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節(jié)
垂拱殿后閣里,另一場并無刀光劍影的爭斗才剛剛開始。 定王老眼不再昏花,盯著太皇太后同樣蒼老的面容,沉聲問道:“娘娘,垂拱殿前后這些侍衛(wèi)親軍步軍司的刀斧手,是要替娘娘收拾我等這些不聽話的硬骨頭嗎?” 太皇太后冷哼了一聲:“老身得知陳元初投敵一事,不過防備陳青暴起傷人而已?;适宥鄳]了?!?/br> 定王轉(zhuǎn)向面色赤紅的朱相和臉有愧意的曾相,厲聲問道:“何時后宮能直接命令三衙了?樞密院調(diào)兵用印,謝相呂相和蘇瞻事先可知道?內(nèi)臣傳旨處分公事,并需覆奏,中書可有接到旨意可有覆奏?” 謝相憤然道:“蘇相和臣還有呂相均一無所知!朱相,還請問這是何道理?短短十二天,樞密院兩次僅憑東院印就調(diào)動侍衛(wèi)親軍步軍,皆未得到二府用印!” 太皇太后寒聲道:“皇叔是忘記成宗駕崩時出的事了?老身和先帝母子可是險些喪生于刀斧之下!那事以后,二府楊相公奏請,諸相公附議,皇叔你也未反對,憑老身飛鳳玉佩,有樞密院東院印,可急調(diào)侍衛(wèi)親軍步軍司精兵三千護駕。比起皇城司五千人、殿前司大內(nèi)禁軍五千人,老身就算調(diào)用這三千人也未必能保住官家和老身的安全吧?有何不妥?” 定王寸步不讓:“娘娘可別忘記當年還有這一句:太后可用兵裁制于內(nèi)!什么是外朝,什么是內(nèi)廷?這前朝六殿是娘娘能出兵裁制的地方嗎?這文武百官各部重臣二府相公和我等宗室親王,是刀斧手能橫刀相對的嗎?自成宗帝始,我大趙宗室就立有家法:后宮不得干政!娘娘垂簾是聽政,可不是任意干政!還有,太后去哪里了?緣何大起居不視朝?”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白麻:制書。黃麻:敕書。后者用于宰相三公等高級別官員以外的官員。出自《宋史》職官志。 2、垂簾聽政,后宮干政,這個相關(guān)的限制,有參考張明華所著的《論北宋女性政治的蛻變》,北宋劉娥垂簾聽政十二年,北宋的祖宗家法和文官集團(官僚體制)對于防范后宮干政和女主篡位上,是很下功夫的。本文高氏,雖然借用了wuli高滔滔的形,卻實際有著劉女士的神。高氏在后宮是有自己的智囊團的,在朝中也有效忠她的權(quán)力集團,她也在宰相任命上暗中影響著皇帝趙璟的決策,以達到掌握權(quán)力的目的。她在信息傳遞(入內(nèi)內(nèi)侍省、尚書內(nèi)聲)、武力掌控(三衙中的步軍司、樞密院重臣)、文官培植上都有自己的一套,這是幾十年政治斗爭經(jīng)驗的結(jié)果。她能參與和二府定期面議政事,這個是很厲害的,也避免了宰相擅權(quán)。至于這個角色,留待讀者們各自評論。 第197章 后閣里闐寂無聲。定王這一通發(fā)難, 貌似要搬出祖宗家法來治太皇太后了。這話一說, 就算是宰相也沒法插嘴。 屋內(nèi)的四位宰執(zhí)心里都清楚, 德宗皇帝設(shè)置大宗正司是干什么的?掌糾合族屬而訓(xùn)之以德行、道藝, 有罪則先劾以聞, 法例不能決者, 同上殿取裁。第一任知大宗正事是濮王殿下, 也就是武宗皇帝和定王的生父。第二任就是定王殿下。這位老殿下是歷經(jīng)四朝的位高尊者, 就算是太皇太后, 也照樣得領(lǐng)這位老殿下的訓(xùn)斥。 太皇太后羞紅了老臉,氣結(jié)道:“皇叔!五娘在照顧官家脫不開身。老身疼了她幾十年,難不成還會將她如何?何況老身人在何處, 何處就是內(nèi)!自身難保時還不能便宜行事?陳青的身手您也看到了, 不能不防!又怎會是對著皇叔和眾卿家呢?” 她掩面而泣:“皇叔!老身一個婦道人家,杯弓蛇影一些,也是因為前車之鑒,只求自保而已!您這是何用意?侄媳何嘗干政過了,您竟搬出成宗遺訓(xùn)來訓(xùn)斥于我?難不成要侄媳去地下見成宗辯解?”她心里也發(fā)慌, 連自稱都改稱侄媳了。 定王吹了吹白胡子,嘿, 這婦道人家見識短手段多, 動不動哭哭啼啼的。前車之鑒?她當年怒撕成宗的時候勢如猛虎, 抱著還是太子的趙璟找自己訴說時,哭得那個憤慨委屈;后來宮變時她踩著尸體走出來的時候鎮(zhèn)定自若,要處置阮玉真時被他責怪了兩句就淚如雨下;再后來垂簾聽政時一味打壓趙璟, 屢勸不聽,要還政時就當朝哭得母子情深?,F(xiàn)在又來了? 朱相上前一步,輕聲道:“殿下怕是誤會了。娘娘所為,確為自保。如今秦州陳元初一事尚未水落石出,張子厚所言也非定案。娘娘防患于未然,并無過錯。當務(wù)之急,是秦州文書不見一事該如何處置,還有秦鳳路、永興軍路,兩處援軍當以何人為帥對敵西夏,契丹耶律似一事又當如何決斷。此時殿下和娘娘切勿再起沖突了。三衙調(diào)兵一事,臣日后再緊急也會通知中書和殿下一聲,還請娘娘和殿下平息心情,共同商討?!?/br> 定王豎起眉毛瞪起眼:“可不全是你們的錯!一點小事毛毛躁躁,來不及似的。一代不如一代!以前陳青在樞密院可從來沒出過這種事!” 朱相一噎,眼前一黑,這——還不是為了防備陳青?他算看出來了,這位老殿下,和張子厚一樣不講理,心還都長偏了。 一直垂首肅立的張子厚突然抬起頭,朝著朱相微笑了一下。朱相眼前不由得又一黑。 張子厚沒有看定王身邊的趙栩,他知道朱相在想什么,也知道定王說的那毛毛躁躁的人里也有他。他更明白趙栩從大殿轉(zhuǎn)入后閣時看向自己那一眼的意思。他的確cao之過急了,陳青因陳元初一事要避嫌今上禪位的商議,無論如何他應(yīng)該留下蘇瞻,等燕王即位后再解決他。直到此時,那力壓群臣掌控大局、挫敗阮玉郎的毒計、斗倒一生勁敵的興奮感成就感才慢慢褪去。 如今只憑自己和定王,要爭取謝相、呂相或曾相過來一同支持燕王,十分之難。呂相是個不倒翁,哪一方都不肯輕易得罪。謝相和蘇瞻同屬舊黨,和自己素來道不同。曾相又是一貫不太肯出頭的。 謝相嘆了口氣:“臣以為,至少要等田洗案水落石出后方能定下今上禪位一事。如今西夏攻占了秦州,還當以擊退外敵為先,只是不知道娘娘和兩位殿下的意下如何?” 趙栩深深地看著太皇太后:“若是娘娘不再軟禁娘娘和我生母,并保證置伏兵于福寧殿這等事不再有,六郎并無異議?!彼彩遣坏貌煌耍鄙倭颂K瞻,二府的平衡一下子被打破,再少了舅舅參與,己方立刻失去了優(yōu)勢。張子厚畢竟還是過于激進了,如今局勢,求穩(wěn)為先,多虧皇太叔翁那番說話說得正是時候。 朱相曾相都吃了一驚。太皇太后竟然軟禁了向太后和陳太妃?難怪定王殿下動了真怒。眾人都沒了聲音,紛紛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陰沉著臉:“六郎這說的什么話,五娘和陳氏好好地在福寧殿陪著官家呢?!?/br> 趙栩轉(zhuǎn)向定王說道:“皇太叔翁,既然太皇太后這么說,還當請?zhí)竽锬锴皝泶构暗罟沧h政事,才合乎禮法規(guī)矩。六郎愿去福寧殿請娘娘。” 眾人皆無異議,各懷心思,默默盤算著當下局勢。 向太后扶著趙栩的手進了垂拱殿后閣,眼圈還是紅的,一見定王更是忍不住落下淚來。她性子溫和,嫁給先帝這些年,從未和先帝紅過臉,侍奉太皇太后也一直恭順溫良。這十多天連逢巨變,雖然在皇子即位一事上她謹遵先帝的心意,和太皇太后相左,卻料不到今日竟會突然遭到軟禁,那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貴為太后,依然可能朝不保夕,想到趙栩說的話,不再猶豫。 向太后既不入座,也不對太皇太后行禮,立于堂中,看向一邊:“請問諸位相公,今早太皇太后領(lǐng)了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皇城司眾人,還有侍衛(wèi)親軍步軍司的刀斧手,忽至福寧殿,將我和官家、陳太妃一并軟禁,可是二府的主意?諸位相公是要廢黜皇帝,廢我這個太后?” 太皇太后一怔,隨即大怒:“五娘你說什么?!”真是反了!向五娘哪里來這么大的膽子當面和自己對峙?必然是趙栩搗鬼! 四位相公立刻跪地高喊:“臣不敢——!”朱相后背冷汗涔涔,看來今日太皇太后不只是捅了定王殿下這個馬蜂窩啊。太后這話比起定王殿下,可厲害太多了,那是祖宗家法,這是謀逆造反! 向太后這才看向太皇太后,緩緩跪倒:“五娘嫁給先帝數(shù)十年,若有不是,還請阿姑教導(dǎo)。如今先帝尸骨未寒,太皇太后對妾身和十五郎兵刀相向,今日大起居,妾身被軟禁在福寧殿里膽戰(zhàn)心驚,不知生死。”她轉(zhuǎn)向定王:“若不是二府相公們的主意,請皇叔翁替侄孫媳婦做主。這太后,五娘不敢當,不如廢了我,送我去瑤華宮清修,也好保住性命!” 太后一跪,旁邊的張子厚和趙栩趙棣三個也趕緊跪了下去。 二府的四位相公心中哀嘆一聲,兩宮決裂,不欲共存!屋漏偏逢連夜雨啊。張子厚垂眸不語,心中那份自責和不安稍退,對趙栩拿捏局勢之準更為佩服。若能靠向太后和定王殿下合力打壓二府,將太皇太后送去西京,即便蘇瞻不在,前路也能大好。 太皇太后氣得渾身發(fā)抖,卻極力抑制著自己。這樣的話,向五娘可不會說,趙栩竟敢cao縱五娘來脅迫她!這個關(guān)頭,一個處理不好,就會出大事。 她當機立斷,不等定王開口,立刻起身去攙扶向太后,大哭起來:“都是老身一時不慎,五娘你就算受了委屈,你我不都是為祖宗江山嗎?何至于此!老身被陳元初叛國投敵一事驚到了,才想將你們幾個護在福寧殿,未及同你交待清楚,倒讓你誤解了?!?/br> 趙栩微微抬了抬眼,自他記事起,頭一回聽見這位后宮第一人如此低聲下氣。他也才明白為何這許多年來,經(jīng)歷了廢后、宮變、垂簾聽政還政、黨爭等等內(nèi)廷外朝各種大事,唯獨她能巍然不動。他見定王眼風掃向自己,右手微動,擺了個手勢。 向太后原等著太皇太后發(fā)怒或強詞奪理的,不知所措地被她拉了起來,不知如何是好。聽她哽咽道:“五娘,你是老身當年親自選出來的大趙皇后!老身又怎會對你不利?你說那樣的話,置阿姑我于何地!老身這一輩子,為先帝cao心,為趙家cao心,為這江山cao心,旁人不懂,難道五娘你也不懂?” 太皇太后又轉(zhuǎn)向定王,拭了淚:“皇叔,若是五娘不肯見諒,容不下我,我原本也沒兩年好活了,不如早些去見成宗,這大趙宗室萬里江山就都由皇叔和五娘做主,只盼你們好生照顧十五郎!” 趙栩眉頭微微一動,太皇太后竟以命相脅!娘娘擔不起不孝二字,皇太叔翁擔不起擅權(quán)罪名,看來只怕依然會功敗垂成。 向太后咬牙不語,她雖有逼走太皇太后之意,卻無應(yīng)變之能,被這番話壓下來,竟無言以對。 定王長嘆一聲:“好了,你們婆媳二人,向來和睦,何必如此。如今西夏大軍直逼京兆府,兩宮若再不和,你們叫二府如何是好?這政事如何決斷?不如在此立約,太皇太后日后不可再擅自調(diào)兵,有京中十萬禁軍效忠陛下,何懼宮中安危?還有,皇城司不如交給太后掌管,也好讓她安心?!彼缈炊w栩暗中的手勢,能爭一分是一分,趙栩眼下不能出宮開府,他母子三人毫無屏障。近萬大內(nèi)守衛(wèi)者里,殿前司將領(lǐng)雖然大多偏向趙栩,可皇城司和入內(nèi)內(nèi)侍省卻是很大的麻煩。只憑趙栩會寧閣里的幾十號人,一旦出事,毫無自保之力。若能把皇城司從太皇太后手里奪過來,那就踏實許多。 太皇太后卻毫不猶豫,爽快應(yīng)了:“就按皇叔說的辦,日后調(diào)用三衙,老身必知會中書和皇叔,也一并告知五娘。皇城司便由五娘掌管,日后交還給皇帝就是。五娘,你可還有心結(jié)?若心里還難受,那老身給你賠個不是。” 向太后頗為意外,隨即掩面大哭起來:“妾身不敢!求娘娘垂憐!十五郎適才又發(fā)起熱來,卻無人能出入福寧殿,連取藥都不能!若有個三長兩短,五娘怎么向先帝交待?” 太皇太后大怒:“哪個大膽的狗東西,老身再三交待好生照顧官家!”她氣得雙手發(fā)抖,若是趙梣因此出了事,她再低聲下氣,恐怕也沒法挽回局面。年事已高的她連續(xù)十幾天日夜cao勞,強壓著喪子之痛,竭盡心力,全靠參湯吊著,今日先受制于張子厚,再連續(xù)被定王和向太后氣得不輕,此刻再也壓不住血氣翻涌,只覺得頭目森森,眼冒金星,一個站立不穩(wěn),竟迎面栽倒在向太后身上。 向太后大驚:“娘娘——娘娘!”趙棣哭著撲了上來:“御醫(yī)官!快宣——!娘娘娘娘——” 后閣里亂成一團,有人歡喜有人憂。張子厚暗暗在心里喊了聲: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這不該死的已經(jīng)死了三個,這該死的也死了兩個,死而復(fù)生的,也有一位。剩下那老而不死的,菩薩還是趕緊收了吧。他看向趙栩,見趙栩面上陰晴不定看不出喜憂。 直到午后,侍衛(wèi)親軍步軍司的精兵才依次退出皇城。還在東華門附近的酒家茶坊里的京官們,更是各自揣測宮中怕是又發(fā)生了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