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節(jié)
兩個(gè)穿著梅花交領(lǐng)窄袖長衫的宮女正用西夏語問院門之外的軍士:“發(fā)生什么事了?可要搬回庵堂去?” 陳七帶著幾個(gè)人往那院外墻角下又用了一小筒石油,火一點(diǎn)起,院子里的軍士們匆匆往外趕了過去。 陳太初悄聲無息地潛入院子,繞過廊下兩個(gè)年長的仆婦,翻過女墻,后頭三間禪房,都亮著燈火。 忽地屋里傳來一聲高喊:“人呢?人呢——?”說的卻是大趙官話,聲音清脆響亮。陳太初一怔,繞到禪房后頭,見那木窗并未糊紙,只有細(xì)細(xì)木條嵌著。里面一個(gè)少女,背窗而坐,秀發(fā)披散在身后,正趴在桌上,雙手拍著桌面。 “人呢?人呢?”這次她喊的是西夏話。 門鎖咔嚓從外面開了,兩個(gè)仆婦走了進(jìn)來,只站在門口行禮道:“公主又要什么?”說的卻是一口秦州話,陳太初倒聽懂了。 那少女啪啪拍著桌子:“魚!魚,湖里有,去撈——”兩條腿也在地上亂蹬一氣。她說話的語氣卻和小孩子在胡鬧一樣。 “公主別鬧了,那水里的東西如何吃得?您昨天吵著要吃羊rou,喇嘛們已經(jīng)很不高興了。等回宮了,想吃什么都有。桌上那面可以吃,還有些糖果,您先吃飯,吃好了再叫我們?!蹦瞧蛬D耐心勸慰道,卻不敢靠近少女。 “不——我要魚我要魚!”少女發(fā)起脾氣來:“阿姊呢?我阿姊呢?桃花桃花——小魚要吃魚——”她放聲高喊起來。 “長公主隨太后出征打仗去了,過些天就來接您,您別——” 話沒說完,少女騰地站起身,那兩個(gè)仆婦立刻閃身退了出去,咔嚓又把門鎖了起來。少女慢慢靠近門口,貼著門聽了聽,又開始大力拍門:“我要魚我要魚——” 外邊的仆婦也大聲道:“院子外頭燒起來了,老奴去看看就回。”聽聲音是嫌她煩退遠(yuǎn)了一點(diǎn)。 少女又喊了幾句,拍了幾下門,邊喊邊往后窗走來。陳太初嚇了一跳,閃在一旁,不由得疑惑,她這幾句似是故意叫喊,并不像那個(gè)一直只有三歲心智的孩子。李穆桃說她做個(gè)傻子挺好,又是什么意思? 一雙嫩白的小手握住細(xì)長的窗柵,搖了幾搖。 她是想逃出來? 陳太初側(cè)耳聽著周圍動(dòng)靜,轉(zhuǎn)身抬起頭,對面屋頂上趴著的陳七對著他比了個(gè)沒事的手勢。他從地上撿了顆小石子,從木條縫隙里扔了進(jìn)去,輕輕打在她腰間。 那雙手頓了一頓,少女輕輕壓低嗓子問:“誰?” 陳太初探出半張臉,看向窗內(nèi)。 雖然背著光,但陳太初依然看得清楚,窗里的少女貼著窗柵的小臉上一雙眼睛極大,正盯著自己眨也不眨。 他剛要開口,那雙眼已淚眼朦朧。 “陳太初!”少女輕聲喊出口,一張小臉緊緊壓在了細(xì)木條上,臉頰被擠壓得變了形。她輕呼一聲,縮回了手,這木條縫隙很小,她急著往外伸手,卡疼了手指。 陳太初渾身一震,打了個(gè)寒顫,凝目看窗口的她,實(shí)在記不起幼時(shí)的穆辛夷長的什么模樣,她又怎么會(huì)認(rèn)出現(xiàn)在的自己?這種連名帶姓的喊法,在他幼年離開秦州的時(shí)候,是有一個(gè)小女孩,哭著追著喊著陳太初。后來也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gè)少女在冬日雪后的廊下這么喊過他的名字,脆生生的,決絕又倔強(qiáng)。陳太初眼中一熱,輕聲喚道:“阿昕?” 少女輕輕退開了一些,笑得雙眼彎如月牙:“是我!”她雙頰和鼻頭都被木條壓得微紅,轉(zhuǎn)瞬瞪大了眼,又壓上了木條:“陳太初?!” 陳太初回過神來,面前的少女絕不是蘇昕。 “穆辛夷,是你嗎?我是陳太初,你jiejie托我來救你?!?/br> 少女又笑彎了眉眼,輕聲道:“是我,是我啊。我是阿辛。原來是你來救我了?!彼嗔巳嘌?,背著光,陳太初只看見她眼角似乎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 陳太初拔出短劍,橫于木條上頭,手腕一震,木條齊齊斷了開來。他輕輕挪開斷開的木條。屋里的少女已輕手輕腳搬了個(gè)木椅放到窗口,一躬身就輕巧地鉆了出來。 陳太初扶住她跳下地,轉(zhuǎn)頭看向屋頂?shù)年惼撸攘藗€(gè)準(zhǔn)備退走的手勢。忽地一雙手從后面繞過他的肩,環(huán)住他的腰,柔軟的身子貼緊了他的背。他一僵,手停在了半空,還沒想好是要拉開那小手還是要怎么才好。 屋頂?shù)年惼咩读艘汇?,人沒敢動(dòng),趕緊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可什么也沒看見。 穆辛夷將臉緊緊貼在陳太初背上,緊緊地抱著陳太初,一息之后,她濡濕的小臉在陳太初背上蹭了蹭,從他腋下探出頭輕聲問:“你不背我跑?是要抱我走嗎?” 陳太初一動(dòng)也不敢動(dòng),垂目看著她仰起的小臉,含淚帶笑的調(diào)皮雙眼,似乎整條銀河都落在里頭,絢爛深邃。這雙眼,他極其陌生又似曾相識。 “阿辛——”陳太初想說讓她先放開自己,那雙星眸忽地彎成月牙,眨了眨:“蹲低些?!?/br> 陳太初身不由己被她拽得低了下去。少女輕輕一躍,雙手已環(huán)住他的脖頸,靠在他耳邊道:“快帶我走,隨便你帶我去哪里?!睔庀_得陳太初耳朵癢癢的,他歪了歪頭,頸后汗毛直豎。 陳太初吸了口氣,從懷中取出早就準(zhǔn)備的軟繩,將身后人緊緊和自己縛在一起,沿著墻角疾奔了幾步,提氣躍上屋頂,冷冷看了還捂著眼睛手指卻分得很開的陳七一眼:“走。” 陳七霍地站起,尾隨陳太初迅速往寺后退走。不多時(shí),院子里傳來驚呼聲。 暗夜里,人如流星一閃而過。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 客棧的掌柜親自將穆辛夷安頓在最好的客房,對陳太初千恩萬謝。陳太初到了種麟房中,眾人都在等他,想不到事情如此順利,反而有些惴惴不安。 陳太初和種麟細(xì)細(xì)商量了明日出城的法子,按照和李穆桃的約定,他們只要把穆辛夷安全送到秦州,自然有人帶他們?nèi)ゾ汝P(guān)押在秦州秘密之處的陳元初。 陳太初站在樓梯口,看著斜對面穆辛夷的客房已漆黑一片,他雖有很多疑惑想問,但想著去秦州還有不少天要同行,輕輕拍了拍樓梯欄桿,回了自己房間。 推開自己的房門,陳太初一愣,見桌旁的穆辛夷正托腮打著瞌睡,看來等了他不少時(shí)間,燭火暖暖地投在她半邊臉上。 穆辛夷睜開眼,靜靜地看著門口的陳太初,笑了起來:“陳太初,你怎么比我還傻?” 陳太初掩了門,慢慢走到桌邊,坐了下來,摸了摸茶瓶,還是溫的,便給她倒了一碗茶,推了過去:“你,和小時(shí)候不太一樣?!?/br> 穆辛夷雙手捧起茶碗,咕嚕嚕喝了一大口,半張小臉埋在碗里,一雙大眼抬了起來,看著陳太初眨了兩眨。 “你還記得小時(shí)候悶在紗帳里嗎?后來你一直——”陳太初輕聲問道。他想不出來,三歲的心智究竟是什么樣,只能肯定不是眼前的穆辛夷的模樣。 穆辛夷放下茶碗,顧不得唇上水潤:“記得啊,一直記得你。陳太初!你為何說話不算數(shù)?”她擰起眉頭,委屈地問。 “不算數(shù)?我說過什么了?”陳太初的確想不起來三四歲的自己曾經(jīng)說過什么,連她的模樣都早已想不起來了,看到她才模糊記起那雙極大極大的眼睛,和那跌跌撞撞追著哭著喊陳太初的小女孩重疊在一起。 “是你說要玩紗帳的,是你害得我被悶住的。你回開封前,不是來我家同我娘和jiejie說,等你長大了一定會(huì)像你爹爹那樣做個(gè)大將軍,然后就回秦州娶我做你娘子,照顧我一輩子的嗎?”穆辛夷瞪大雙眼,探過身子,最后一句話說完,幾乎和陳太初鼻子貼著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