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栩深深地看著她，她從來都是給他驚喜，為他著想，即使她不愿意承認(rèn)，不愿意走近他，可他就是明白。

    九娘不再猶豫：“蘇瞻那人，絕不會隨六哥行師出無名的逼宮之事！他把聲名看得比性命更重。高似若破了秦州城，他恐怕會寧可自盡以證清白！”想起阿昉，九娘有些哽咽，深深地福了一福：“還有孟家，對不住六哥！”

    趙栩剛要感嘆她所說的蘇瞻，和他所想的差不太多，自盡不至于，恐怕會辭去宰相一位。但是孟家？為何對不住自己？

    九娘咬了咬下唇，眼中有些微濕：“大伯告訴阿妧，柔儀殿那夜，他去慈寧殿救婆婆和你舅母，原本已經(jīng)都救到了，是婆婆故意絆住了他，才令劉繼恩得手的！”九娘記得孟在敘述此事的時(shí)候，語氣冷然。她能理解婆婆的做法，一輩子都對娘娘忠心耿耿的老夫人，和娘娘共過生死，為了娘娘，犧牲了情郎，為了一諾，埋葬了自己的一生。對娘娘有利的事，她那是本能的反應(yīng)。若不是后悔內(nèi)疚于那夜的行為，婆婆也不會那么快地立刻著手孟家南遷一事。

    趙栩伸出手，原想拍拍她，又縮了回來，若無其事地道：“不要緊，老夫人原本就是娘娘的人。既然你家要南遷，說明她也已經(jīng)心灰意冷要遠(yuǎn)離娘娘了。我不會讓你大伯去盜虎符的。就算有了虎符，三衙的將領(lǐng)那種情勢下，也未必都肯出兵?！彼麌@了口氣：“外有西夏進(jìn)犯，北有女真狼子野心，我又怎么能先讓汴京燃起戰(zhàn)火？怎么能讓大趙禁軍自相殘殺？”

    九娘抿了抿唇：“六哥！如果阮玉郎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殺招，如果你有殺身之禍，請立刻按高似說的，去上京！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br>
    趙栩上前兩步，凝目看著九娘的眸子：“你還知道什么？為何說這樣的話？！”

    九娘咬牙道：“阿妧推斷，高似恐怕認(rèn)準(zhǔn)了六哥你是他的兒子！他和阮玉郎勾結(jié)了，肯定知道他還有極厲害的后招要害你。高似想要保住你的性命，才會要你去上京?！?/br>
    趙栩腦中一熱，如果不是九娘，說這話的人會立刻血濺當(dāng)場！

    看著他赤紅的雙目和起伏不定的胸口，九娘握緊了雙拳：“那夜我問過你娘，高似第一次私闖禁中的日子，很是對你們不利?！彼龑ψ约旱臋?quán)宜之計(jì)有把握，是因?yàn)榍刂莞娭惺顷惣业奶煜?，只要送來京中的文書沒有問題就行。她當(dāng)時(shí)相信陳德妃說的絕對未和高似有過任何關(guān)系。

    可是以她對高似的了解，高似是個(gè)絕對不會多說一句廢話的人，也絕對不做沒有絕對把握的事。蘇瞻出獄后仕途那么順利，高似功不可沒。高似會說出這樣的話，一定還有什么是陳德妃自己也不知道的事。他身為耶律興一脈僅存的男人，卻一直不娶妻不生子，也許因?yàn)樗闹性缇蛯㈥愃睾挖w栩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人。

    趙栩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得一痛。

    九娘溫和地看著趙栩，沒有憐憫，沒有疑慮：“六哥，你是趙栩，你姓趙，你是大趙皇子，不可改變！你是我們桃源社的六哥，永遠(yuǎn)都是！即便去了上京，也可以利用高似，將計(jì)就計(jì)！”她實(shí)在想不出宮中還能有什么變故，會使趙栩有性命之憂。

    趙栩深深吸了口氣，死死盯著九娘的臉：“我不走?！彼湍锖桶⒂柙谝黄穑瑹o論生死。他更不可能拋下即將面對大風(fēng)大浪的舅舅一家，更不可能拋下大趙萬民，士可殺不可辱！

    九娘沉默了片刻，點(diǎn)頭道：“好?！?/br>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出自《論語陽貨》

    2、舉一隅，以三隅反。出自《論語述而》

    第190章

    趙栩如困獸一般在九娘身前身后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九娘那句“日子對他和娘親不利”, 底下隱匿著什么她無法說出口的話, 似欲破冰而出的海底異獸, 又似即將噴涌爆發(fā)的火山巖漿。高似究竟做了什么, 他不能想, 不敢想。不想, 都幾乎要壓垮了他。

    高似待他, 的確無法解釋。但, 當(dāng)前局勢恐怕比九娘推斷出來的還要不利。而他只能生生受著。

    現(xiàn)在才企圖挽回大局，為時(shí)已晚。他心思通透，已然明白阮玉郎的網(wǎng), 悄聲無息地織了十多年, 絕不是這三年之功。如果不是孟家四娘和田莊刺殺導(dǎo)致他行蹤暴露，恐怕三年前大趙就已經(jīng)國破山河亡了?；蛘?，從蘇瞻丁憂他就開始收網(wǎng)了，爹爹三年前的不治惡疾很可能出自阮玉郎的手筆，他們卻未曾警惕。女真當(dāng)年突然發(fā)難, 擊敗渤海軍，牽制了契丹大軍, 西夏進(jìn)犯, 他們也懵懂看不透背后隱藏的危機(jī)。同樣的境況, 三年前還有房十三之亂，以及從鞏義兩個(gè)時(shí)辰就能攻到汴京城下的重騎。再加上阮玉郎在京中帶著他那群侏儒手下破城。而他自己，那時(shí)根基還未穩(wěn)。

    是因?yàn)檫\(yùn)氣好, 大趙才躲過了三年前彈指間的亡國巨禍。不，是因?yàn)橛芯拍铮且驗(yàn)橛袠s國夫人在天之靈在，才陰差陽錯(cuò)地治好了爹爹，窺破了永安陵之墓，逼退了阮玉郎，才有了這三年的太平中興?？伤瑓s白白浪費(fèi)了這三年，他看得不夠遠(yuǎn)不夠深，那些為他們而死的壯士們忠仆們，白白地送了性命。他還自以為有治國安邦之才！

    半晌后趙栩才深深吸了幾口氣，有些話，現(xiàn)在不說，以后怕沒機(jī)會說了。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抬頭看著九娘，似乎離她遠(yuǎn)一些反而看得更真切些：“你去南方也好，至少能平平安安幾年。無論是阮玉郎、西夏還是女真，我總不會讓他們越過長江一步。”

    九娘一愣，趙栩一雙眼中不見桃花，只有千山萬水滄海桑田。兩人無需多言已心意相通。九娘輕輕搖頭道：“他三年前沒得逞，如今你和表叔表舅聯(lián)手，也不會讓他得逞的，對不對？”是了，三年前的種種，又有哪一樣是純粹的巧合？

    趙栩垂首，看著膝蓋上自己的一雙手，忽地輕笑了兩聲，抬起眼：“阿妧你看，我這雙手，挽弓殺過強(qiáng)敵，潑墨繪過山水，持筆也可金鉤鐵劃，揮棒也必技壓汴京。可這雙手，十七年來做得最好的，是那日在桃花林里強(qiáng)行將你拉到我懷里?！?/br>
    九娘面色驟然蒼白，垂眸看著趙栩膝上那雙指尖微顫的雙手，修長，關(guān)節(jié)因練功和習(xí)字稍有突出，她記得他手心的薄繭，她再努力也是徒勞，忘不了那一切，所以才會請纓南下，讓千里之遙斷絕一切。

    “那次，是我唐突了你?！壁w栩面上的笑意漸漸消失，眼角微微泛起了淡紅色，他想起身離九娘再近一些，甚至想替她抿一抿松了的發(fā)鬢，卻還是沒動：“可是我不后悔，阿妧?！彼蟹浩鹑f般柔情：“因?yàn)槟且灰梗f不定我就死了。如果沒有合血法，爹爹盛怒之下恐怕就會賜死我娘、我和阿予。就算他舍不得，娘娘遲早也會這么做。我不后悔。從跳下金明池開始，每一件，我都不后悔。我快活得很，高興得很，真的?！?/br>
    一日生，一日死，不由他定。一顆心，一個(gè)人，他能做主。

    他輕輕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阿妧，旁人眼里，你美貌多智，自是值得我趙六傾心?？赡阋?，自你是個(gè)胖冬瓜，被我綁成只小粽子開始，我就沒放下過你了。小時(shí)候我不懂，大了也有好一陣子不懂。也想過究竟是什么原因，你對我那般兇，說話那么毒，將我費(fèi)心做的黃胖隨意送人，我為何就沒法子不想著你呢？你先別生氣，容我多說兩句，說個(gè)明白。”

    九娘的淚一滴滴凝在眼眶里，是，若她能想明白，又會怎樣？她兩輩子都在較勁的又是什么？心如果守得住，就不是心了。

    趙栩笑道：“后來我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這世上，總有些事情是沒道理的。不然，也太無趣了。為何我生下就是皇子，而你就是阿妧？為何我們就會遇見？命中注定罷了。就是我這樣的皮囊、一身本事、親王的名頭、食邑三千部曲八百，在你眼里，和販夫走卒也不見得有什么不同。不過，我總也有一樣?xùn)|西，是這天下間沒人比得上的?！?/br>
    他站起身，笑著走到九娘身邊，解下頸中的紅繩，將那顆小乳牙在手中緊緊握了握，小心翼翼地給九娘系上，手指在那潔白如玉的小牙上摩挲了兩下，輕聲道：“一片真心如鐵，終生須臾不忘。”

    他手指輕顫，看著她垂眸看看那小牙，看看自己，咬著唇，努力地想笑，想說什么，又竭力想看向別處，卻擋不住無聲的淚珠連串滾落。他想拭去她面上無聲滾落的淚珠，終還是收了手。她若能為他多流些淚，也證明她心里有他。他不舍得，這當(dāng)下，他連碰一碰她都不舍得，心會疼。

    “這是你當(dāng)年掉的一顆牙，還給你?！壁w栩從袖中掏出私印，放入九娘手中，輕聲道：“這是我的私印，你的小牙就是我的押字?！彼樜⑽⒁患t：“你去了蘇州，萬一有急需，就去杭州找一間元旭匹帛行，東家是你的名字。我的私庫，都在那里。憑這私印和押字，一日可調(diào)十萬貫。還有當(dāng)年我自青州招安的將士，因?qū)以饨娕艛D，這幾年我陸陸續(xù)續(xù)將他們安置去了杭州附近的幾大田莊里。你憑這個(gè)，可調(diào)用三千精兵，應(yīng)可護(hù)你孟家周全?！?/br>
    他笑道：“你看，可不是命中注定？那時(shí)候剿滅完房十三，私下劫了阮玉郎榷場和海運(yùn)的不少錢財(cái)物資，運(yùn)來京中嫌麻煩，順手為之，誰想有朝一日你孟家竟會南遷？”

    九娘搖著頭，這算什么？臨終交待似的，不行！阿昕已經(jīng)去了，她身邊不能再有人死！她竭盡心力，是要守護(hù)她身邊的人，不是要聽這些的！

    “趙栩！你要是敢——”九娘哽咽道，他得有個(gè)念想才行！最怕的是失去斗志，輸給阮玉郎不怕，輸給他自己，就真的沒了生機(jī)！

    “今日一別，若不能再見，阿妧，我趙六此生已無憾了?！壁w栩輕笑道。

    九娘仰起臉，咬牙道：“趙栩！我孟妧也沒后悔過。你聽好了！我會替你收著你的錢，你的人！你若不能好好活著，殺了阮玉郎給阿昕報(bào)仇，不能趕走西夏收復(fù)秦州，你若敢——”

    趙栩眼中滿是笑意打斷了她還沒說出口的威脅：“阿妧，你再說一遍，頭一句，再說一遍！”

    九娘顫聲道：“我也沒后悔過！”已經(jīng)做下的事，后悔有什么用！對和錯(cuò)，有什么可論！她何曾后悔過她兩世里做過的每一件事？由心不由心，如意不如意，都不悔！

    趙栩點(diǎn)點(diǎn)頭，眼睛一亮，似乎千斤重?fù)?dān)卸下，生出無窮斗志，豪氣頓生，笑道：“好！阿妧你記著，只要我還活著，哪怕爬，也要爬去找你的。便是你嫁人生子了，我也是要搶的。我的錢我的人，可都交給你了。你放心，我自然不會放棄。無論是那個(gè)位置，還是你，娘親，阿予，舅舅一家，還有這萬里江山，黎民百姓，我趙栩，只要活著一日，就不會放棄?？v使現(xiàn)在已然一敗涂地，也不會放棄?！?/br>
    從他開始能護(hù)著自己，他從未輸過。可對上阮玉郎，他千般對抗，萬般不服，卻的確已輸了。以他領(lǐng)軍的經(jīng)驗(yàn)，離高似截殺急腳遞一行人已經(jīng)四日夜過去了，秦州失守的軍情恐怕這幾日就會抵達(dá)汴京。

    “秦州只怕已經(jīng)失守。”趙栩沉聲道：“陳家走不了，蘇瞻不會動，我也不能走?！?/br>
    九娘急道：“總會有法子的！你不是說你不會放棄嗎？！”

    趙栩點(diǎn)頭道：“你不用擔(dān)心我，我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計(jì)策，雖說輸是輸了，卻也不能任他宰割！我會和舅舅、季甫好好商量的。對了，榮國夫人可還糾——陪伴著你？”

    九娘點(diǎn)頭不語，伸出手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淚，她經(jīng)得起生離，卻再也經(jīng)不起死別。

    “我抓了阮玉郎的表姑母郭氏。”趙栩?qū)⒐液驮拥囊蚓壓喡哉f了，頓了頓：“她有位嫡親的meimei小郭氏，嫁給了青神王方，生的女兒就是榮國夫人。所以，她也是榮國夫人嫡親的姨母。榮國夫人和阮玉郎還差點(diǎn)有過婚約，不知道夫人要不要去看一看這位姨母？”他看向九娘身后的虛空之處，問道。

    九娘眼前金星直冒，半天才回過神來，顫聲問道：“你說什么？榮國夫人的親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