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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汴京春深(庶能生巧)在線閱讀 - 第316節(jié)

第316節(jié)

    大雨過后的初夏黃昏,連空中氣息都帶著清甜。忙碌來往的大理寺胥吏們面色沉重。

    張子厚告罪道:“下官身上朝服還是早間所著,又是日曬又是雨淋,如今汗味擾得諸位避而遠之,請容下官換一身衣裳?!?/br>
    眾人一愣,不少人斜眼看著他退到廊下臨時豎起來的素屏后頭,心里嘀咕著,畢竟是自己的地盤好辦事,這里誰的衣裳不又濕又黏又臭哄哄?

    張子厚脫下朝服,換上公服,接過屬下塞給他的紙條。

    東水門,大雨中有馬車等候,行至陳州門附近一輛馬車變成三輛,分頭出城,往南往東往西各有一輛。章叔夜已派人分頭追蹤下去。

    張子厚低聲吩咐:“讓陳青的人搜索陳州門附近周圍十里以內(nèi)所有民宅商家,一門一戶都不可放過。阮玉郎絕對不可能離開京城,今夜他必然要在宮內(nèi)發(fā)動的?!毕氲阶罱w栩交給定王的那些產(chǎn)業(yè)文書卷宗,他加了一句:“尤其是寺廟道觀!”

    他扭頭看向遠處琉璃瓦上一層暗紅霞影,一些小小黑點盤旋著往宮墻那邊下降了。

    九娘,你在何處,殿下可還安好?

    遠處傳來歸巢的群鴿的聲聲鳴叫,令人心更難安。

    張子厚出了素屏,見趙昪、謝相、朱相、刑部尚書和定王、鄧宛還在廊下說話,上前團團行了個禮:“恕子厚失禮了,請——”。

    重回屋內(nèi),書吏們呈上整理好的供詞記錄。張子厚翻了翻讓人傳給二府幾位相公觀看。

    “宗正寺的兩位已經(jīng)供認不諱,他們午后本來會隨魯王前往陳家,待魯王受傷,即由他們出面要求大理寺和開封府拘捕燕王殿下。這些供詞足以證明這是魯王的陷害之計,為的是褫奪燕王的親王封號,甚至謀害他入獄?!?/br>
    趙昪點頭道:“有這兩位的供詞,其實已可見魯王和阮玉郎相互勾結,應該先尋回燕王,問一問他非殺魯王不可的原因。”

    朱相眼皮抬起來:“魯王即便有罪,但也是大趙親王。自有大理寺和宗正寺、大宗正司會審審問,交由陛下和兩宮太后定奪。這才是正理。豈可私刑定罪甚至就地殺人?《趙刑統(tǒng)》可是明文嚴禁的。就算燕王合情合理,卻已經(jīng)違法在先。難道這一國之法是擺設嗎?”

    呂相長嘆道:“朱相所言極是,如今不是燕王所為對或錯的問題,繩不繞曲,法不阿貴。燕王殺人不容置疑,至于是誤殺還是謀殺,這是大理寺的事,魯王當時并無利器在手,毫無威脅,殺人者,按律當斬。諸位難道忘記熙寧元年的登州阿蕓案了嗎?她謀殺已傷,當絞。先帝四下赦書,赦其絞刑,均被刑部駁回不遵,刑部諸位堅持赦書不壓律,委實可敬可佩啊。”

    眾人都停下了爭論,不少人嘆息起來,紛紛表示王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

    張子厚揚聲道:“呂相提到登州阿蕓案,和本案類比,很不妥?!?/br>
    呂相冷笑道:“還請張理少指教一二?!?/br>
    “阿蕓案,乃婚配糾紛導致的謀殺已傷,又有按問欲舉自首的事實。當年鬧到二府共議,依然議而不合,糾其根本,因為所爭執(zhí)的并不是阿蕓傷人當不當絞,而是赦律之爭?!睆堊雍耜廁v的眼神看著呂相:“爭的是究竟以皇帝赦書為尊,還是二府所代表的律法為尊,實際上是我大趙皇權與相權之爭?!?/br>
    窄室內(nèi)一片死寂,人人心中都清楚明白,可從來無人敢說出口的話,被張子厚輕描淡寫地攤了開來,刑部兩位侍郎濡濕的小衣下起了雞皮疙瘩。

    趙昪垂眸不語,百年來,二府人事變遷,除了太祖,還未有任何一位官家能對抗二府的,而這偏偏又是太祖的安排。成宗和先帝不知道增設裁撤了多少衙門,微妙的相互制衡,新黨舊黨之爭,始終離不開皇權和相權的此消彼長。對張子厚,雖然道不同,他是欽佩的。只可惜正如蘇瞻所說,新黨不過是官家用來集權專斷的工具,張子厚一貫支持官家壓過二府,卻看不到一旦決策者剛愎自用,走錯一步,傷國傷民之深難以挽回。這恰恰也是太祖英明無人可及之處,誰又能保證代代都出英主?守業(yè)需要的,恰恰是一個穩(wěn)字。

    張子厚眼風如刀掃過各位相公:“如今主少國疑,我等做臣子的更要謹慎才對。請問各位,阮玉郎與大趙,是敵還是友?”

    趙昪郎聲道:“敵!大敵!阮玉郎國賊也,勾結西夏,私蓄兵馬重弩,先帝在位時他已是謀逆重犯?!?/br>
    “既為國賊,人人得而誅之。魯王身為宗室親王,勾結國賊謀逆大趙,罪加一等。當時暴民在前,魯王蠱惑暴民進犯陳家私宅,燕王受傷后,暴民遭阻,隨后阮玉郎現(xiàn)身擄走陳府家眷?!睆堊雍衤曇糁型嘎冻鲋刂貧猓骸把嗤鯕Ⅳ斖?,擒拿阮賊,無功反而有罪,那前線將士遇到jian細是不是也不能殺?殺民與殺賊不可相提并論,殺賊與誅國賊亦不可相提并論,燕王此行當以軍法論。”

    眾人目光看向定王和四位老親王。

    定王拈了拈胡子,沉聲道:“各位臣工,張理少所言極是。實不相瞞,阮玉郎多番謀害先帝,當年先帝煉丹中毒一事,也出自他的手筆。”他從袖中取出幾張文書讓內(nèi)侍送給眾人傳閱:“那兩個所謂的道家老祖,所在道觀,二十年前就是阮玉郎的產(chǎn)業(yè),他雖然用了化名,卻有道觀的人證明畫像中的阮玉郎就是他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仙師?!?/br>
    一片嘩然聲起。謝相和朱相都一驚,煉丹一事,歷來忌諱被提起,就是先帝,昔日也是以修道為名義,一應煉丹所用物事,都由皇城司秘密送到延福宮。定王殿下連這樣的秘聞都不掩藏,看來為了保住燕王也已經(jīng)完全不顧皇家體面了。

    張子厚面無表情,冷冷接著道:“先帝中毒暈倒之時,阮玉郎暗藏兵馬重弩于鞏義永安陵,勾結西夏刺殺蘇瞻陳青兩位文武棟梁,利用蔡佑控制海運、榷場牟取暴利。幸虧大趙國運昌盛,未能被他成事。這次他又利用吳王男扮女裝入宮認親,借高似離間先帝和燕王父子情,最終借崇王之手毒害了先帝。其人卑鄙陰險,為亡我大趙無所不用其極,所犯大案罄竹難書。諸位相公、親王,我所言可有一句不實?”

    還不知道這些辛秘事的親王們和官吏們膽戰(zhàn)心驚,阮玉郎所犯罪行,別說這許多條,任何一條都是滅族大罪!

    謝相和定王異口同聲道:“句句屬實?!?/br>
    張子厚點頭道:“下官奏請,由大理寺接手田洗一案,刑部、御史臺若不放心,盡可前來旁聽。再請大宗正司和宗正寺擬廢趙瓔珞公主號,入大理寺獄待審,以審出線索擒拿阮玉郎。還有,開封府、三衙禁軍、皇城司應分頭追蹤阮玉郎蹤跡,以盡快救回燕王殿下?!?/br>
    諸事議定,幾位相公返回都堂,會合兵部戶部和樞密院官員們,集議調動利州路兵馬增援鳳翔一事。大理寺獄、刑部、宗正寺會審趙瓔珞。

    張子厚站在廡廊下向趙昪拱手道:“三衙的事,還請趙相費心了。被阮玉郎擄走的孟家小娘子,是蘇和重嫡親的表外甥女,和蘇家大郎極為親睦。今日蘇大郎多番懇請下官盡力相救,奈何子厚出不了宮——”

    趙昪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和重兄也派人送了信進來。我這就去樞密院盯著。宮里頭,還請張理少看著了?!彼噶酥嘎∮拥畹姆轿弧LK瞻讓他提醒張子厚要小心太皇太后生變,可今日一整天,太皇太后都沒露過臉,也沒讓人傳一句話。吳王午后就入宮侍疾,也一點聲音都沒有,似乎魯王之死,燕王失蹤,都和他們沒有關系一樣。

    張子厚點頭道:“多謝提醒?!?/br>
    看著趙昪寬厚的身影遠去,張子厚低聲問身邊人:“隆佑殿?”

    “毫無動靜?!焙竺娴娜溯p聲道:“孟都點檢還未回宮。殿前司的人都布置好了。”

    定王疲乏地走到張子厚身邊:“形勢還不算太差。怎樣?外頭陳青有消息了嗎?”看到張子厚搖頭,定王挺直了腰板道:“我先回大宗正司,孟伯易也不在宮里,你小心一點。”

    ***

    九娘跟著燕素,穿過兩進院子,到了阮婆婆房里。趙元永正在她膝蓋上敷藥泥。

    知道是九娘來了,阮婆婆神色松動了一些,嘆了口氣,讓燕素搬了個繡墩放在床邊,安慰她道:“你放心,玉郎不會殺你的。多虧了你,我和大郎才能回轉來?!?/br>
    九娘看趙元永敷好了藥泥,拿起了艾條,便接了過來:“大郎,讓我來吧?!?/br>
    趙元永看了她幾眼:“你也會?”

    九娘笑著將艾條靠近了阮婆婆膝蓋幾個xue道緩緩繞起了圈:“我小時候掉在金明池里,我婆婆怕我受寒,請大夫調理了一年,看會了?!?/br>
    趙元永奇道:“你怎么會掉進金明池里?那里頭可深了!”

    “被人從船上推下去的?!本拍锟粗钇牌诺哪?,這張臉依稀和前世的娘親有些重疊在一起,她目光更是柔和。

    “啊?!——”趙元永驚呼了一聲。

    九娘笑道:“這世上,許多人害人,就為了自己高興而已。”

    趙元永的小背駝了下來,默默看著艾條上的星火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