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節(jié)
在夏軍中極速往返的陳家軍重甲騎兵, 發(fā)出震天呼喊:“戰(zhàn)——”不約而同地調轉馬頭,原本是無數(shù)細碎的銀線在月下往返流淌,片刻間匯聚成奔騰的河流,迅速往陳青身后的將旗下靠攏。 重騎對重騎,長槍對長槍, 以力敵力,以武對武。 身披黑色鐵甲的種家軍重騎按旗令迅速往戰(zhàn)場南邊匯聚成方陣, 原本被圍殲的幾小簇夏軍, 急急從縫隙中往中軍方向逃去。散落一地的長刀、槍戟、旌旗無人顧得, 只有盲目地奔跑呼喊,避開那翻飛的鐵蹄和從天而降的流星錘。 天波府的楊家軍,青色藤甲在星光下宛如秦嶺之石, 從山上滾落,碾壓過剩余的幾百夏軍,往戰(zhàn)場北邊迅速轉移。 王之純率領的永興軍路大軍堪堪趕到,不遠處陳青的令旗再度揮舞起來。王之純厲聲喝道:“槍牌手,三路護衛(wèi)——” “王”字將旗旁邊,用作攻城的望樓車改作了中軍發(fā)令臺。隨著中軍令旗的變幻,六千槍牌手潮水般地往前鋒重騎處奔去,手中的竹質橢圓騎兵旁牌在三路騎軍中高高舉起。 三千手持長方尖頭步兵旁牌的槍牌手緊跟而上,在陳家軍身后將旁牌固定在地上,五千神臂弩上的三停箭在喧囂震天的沙場上靜默閃著寒光。往日戰(zhàn)場上占到半數(shù)有多的弓箭手,卻被陳青盡數(shù)留在了京兆府守城。身披步人甲的近五萬趙軍步兵列陣于神臂弩之后。 槍牌手和弩手列陣方畢,陳家軍的銀色一字長蛇從中斷開,轉成兩隊往南北,分別和種家軍楊家軍會合。只余陳青和數(shù)十親衛(wèi)傳令官在槍牌手和神臂弩營之前。 不遠處翻滾而來的西夏重騎漸漸減速,和潰敗逃去的夏軍融為一體,似乎在重整隊形,終于凝成厚重的烏云,在一百步外弓箭不達之處緩緩停住。 大軍后退,并不是退,也是進。只是后軍轉前軍,前軍轉后軍。西夏重騎,從中軍而來,為的是止住突然被襲擊一片混亂的局勢,留出大軍重整列隊有序后退的時間。 十萬人馬,追擊二十五萬人馬,憑的是出其不意,一鼓作氣。 他早已不再是奮力拼殺為了活下去為了能回到汴京的陳青。他要的是勝利,更是己方傷亡最少的大勝仗。 身后的大趙兒郎們,和元初太初四兄弟一樣,都是他的孩子。身后的五千神臂弩,是這兩年六郎和太初不斷改進和秘密趕工營造出來的,射程三百步外仍可入榆木半竿。今夜,頭一回要在這沙場上大顯神威。 陳青手中銀槍舉起,令旗隨之再度飛舞。 神臂弩上的三停箭如惡蛟入海,帶著厲嘯聲撲向百步以外的烏云。 西夏軍中傳出驚駭欲絕的呼聲:“神臂弩——”他們攻城多日,從未發(fā)現(xiàn)趙軍竟然有這許多神臂弩。京兆府守城時,四面城墻加在一起也不超過千張神臂弩。 率領這斷后之軍的宥州嘉寧軍司司主當機立斷:“速速后退百步——”他陣中的藤牌手絕對無法抵擋神臂弩這么近距離的兇猛攻勢。趙軍神臂弩射程遠達兩百四十步,兩百步外有藤牌手就好多了。 騎兵后退需調頭,后面還有跟著的藤牌手、弓箭手亦要后退。 進易退難,戰(zhàn)馬慘嘶聲中,雖知射程不達,為防止趙軍騎兵殺入,嘉寧軍司司主一聲號令,長弓上的箭依然如蝗群撲向前方三路趙軍以及眾軍之前的陳青。 十多面加長的步兵旁牌眨眼間合成一道屏風,插在陳青馬前。大多弓箭在八十步處無力墜地,少數(shù)弓箭堪堪抵達,插入了旁牌組成的屏風上,發(fā)出突突的聲音。陳青的親衛(wèi)們持盾的手穩(wěn)如泰山,這面屏風開始跟著陳青的手勢緩緩前移。 十萬趙軍,一同隨陳青緩緩壓向前,始終將前方的那片烏云籠罩在三停箭的射程之內。神臂弩的威力在此寬闊無礙的平原上終于全然顯現(xiàn),無停頓,無休止地屠殺著前方越退越快的夏軍。 嘉寧軍司司主心中被恐懼和憤怒籠罩著,手中金刀輕輕發(fā)抖,刀頭上的金環(huán)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被淹沒在戰(zhàn)場上排山倒海的聲音里。兩百五十步了,神臂弩依然如影隨形又如附骨之疽,將他的重騎兵兒郎們籠罩在死亡的陰影里。身后一片狼藉,倒地哀鳴的戰(zhàn)馬,垂死慘呼的軍士,橫七豎八的兵器和旗幟,隨手丟棄的火把燃燒著盔甲、毛發(fā)和尸體,濃煙惡臭隨風飄散。他們還沒和陳青麾下最可怕的重騎軍遭遇,已經兵敗如山倒。 而遠方幾乎已經看不見的王旗,讓他有一種被遺棄的冰冷感受,即便很快就將和兩萬負責壓陣的弓箭手會合,他知道,在這等數(shù)量的神臂弩之下,除了退,還是只有退,一切反擊如此徒勞。身后的惡虎甚至有一種不急不緩的殘忍,沒有絲毫的急躁。 兩百八十步,見到己方依然無法逃脫連綿不絕呼嘯而來的三停箭箭雨,嘉寧軍司司主毅然舉起金刀,調轉馬頭下令:“沖殺迎戰(zhàn)——” 他金刀未落,瞳孔已收縮不已。正前方是不斷慢慢逼近的趙軍神臂弩大軍,兩側是疾馳追上的趙軍重騎,已在百步之內。 除了戰(zhàn),只能戰(zhàn)。即便知道結果很有可能是慘烈的死亡,負責斷后的他,也不能任由陳青這只猛虎追上退往鳳翔的大軍。 陳青看著前方返身沖回的幾千西夏重騎,舉手示意。 箭雨頃刻停了下來。兩側早已熱血沸騰的重騎軍策馬提速,呈合圍狀冒著箭雨殺向夏軍。神臂弩弩營的軍士們迅速按旗令往兩側退讓,五萬步兵大軍在王之純的帶領下,疾步如潮水般沖向前去。 這一戰(zhàn),他們期盼已久。他們正在和戰(zhàn)神陳青在同一片土地上浴血奮戰(zhàn),將西夏狗趕出永興軍路趕出秦鳳路趕出大趙! *** 鳳翔城外同樣殺聲震天,近百輛轒輼和木牛車橫在城墻下,護城壕上堆滿了工事軍士們鋪上的木板。近百輛攻城頭車的屏風牌插滿了箭矢或被守城的石塊砸得凹凸不平。 城內的百姓和義勇們也四處點火,不斷吶喊著:“陳家軍到了——城門已破——”近千守城的夏軍疲于奔命,騎兵不斷遭遇街巷中的絆馬索,步兵更不敢落單。 陳元初手中的令旗在火把下?lián)]動起來,二十多輛四輪高架揚塵車已往城墻上頭撒揚了石灰塵土以及毒煙,得了旗令立刻緩緩后撤,跟著就有上百竹飛梯和雙桿飛梯緊緊靠在城墻上,密密麻麻的軍士趁著城頭守軍的混亂迅速爬上梯頂。 十多架高聳齊城頭的雙層云梯靠上女墻,陳太初和種麟雙雙當先躍上城頭,銀槍金刀,立刻殺出一小片空地。身后軍士不斷沖了上來,往兩側的夏軍中殺去。 兩刻鐘后,鳳翔城的西城門緩緩打開,轒輼和木牛車下的趙軍蜂擁而上。 “收復鳳翔——收復鳳翔——”激昂人心的喊聲高亢入云。 陳元初雙目中的兩團火焰更是熾烈。五臟六腑和四肢的劇痛令他的手腳不斷顫抖著,手中的令旗也不斷顫抖。 夜風輕輕拂過,城頭上新豎的大旗只是微微動了動,種麟大喝一聲,沖上去拔起大旗揮舞起來:“收復鳳翔——” 大旗上的“趙”在城頭飛舞起來。 多年后,史官們毫無異議一致認同,這個五月底的晦日,定為趙夏兩國京兆府會戰(zhàn)的轉折點,帶領趙軍大敗夏軍的,依然是大趙“軍神”陳青和他的兩個兒子。 自這夜開始,西夏孤軍深入,攻京兆府而不得的二十五萬大軍,在京兆府和鳳翔府之間,腹背受敵,綿延三百五十里路上,陸續(xù)埋尸四萬夏軍,遭俘兩萬七千余人。當夜,西夏大長公主李穆桃率兩萬夏軍再度進犯秦州,陳元初陳太初自鳳翔府岐山縣放棄合圍梁氏,回援秦州。李穆桃卻虛晃一槍一觸即退,反以七千輕騎急攻寶雞,自陳倉引西夏大軍邊退邊戰(zhàn),退至熙州后方重整兵馬。 也正因此一戰(zhàn),西夏朝廷上下大驚失色,文武官員紛紛上書。 西夏再次遞交停戰(zhàn)國書,李穆桃率使團從熙州出發(fā),出使中京向大趙求和。 *** 在這個決定了關中平原決戰(zhàn)勝利的一夜,大名府看起來卻十分太平。 九娘沒想到趙栩說的看星星,真的就是看星星。 盧君義看起來也是一夜未睡,親自提了一盞宮燈,引他們一行人進了花園,水榭里微微燈光,臨水蕩漾,成墨惜蘭帶著小黃門和侍衛(wèi)們守在水榭的庭院周圍。 九娘進了水榭,四面的湘妃竹簾早已高高卷起,輕紗在夜風中如蝶翼般時而飛起,時而停歇,里面隨意擺放了好些藤床和隱枕。 盧君義卻不多話,躬身一禮,自提著燈去了。 趙栩懶懶地躺了下去,看著站在闌干邊的九娘笑道:“星河耿耿漏綿綿,阿妧今夜為何長夜漫漫無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