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節(jié)
陳太初接過帕子,壓在火辣辣的臉頰上,輕聲道了謝。他心里舒服了許多。他終于說出了口,大哥也終于說出了口。 蘇昉將陳元初陳太初拉回座位上,嘆道:“天地與人,一源分判,道儒釋子,一理何疑。見性明心,窮微至命,為佛為仙只在伊。功成后,但殊途異派,到底同歸。今日元初和太初你們能抒發(fā)胸臆,也是明心見性,是好事,為何要這般動氣?” 九娘將趙栩的輪椅推了回來:“說得對,確實是好事。太初表哥見性,元初表哥明心。該喝上幾壇慶賀才對,蕓蕓眾生,有幾人能看清本心?這和李穆桃、穆辛夷并無關系。若能欣然送走穆辛夷,和李穆桃談笑風生,為大趙謀利,才是真正放下了往事,放過了自己。元初大哥你說是不是?” 陳元初默然了片刻,長身而起。蘇昉嚇了一跳趕緊去拉他。 “放心,我去拿酒?!标愒跬T外走去:“太初,是哥哥不好,對不住了。” “大哥——”陳太初起身追去:“我陪你多拿幾壇來?!?/br> 廊下的章叔夜松了一口氣,默默退回了院子中。 作者有話要說: 注解: 1、蘇昉勸眾人的詞出自李道純(元)《沁園春》。很喜歡這個理念。 2、父親節(jié)快樂,老樣子一起樂。本章留言評論,送小紅包。 第272章 是夜, 南京析津府城南外的永平館內, 酒香四溢, 蓋過了花香。 陳元初的眼睛越喝越亮, 從椅子上喝到榻上, 從坐著喝到躺著, 話越說越多。太初兒時的種種, 陳青帶著穆娘子歸來的事, 他和李穆桃如何從死對頭變成師兄妹, 從了軍后每次休沐都去穆家探望傻乎乎的穆辛夷…… “太初,還記得劉家的雞絲餛飩么?”陳元初伸手往羅漢榻邊比了比,笑道:“你們那時候都沒這么高, 穆辛夷只吃雞絲, 你只吃餛飩。對了,穆辛夷從小眼睛賊大,臉埋在大碗里,眨巴著眼睛看你求你給她點雞絲,好像那碗長了雙嚇人的大眼睛。哈哈哈哈?!?/br> 陳太初聞言看了一眼雙頰赤紅, 坐在地上背靠著趙栩輪椅的九娘,將手中酒壇口朝下倒了倒, 滴下三四滴來。 當年他看到凌家餛飩攤上那埋在大碗里的小臉, 一雙大眼抬起, 眨巴眨巴看著自己的時候,心里就又軟又親切,似乎她一直在等他, 要他幫她。 他就那樣撿到了幼時的阿妧。 情不知所起?世間原來并沒有無緣無故的喜愛…… 陳元初又開始念叨穆辛夷傻乎乎吃糖時嘟囔囔的臉頰,還有喜歡赤腳踩水,好好的嫩白腳丫子弄得泥鬼一樣,最可氣的是還總帶著陳太初一起踩。 陳太初一手拍開酒壇泥封,也笑了起來:“這次回秦州,找不到外翁外婆,在院子里她也踩水了。我打了好幾十桶水,確實爽快。” “寬之你說,我是不是對她兇了點?”陳元初伸腳捅了捅躺在自己對面的蘇昉。 蘇昉可以少喝,也已經半醉,抱著涼涼的酒壇嘀咕道:“不兇——” “是很兇太兇了?!碧K昉睜開眼,盡力看了看陳元初:“早看出來你放不下了,到底你還年輕,她阿姊又是你唯一的心愛之人?!?/br> 陳元初蹬了他一腳:“放屁,你可比我小,說得好似你過盡千帆一樣,呸?!?/br> “你早就知道李穆桃保住了你的命吧,還保住了你一身功夫。身受生死仇敵的救命之恩,你太苦了?!碧K昉嘆了口氣,陳元初那么不羈的人,卻也有死xue命門脆弱之處,倒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趙栩輕輕撫了撫身邊人的長發(fā),笑道:“什么苦都是自找的,想那許多能不苦么?除了家人,有什么人值得惦記一輩子的?” 見陳元初陳太初和蘇昉三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中蘊含著的輕嘲和笑意,感覺到手下纖細的背因為忍著笑微微顫動著,趙栩縮回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當局者迷,旁觀者站著說話不腰疼??矗易喴?,腰果然一點也不疼。還有,阿妧是我家的——人。” 換做是他自己,倘若九娘被阮玉郎擄走回不來,他會變成什么樣?倘若九娘選了太初,他又會卑鄙無恥毀約到什么程度?他只是運氣夠好而已,心底最深的惡不曾被引出來。 蘇昉斜眼去看趙栩和九娘:“不管你能不能惦記一輩子,六郎,我可是要看著你這輩子的,你要是敢再娶再納別的女子。我定會將阿妧接回來?!?/br> 趙栩仰首喝了一口酒,眼角越發(fā)通紅,面色卻越發(fā)瓷白,整個人妖艷如一株曼陀羅,聽了蘇昉的話,垂眸看看身邊的九娘:“好,那你看仔細了?!彼龅匦ζ饋恚骸熬退惆€和我置氣,也該是她弟弟十一郎或是孟彥弼來接她,哪里輪得到你這個隔房表哥?” 蘇昉用力揮了揮手:“你懂什么?阿妧和我娘這么有緣,她就像我的親妹子——” 九娘微笑著,舉起懷里的小酒壇,仰頭喝了一口:“本來就是親的——”一個“娘”字淹沒在酒中,甘甜得很,余味無窮。 她放棄了前生今世既定的兩條路,走向第三條鋪滿荊棘的路。阿昉也終于真正放下了自己離世的傷痛。現(xiàn)在元初也從恩和仇里跨過來了,他日再見李穆桃,才能如陳青所言,沙場見就拼個你死我活,無戰(zhàn)事亦江湖陌路。只有太初,她吃不準他會如何待小魚,他們在一起說的話別人也聽不太懂,總含有機鋒或其他深意,又或是兒時共同的趣事。九娘不明白他們如何能記得五六歲以前的事情,她都不記得前世幼時的種種了,甚至有時她感覺到太初有心懷離塵之愿。 入世或出世,修道或悟禪,只要都是太初的心意,她都能懂。再強大的人,看起來再厲害再完美的人,無論是她的前世,元初或太初,甚至陳青和趙栩,其實依然會犯錯會軟弱會懷疑會崩潰,掩蓋得越好,冰層越厚而已。經歷過生、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的王玞,早就該懂:萬事需留一線慈悲心,尤其對自己。 因為無論如何,他們還是他們,永遠不會變成蘇瞻、阮玉郎、太皇太后那樣的人。 *** 汴京城的月色也清潤,翰林巷孟府家廟院子里,蒲團上的梁老夫人已經跪了兩刻鐘。六娘從宮中來信,言語極其小心。但自從錢婆婆奉召入宮,她心里早有了準備。 “娘——”孟存匆匆大步進了家廟,伸手去攙扶梁老夫人:“母親這是為何?兒子要是做錯了什么,只管責罰就是,若是跪壞了身子,讓兒子如何是好?” 梁老夫人攙著他的手,慢慢踱到西廊下,看著廊下的燈籠,嘆了口氣:“仲然,叔常的事,你可知道了?” 孟存一怔,拂了拂美人靠:“娘,快坐下歇歇。九娘極得殿下的喜愛,叔常能在殿下左右,自然是好事。他還破了黎陽倉大案,他日三叔一脈,得以靠他光耀門楣,是好事?!彼Φ溃骸澳?,你放心,我奉太皇太后的旨意擬旨,并無失職瀆職之過。二府也并未為難我。我在翰林學士院甚自在。還有阿嬋,雖是在太皇太后身邊伺候,可她和九娘最是要好,想來在宮里以后也會順順當當的。說不定還能早日出宮嫁個好人家。娘是擔心什么?我難道還會眼紅叔常不是?” 梁老夫人精神萎靡,聽了孟存的話,略振作了一些,點頭道:“你能這么看就對了,上次娘罰你,你可明白?” “兒子明白娘的苦心?!?/br> 她其實有許多話要說,梁老夫人靜靜坐了一會:“老大回宮里當差了。你也常在宮中行走。我身邊貞娘也陪著阿嬋在宮里。以后說不得阿妧也要入宮,慈姑肯定也是要跟去的。錢供奉也回宮了。去蘇州的事不能再拖,你跟阿呂說,哪怕只有我一個人,也是要帶著長房大郎母子幾個南下的?!?/br> 孟存聽她語氣,趕緊低聲應了:“好,娘放心,她這幾日忙著二郎的滿月,我回房同阿呂說?!?/br> 梁老夫人凝視著孟存,片刻后點了點頭:“仲然,你不要和曹王親近,他管他的宗室子弟讀書,你做你的大學士。我雖不甚熟悉岐王,但他身為先帝胞弟,幾十年如一日不聲不響,從來不遞折子請求入宮,這份忍耐功夫,宗室里是頭一份。你和曹王來往,未免令他和太后娘娘不快——” “娘——”孟存笑了起來:“曹王這兩日是來問張子的那些書籍可否推廣到宗室子弟之中。因這件事是蘇大郎和禮部奉先帝旨意辦的,蘇和重也都在場。學士院的好幾位學士也都在,今日還商議講讀官是否也要給官家講一講張子?!彼娏豪戏蛉嗣嫔蓜恿艘恍瑖@了口氣:“自從雪香閣那夜后,大哥和我生分了許多,他日忙夜忙,我也未曾能夠好好辯白一番——” 梁老夫人伸手拍了拍他的手掌:“伯厚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你自己明白就好,該避嫌的要避嫌?!彼肓讼?,終究還是說道:“叔常說的嫡庶之事,你也勿放在心上,阮氏素愛亂家,臨死亦胡言亂語。你不理睬他就是,但也勿傷了兄弟和氣?!?/br> 孟存嘆息一聲,慢慢跪了下來,摟住了梁老夫人的膝蓋:“兒子心里有數,并未和他計較。娘心里明白,兒子才安心?!闭f著竟哽咽了起來。 梁老夫人輕輕拍著他的背,默然了片刻:“好了,起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