心。郭氏全然不是她想象中那般妖媚惑主的禍水,她禮儀無暇,溫和從容,言語睿智,風(fēng)華絕代,和先帝之間有種說不出的親呢自在。 先帝在郭氏面前,只是她的男人,甚至像她的孩子,就是完全不像個皇帝。而她這個中宮皇后,名門之后,從小在宮中和先帝青梅竹馬,結(jié)發(fā)夫妻,和他們在一起竟會產(chǎn)生鳩占鵲巢的荒謬之感,甚至有這個官家她從不認(rèn)識的錯覺。 看著高太后變幻莫測的神情,定王點頭道:“不只是先帝和娘娘,就是最古板的楊相公,在福寧殿見過郭氏一次后,也只嘆了一句:天下無雙。自那以后,宮內(nèi)朝中再無人非議郭美人?!惫系拇_自有一種氣度,她越是溫和有禮,旁人就越自慚形穢。 高太后冷笑了一聲,似乎定王您身為皇叔就獨善其身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似乎知道高太后所想,定王自嘲道:“娘娘不用在肚子里罵老臣。老臣定力遠(yuǎn)不如楊相公,只是有心沒膽而已?!?/br> “先帝極愛重她,不是寵愛,是愛重?!倍ㄍ躅D了頓:“一年后郭美人并無生育,先帝卻要冊封她為正一品的貴、淑、德、賢四妃之首的貴妃。宗室和兩府怎會同意?先帝竟連發(fā)兩張冊封制書給禮部。因為沒有兩府的印,都被禮部所拒。娘娘那時,處境真是艱難啊?!?/br> 官家看著太后,說不出是悲是嘆。玉真那樣的女子,渾然不在意財物珠寶和地位,她喜愛馬、孔雀、仙鶴,喜愛花草,喜愛那些古里古怪的書籍,喜愛下廚,甚至親自養(yǎng)蠶織布。無論如何討好她,送她什么奇珍異寶,她雖笑著表示喜歡,可看進(jìn)她眼中就明白她其實毫不在意。但凡是男子,恨不得捧上自己所有的一切獻(xiàn)給她。貴妃一位,也算不上什么。可是娘娘那時會作何想? 高太后看著定王:“多謝皇叔那時維護我們母子?!彼肓讼?傲然道:“也不算什么艱難,冊封個貴妃而已,難道我還會不肯用鳳???若是我這個皇后替郭氏請封,皇叔你們宗室和兩府相公們可會反對?” 定王搖搖頭:“娘娘替妃嬪請封,賢德慈悲,后宮和睦,官家之幸。宗正寺、禮部無有不從。相公們自然也不會理會這樣的后宮小事。有娘娘在,相公們自然是安心的?!?/br> 高太后冷笑道:“先帝平白越過我,下制書冊封貴妃,相公們和親王們豈容他這般寵妾滅妻!郭氏的出身有瑕,一輩子也越不過我去!要不是先帝小瞧了我的容人之量,如今這皇帝的位子,說不定還真是三郎坐著呢?!?/br> 定王想著往事,臉上陰晴不定:“后來郭美人跪在福寧殿前勸諫先帝,欲削發(fā)明志。先帝對著楊相公和臣等大發(fā)雷霆,摔了一屋子的書,楊相公聽郭美人說的話,實在不像紅顏禍水,就提議不如各退一步,改封為賢妃。先帝才勉強肯了?!?/br> “可郭美人就那么笑瞇瞇地跪著,問先帝:妾身可算得是個美人?先帝說她若是不美,天下就沒有美人。她說她就貪心一些,要終生占住美人一位。別的份位都不如美人好聽。何等的隨意,何等的從容啊。先帝氣得直跳腳,哄也不行,罵也不行,斥責(zé)她抗旨,還是不行。先帝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啊。我等眾臣,都深覺得褻瀆了她,對不住她。后來還是娘娘來解了圍,勸服了郭氏做那賢妃。娘娘不計前嫌,不計得失,一心為先帝著想,臣拜服!”太后一輩子最后悔的大概就是那天做了一次極賢德的皇后吧。 高太后冷哼了一聲。定王真是討嫌,誰愿意一直記得自己做過的蠢事!她那時雖然對先帝不合禮法的行為甚是惱怒,可她并非善妒之人,也知道先帝的神魂顛倒,實在怪不到她身上。 冊封風(fēng)波以后,郭氏常當(dāng)著她的面勸諫先帝,先帝確實十分歉疚,便常到坤寧殿陪她。她就是那個時候懷上二郎的,她和郭氏姐妹相稱,還由得她親近大郎。那時候,這后宮,真是一團和氣??!她都被蒙騙了那許多年,何況是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