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節(jié)
三年前芙蓉樹下少年郎,流水淡淡碧天長的景象驀地浮上心頭。 “你這般不愛惜自己,就不太對?!薄澳阍诤ε率裁矗亢ε伦约翰粔蚝镁蜎]人看重你?還是害怕自己不夠好,幫不了你在意的人?” 六郎還說:“你不丑,從小就不丑……”九娘唇角微微翹了起來。 后來,她在那邊傷了他的心,還將喜鵲登梅簪丟進芙蓉池里。所以在船上他看見她手心的簪子時,歡喜得不行,沒完沒了地摩挲那簪子。他沒問,她也沒說,可他知道她尋回了他親手做的簪子,她也知道他在二哥大婚那夜去芙蓉池?fù)七^這根簪子。她和趙栩,無需言說。 九娘抬起手碰了碰懷里的喜鵲登梅簪,疾書幾行,收拾停當(dāng),帶著惜蘭和玉簪往擷芳園走去。 她心意已決,再無轉(zhuǎn)移。孤墳愁已歇,塵緣容易絕。今生今世,她只有一人不可辜負(fù),不能辜負(fù),不愿辜負(fù)。 第229章 夏條綠已密, 朱萼綴明鮮。炎炎日正午, 灼灼火俱燃。長房的仆婦婆子們在池邊一字排開, 個個汗流浹背。杜氏在不遠(yuǎn)處的涼亭里, 搖著折扇, 忐忑不安, 不知道九娘應(yīng)付不應(yīng)付得來這位朝中煞神, 想到孟存夫婦還在家廟跪著, 夫君和孟彥弼還在宮中未歸, 更令她憂心忡忡眉頭不展。 擷芳園芙蓉池邊,依水傍石的木芙蓉林綠樹正當(dāng)陰濃時。張子厚在樹蔭下挑了一塊平滑大石,坐了下來。日光透過翠綠葉片, 在他手中的禪位詔書上投下斑駁光點。詔書上的皇帝玉璽鮮紅奪目。有孫安春在, 皇帝玉璽被太皇太后所用不足為奇。 他松了一口氣,想起九娘,抬起頭看那芙蓉池,碧波蕩漾,倒映著綠樹粉墻, 蟬聲鳴唱,訴說這夏日太長。自先帝駕崩, 他加在一起也沒睡過幾個時辰, 又因九娘神魂不定, 今日大局初定,又得以訴盡心事,被這碧波晃著眼, 竟恍惚起來。 似聽到有人在喊:“快些快些,山長說了,給這池子取個好名字,若被采用,必有想不到的福份。你們說,是討師娘做的醪糟方子還是山長珍藏的棋譜好?” 張子厚一驚,心慌得不行,展目望去,師兄弟簇?fù)碓谝黄穑褦M出了好些名字。他這是回到了中巖不成? “你又不愛吃醪糟,也不愛下棋,怎么也想要湊熱鬧?”聲音清冷,面容如玉,對面那人抬起頭來,正是蘇瞻。 張子厚只覺得耳鳴眼花,他霍然推開棋盤:“拿筆來——拿筆墨紙張來!”險些一個趔趄摔在蘇瞻身上。 他寫了兩張,手腕懸空抖個不停。那喚魚池三個字寫得極其難看。蘇瞻笑道:“不如我替你寫算了?!?/br> “且開!”他大喝一聲,強行鎮(zhèn)定下來,這次手不抖了,衛(wèi)夫人的簪花小楷秀麗嫵媚,喚魚池三個字躍然紙上,他慢慢地在落款處添上了張季甫三個字。 “你何時改寫了簪花小楷?”蘇瞻訝然問道:“季甫?你何時取的字?” 張子厚飛奔下山。池邊的竹床上,高大儒雅的王方正笑著翻看學(xué)生們?nèi)〉拿?,一手輕輕搖著蒲扇。 “山長——”張子厚整好衣冠,才恭恭敬敬地行到跟前,躬身獻(xiàn)上自己那張。 “喚魚池?”王方抬起頭:“原來你已有了表字,季甫,為何取這個名字?” “我有一——”張子厚脫口而出,立時改口道:“天在池邊閑逛,隨口喊了聲魚來,竟真有兩尾魚兒躍出水面,故命名喚魚。” 王方哈哈大笑起來:“竟有這等巧事?!彼麖纳磉吶〕鲆粡堁{,上頭也是簪花小楷的喚魚池三字,卻無落款。 張子厚眼中一熱,舒出一口氣,也傻笑起來:“可不真是巧——” 一轉(zhuǎn)眼鑼鼓喧天,他已騎在馬上,胸口紅綠交雜的大花艷麗異常,馬前兩盞燈籠正在引路,前面書院門口,站著的正是喜笑顏開的王方。 “女婿來了,女婿來了——”四周紛雜的喝彩聲,張子厚來不及再想,飛身下馬,跪拜在地。 “季甫不必多禮。”他頭暈?zāi)垦5乇煌醴綌y了手帶入書院。 堂上張燈結(jié)彩,人頭濟濟,那身穿青色大禮服,頭蓋五尺銷金蓋頭的身影在燈下伸手可及。 阿玞,是阿玞。 張子厚心跳如飛,恍恍惚惚地到她身旁,牽起那同心紅綠綢帶,不知所措地走了兩步,旁邊哄堂大笑起來,他一回頭,見自己將綢帶竟把阿玞繞了兩圈險些綁了起來。 “對不住,對不住,我這是頭一回——”張子厚面紅耳赤地把綢帶繞回去,低語道,又覺得自己的話實在可笑,真切地聽見她噗嗤笑出聲來。 紅燭高燃,親友齊聚。洞房里有人遞上金秤。張子厚只覺得那秤有千斤重,怎么也舉不起來。哄笑聲中,蓋頭微顫顫地被掀了開來,掛在鳳釵上。 她抬起眼,笑盈盈。傾城傾國顏,含羞帶惱。 一聲厲喝忽地響起來:“你是誰?怎冒充我家阿玞來成親?我家阿玞呢?” 張子厚一身冷汗,茫然四顧。不,不對,這是孟妧。 四周白茫茫霧蒙蒙,面前端坐的新娘面容模糊起來。 “阿玞——阿玞——”他心如刀絞,撕心裂肺大喊起來,伸手去拉。 “你喚我何事?”一句川音在身后響起,冰冷冷如隔千里。 張子厚大喜:“阿玞,阿玞,是我,今日你我成親——” “你娶的明明是孟九娘,為何卻喊著我的名字?”她挑起眉頭,揚起下巴,神情決絕又傲然:“我卻不稀罕你這般假情假意?!?/br> 她拂袖而去,即將消失在那茫茫四野中。 “阿玞——阿玞,她就是你,你就是她,你聽我說——”他急得滿頭是汗,追得腿肚子都抽筋了。 她忽地停住,轉(zhuǎn)過身來,英氣的秀眉蹙起,眼中有淚在盤旋:“她是她,我是我,她有她的爹娘兄弟姊妹,怎會是我?君心既轉(zhuǎn)移,但娶新婦去,不必再念。我爹娘在喚我了,自有要娶我王九娘之人,那人你也認(rèn)得,姓蘇名瞻字和重?!?/br> “不——不是的,”張子厚驚駭欲絕,悲聲連喚:“阿玞——阿玞———” 遠(yuǎn)處傳來鑼鼓笙歌,他卻一動也不能動。 “張理少?張子厚?”九娘蹲下身子,細(xì)細(xì)凝視著樹下這兩鬢飛霜滿面淚痕的清雋男子,百感交集。這片刻間,他累到倚樹入眠,卻又夢到了前世的自己,這幾聲阿玞,喊得凄楚無望,她滿腹的話實在不忍開口。 張子厚驚醒過來,面前一雙盈盈水眸,正關(guān)切地看著自己。她身后碧波泛著銀光,頭上夏蟬還在高唱。夢中一切剎那閃過,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心痛還在,腿也還在抽筋。 南柯一夢。他竟在光天化日下在此地做了那樣一個夢。他二十多年無數(shù)次夢見過阿玞,她從未對自己說過話。 “阿玞?”他吃不準(zhǔn)眼前是夢還是真,身不由己愴然淚下。 九娘緩緩搖了搖頭:“理少方才魘著了。我是孟氏阿妧,這是翰林巷孟府。你可要喝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