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厚盯著九娘：“他們一個是元禧太子遺脈，利用過蔡佑，布下天羅地網(wǎng)，不惜勾結(jié)西夏刺殺陳青，處心積慮要顛覆大趙江山。一個卻是契丹罪臣之孫，藏身于蘇瞻身邊，幫助蘇瞻斗倒了蔡佑，費(fèi)盡心機(jī)要亡契丹。怎么看，這兩個人都是對立的。你這話沒道理?！?/br>
    幕僚們爭論不休的是高似和殿下的真實(shí)關(guān)系，還有高似是不是為了挑起契丹和大趙間的戰(zhàn)火。他的確猜想過是蘇瞻指派高似下了毒手，為的是扶植吳王登基好對他們這派人下手。

    九娘看著張子厚：“若是張理少只往高似和六哥的身世疑云上想，恐怕會推斷這一切出自蘇相的謀算?！彼龘u頭道：“我表舅雖然不見得支持六哥，卻決計不會因為個人恩怨指使高似殺害大趙軍士官吏！這種心狠手辣毫不顧忌人命的做法，只有阮玉郎會如此。”

    趙栩皺起眉頭，九娘這個說得不錯。他也先想到蘇瞻指使的可能，轉(zhuǎn)念就否定了。

    張子厚冷哼了一聲，意味深長地道：“你小小年紀(jì)，倒十分了解蘇瞻？好，你繼續(xù)說?！焙撸菜憔?？

    趙栩心中仍有疑慮。西夏刺客勾結(jié)阮玉郎在田莊刺殺舅舅，這是確鑿無疑的事，那夜他親眼所見，高似對戰(zhàn)西夏刺客，手下毫不留情，全力維護(hù)阿予阿昉太初他們。他對自己也毫無防范，又怎會是阮玉郎的同謀？難道他對娘親鐘情至此？

    “如果是阮玉郎主使，那么時間就對得上了。汴京到秦州，善騎者六百里日夜不停，兩日夜可到，高似收到消息，才能安排在回程中截殺他們。而這個地方離秦州那么近，可以斷定高似原本就已經(jīng)在秦州！急腳鋪一眾人等的行蹤都在他掌握下！”九娘聲音越發(fā)低沉：“六哥，冒昧一問：先帝駕崩后，在秦州被圍那張皇榜頒布之前，秦鳳路有沒有其他軍情到京？”

    趙栩搖頭道：“沒有，熙州、鞏州失守，那幾天里都沒有任何秦鳳路、永興軍路的軍情稟報。我和太初手下的斥候也沒有任何消息回來?！?/br>
    九娘心頭更沉重，她停了片刻才道：“我猜測高似和阮玉郎勾結(jié)，必然也和西夏勾結(jié)了，如此他們才會竭力切斷那兩路與京中的消息！看西夏出兵的時間，就知道他們是否合謀。如果我是西夏梁太后，一定還會同時派人馬牽制住秦州附近的幾路援軍，大軍主力全都撲向秦州！力求里應(yīng)外合偷襲破城——”

    趙栩聲音有些干澀：“如果高似早就潛入秦州，又在離秦州那么近的地方截殺朝廷百多人，肯定急著返回秦州！他在秦鳳軍多年，又熟悉秦州防衛(wèi)，還帶著那許多高手，一旦暗中從里面接應(yīng)西夏大軍，秦州危矣！”

    張子厚眼皮直跳，看了看九娘，又算了一下日子，恨不得飛到秦州去提醒秦州守軍。

    趙栩閉了閉眼睛，背后發(fā)麻。西夏年后開始調(diào)兵集結(jié)于邊境，朝中早有防備，但重兵防的是歷來最易失守的永興軍路的西安州、延安府一帶，還有被偷襲過的河?xùn)|路永樂城附近。西夏所控的蘭州城這兩年一直被秦鳳軍壓得不敢動彈，陳家軍十年來的威名又極盛，根本無人想到西夏竟敢從西軍最強(qiáng)大的熙河路一路殺入。

    高似的厲害，在青州的山上，他和張子厚都是親身領(lǐng)會過的。

    “高似如果對上陳元初，誰的勝算更大？”張子厚有點(diǎn)不死心地問，一出口又覺得可笑，她一個閨中女子，如何得知。

    九娘嘆道：“元初大哥的本事，我不曾見過。但西夏刺客刺殺陳家表叔那天，高似和表叔比了箭法。”她看著張子厚：“表叔認(rèn)輸了?！?/br>
    三人都沒再說話，一時氣氛凝重。

    作者有話要說：　　注：

    臥棒斜插花水上漂這根線，埋在第三十七章。嘻嘻。

    謝謝訂閱。

    第189章

    未等燭消紅, 不見窗送白。打更人從金水門里沿著瑤華宮的青磚墻一路喊了過去。已經(jīng)四更天了, 瑤華宮里聽得真切, 偏房里靜默的三個人悚然而驚, 都生出日月逝矣歲不我與的緊迫感。

    九娘看著趙栩：“阮玉郎、高似和西夏這番圖謀, 定然是為了極快地拿下秦州！他一貫喜歡cao縱人心, 又愛一石多鳥。若是秦州失守, 元初大哥和鎮(zhèn)守秦州的陳家軍將領(lǐng)一系, 不論生死都有失守之罪！太皇太后一直不放心陳家和陳家軍, 恐怕會趁機(jī)聯(lián)合樞密院，將表叔貶出京城，遠(yuǎn)離秦鳳路, 所以陳家有難, 我已經(jīng)寫信告訴了太初表哥，請他和表叔早些議定對策?！?/br>
    張子厚瞇起雙眼，一邊點(diǎn)頭表示認(rèn)同，一邊疑心更甚。她一個長在書香世家的小娘子，不過十多歲的年紀(jì), 就算多讀些書，又如何能有這樣的眼光？就算孟家的梁老夫人傾囊相授, 她又怎能有這樣機(jī)敏迅捷的反應(yīng)？從靜華寺連夜入宮, 從太皇太后手下跳窗救出德妃免受挾持, 柔儀殿里那般僵持局面下想出來的權(quán)宜之計，洞悉自己在蘇陳聯(lián)姻一事上的關(guān)鍵行事，還有今夜她輕而易舉跳出窠臼, 一眼看穿阮玉郎高似西夏勾結(jié)，更如此熟悉蘇瞻和高似，對朝政局勢，對太皇太后的心病都了如指掌，舉一隅，以三隅反。還有這層層推進(jìn)的解釋，無可辯駁的推斷——

    他腦海中驟然冒出一個極荒誕的念頭，如同那兩長三短的篤篤聲，敲得他有點(diǎn)眼冒金星，心也似乎停止了跳動。這個念頭一經(jīng)產(chǎn)生，就不可抑制地從一滴水變成一條河一片海，瞬間占據(jù)了他整個人，甚至每根頭發(fā)絲都在歡呼。

    張子厚垂眸盯著九娘投在地上的影子，細(xì)長，纖弱，挺拔，她戴的素紗幞頭的影子正落在他腳尖前。他悄悄前移了一步，踩在那幞頭影子上。

    趙栩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的確是阮玉郎最擅長的，沒有足以證明高似和娘親無關(guān)的文書，秦州再失守，宮中朝中自然無人再顧忌爹爹的意愿，就會擁立趙棣或者支持十五弟繼續(xù)做官家，兩宮垂簾聽政?！?/br>
    他心里清楚，如此一來，他和娘親、阿予的境地就會極糟。就算定王也很難維護(hù)他們。高似那話，聽起來是給他指了一條生路。

    九娘看著趙栩短短幾天，清瘦了不少，眼中布滿血絲，卻依然冷靜自如思路清晰，心中暗嘆，繼續(xù)說道：“這必然也在阮玉郎意料之中，還有一事，高似在秦州城內(nèi)做jian細(xì)，城破后如果消息傳回汴京。表舅也逃不出阮玉郎這次算計。我雖然也給阿昉哥哥寫了信，但他未必能說服表舅搶先自行請罪。若給阮玉郎搶得先機(jī)，他的相位恐怕不保?！弊晕圻@件事，因為前世的她和那個失去的胎兒，早已經(jīng)成為蘇瞻的心病，他恐怕決計不愿再來一次。

    張子厚接口道：“蘇瞻一旦罷相，二府幾位相公為了給西軍給天下人一個交待，恐怕會不惜公布高似的真實(shí)身份，進(jìn)而逼迫契丹交出高似。契丹自然交不出人，也證明不了契丹和西夏并無結(jié)盟攻打大趙的意圖。二府甚至?xí)虼怂簹уY之盟，借與女真結(jié)盟之名和契丹開戰(zhàn)?！?/br>
    趙栩沉聲道：“不錯，阿妧你推斷得很對！季輔說得也不錯。秦州失守、陳家被貶、我無緣帝位、蘇瞻罷相、契丹開戰(zhàn)，阮玉郎要的正是這一舉五得！”

    阮玉郎！好一手翻云覆雨！秦州此時，是失守還是仍在堅守？陳元初，是生還是死？趙栩的心揪成了一團(tuán)，熱血澎湃不已。他來回走了兩步：“我即刻派人去上京見耶律奧野，希望她不要記恨三叔之死，能說服壽昌帝聯(lián)手大趙，共同應(yīng)對西夏和女真！”

    “但還有一件事，高似既然視契丹為敵，挑動大趙和契丹戰(zhàn)事，為何會要六哥你去上京？”九娘理了理思路：“就算沒有了那份文書和秦州軍中的證人，若是六哥和定王殿下轉(zhuǎn)而支持今上，兩宮垂簾，也不至于艱難到需要離開汴京，難不成阮玉郎還有藏著厲害的后手？”

    張子厚猶豫了一下，文書被劫，這身世更說不清楚了，他這邊固然可以說阮高勾結(jié)，毀滅文書，是為防止燕王順利即位。太皇太后卻也可以說那文書必然證明了燕王身世可疑，高似才要?dú)⑷藴缈跉У糇C據(jù)好助燕王即位。己方卻又不可能明說文書已經(jīng)過陳元初的手絕無問題。

    他想了想，說道：“以阮玉郎的布局，說不定還有什么能置殿下于死地的殺招，又或者高似這話就是殺招？如果只是高似自己的主意，他消失的這三年，難道已經(jīng)在上京有了很強(qiáng)的勢力？甚至足以拿下上京？那殿下給越國公主也記得要提醒她高似厲害之處。契丹七十萬大軍，大半都去了黃龍府一帶?！?/br>
    趙栩腦海中靈光一閃：“女真！高似投靠了女真！阮玉郎實(shí)際是和女真、西夏結(jié)盟了！女真攻下黃龍府，牽制住了契丹大軍，就是為了等這一步！阮玉郎！”

    九娘倒未想到這一點(diǎn)，柔儀殿那夜陳青說了個大概，并未提到高似和女真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趙栩一說，她也立刻明白過來極有道理。九娘和張子厚面面相覷，心底都對阮玉郎的智謀由衷地生出了懼意，此人心計，深不可測，算無遺策，可謂無懈可擊。如今這間偏房中的三人，都算是絕頂聰明之人，卻依然斗他不過。

    趙栩來回踱了兩步：“三叔提到過，高似的生母是女真的貴女，如果高似要滅契丹給父族報仇，除了借阮玉郎的腦、大趙的刀，還有一樣更有力的，就是他母族女真部的力?！?/br>
    他看向張子厚：“他做jian細(xì)，助西夏攻破秦州城，為的是牽連蘇瞻罷相。如果我猜得不錯，秦州一破，阮玉郎一定會先行把高似契丹人的身份暴露于天下，如此才能置蘇瞻于萬劫不復(fù)之地，更能令大趙不再顧念澶淵之盟。他上次和我一同到青州后再北上，自然是幫女真打契丹渤海軍去的！他就此失去蹤影，這三年恐怕他一直都在上京部署！他必然早在三年前就和阮玉郎有所勾結(jié)！”

    九娘眼睛亮了起來：“這么說的話，才能解釋為何蘇瞻一黨根本沒有查到蔡佑什么實(shí)質(zhì)性的罪證！如果高似那時候就和阮玉郎合謀，趙昪自然徒勞無功！只是還有一個事不太對，我們在田莊遭到西夏刺客刺殺，六哥你說過高似是全力維護(hù)——”

    趙栩和九娘異口同聲道：“西夏刺客難道那時候還不知道高似的真正身份？！”兩人對視了片刻，九娘沉吟道：“或者西夏刺客根本未通知阮玉郎刺殺一事？不然只從她們所劫的鞏義夏馬查起，朝廷遲早也會發(fā)現(xiàn)永安陵里的兵器?！?/br>
    張子厚看著九娘的眼神更加炙熱，他竭力轉(zhuǎn)開眼，看向趙栩：“如今既然知曉了阮玉郎的連環(huán)計，殿下，我等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趙栩眸色越發(fā)暗沉，他不用問也知道張子厚的想法，必然是先下手為強(qiáng)，背水一戰(zhàn)，先安內(nèi)再攘外。但這法子極其冒險，也未必能得到蘇瞻的支持。

    “張理少，九娘還有幾句話想私下同殿下說。”九娘轉(zhuǎn)聲對張子厚福了一福，阻住了張子厚要說的話。

    張子厚躬身朝趙栩行了一禮，慢慢地退出了偏房，半垂的眸子看著九娘地上的影子，燭火無聲，光影憧憧。

    ***

    偏房內(nèi)一時又靜了下來。

    趙栩看著九娘，第一次見到她穿男裝，素紗幞頭下的發(fā)鬢還是略有些松了，她的女使大概不舍得大力替她束發(fā)。

    “你要同我告別？”趙栩苦笑了一聲。他人不能出宮，但孟府的消息日日從未斷過。孟家南遷在汴京世家圈子里也已經(jīng)陸續(xù)傳了開來，因國喪才無人登門拜訪或設(shè)宴踐行。

    九娘點(diǎn)了點(diǎn)頭，深深福了一福：“孟家不日將要南遷。阿妧多謝六哥這些年救了我好幾回，待我這么好。今夜，是阿妧能為六哥做的最后一件事了。還望六哥洞悉了阮玉郎的陰謀后好生應(yīng)付，力挽狂瀾?！彼聪蜈w栩：“張理少必然會慫恿蘇、陳、孟三家攜手，和你里應(yīng)外合，搶在阮玉郎之前，挾天子以令天下，再聯(lián)合契丹，抗擊西夏和女真，六哥還請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