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瞻輕輕搖了搖頭：“詔書已發(fā)到禮部，明日就會(huì)送到二府用印。我出宮前正在商議此事，幾位相公都不贊成此事，應(yīng)當(dāng)不會(huì)用印。蕊珠，你聽舅舅的，萬一五皇子——，舅舅請娘娘下詔將你從宗正寺玉碟上除名。你就改姓蘇，做我的女兒。我將你記在阿昉母親的名下，你和二娘做一對(duì)親姐妹。過兩年舅舅給你找個(gè)好夫婿，你的日子還長得很——”

    “不——！”張蕊珠尖叫起來，撲通跪倒在蘇瞻面前，抱著他的膝蓋大哭起來：“舅舅待蕊珠這般好，我粉身碎骨無以為報(bào)。可我心中只有五郎，求舅舅成全，若是舅舅不憐憫五郎，令他臨死見不到生母也見不到妾身更見不到未出生的孩兒，無論如何蕊珠也要自己去鞏義，我們一家三口死也要死在一起！”

    蘇瞻頭皮發(fā)麻，怔怔地看著張蕊珠：“你，你說什么？”

    張蕊珠拼命搖頭，滿面淚痕：“蕊珠不敢說，怕被別人陷害五郎孝內(nèi)不端。我對(duì)天發(fā)誓腹中孩兒是四月十五那夜懷上的。如今快三個(gè)月了，舅舅，我先前在宮里不慎沒了一個(gè)孩子！你知不知道，滿地都是血，我肚子疼得要命，血流也流不完——若五郎有什么不測，蕊珠和孩子也活不成的！只能辜負(fù)舅舅的厚愛——”

    蘇瞻耳中嗡嗡地響，阿玞當(dāng)年小產(chǎn)，他聽弟妹史氏提起過幾句，滿地都是血……

    “胡言亂語什么！”蘇瞻厲聲喝道，卻沒有去扶張蕊珠，雙手握拳的他渾身顫抖起來，眼前似乎一片血紅。

    作者有話要說：　　注：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出自蘇軾《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因?yàn)閴舻酵醺?，所以蘇軾寫下了這闕大家耳熟能詳?shù)脑~。王弗葬在眉州蘇家祖墳，的確是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也有研究者認(rèn)為短松岡不是蘇家祖墳，而是蘇軾緬懷在青神中巖的初戀地點(diǎn)。蘇軾是和王閏之合葬的。

    第278章

    第二百七十八章

    張蕊珠抱著蘇瞻的膝蓋不放, 放聲大哭道：“舅舅——先舅母若是還活著, 定然萬萬不忍心蕊珠腹中孩兒就這么沒了爹爹！若不是先舅母, 我養(yǎng)父也不會(huì)救了我, 也不會(huì)養(yǎng)育我長大。舅舅, 求你想一想舅母吧, 可憐可憐蕊珠, 求舅舅讓五郎回京來, 他還能有一線生機(jī)?！?/br>
    她見蘇瞻雙目赤紅渾身顫抖, 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哭道：“墻倒眾人推，如今誰都知道五郎不容于燕王, 他遠(yuǎn)在鞏義, 誰會(huì)對(duì)他上心——”

    良久，蘇瞻長嘆一聲：“你先起來吧，既有了身孕，怎不和你外婆說？這前三個(gè)月最是要緊。你真是——”

    張蕊珠含淚問道：“是我不好，只怕自己保不住孩子徒令外婆傷心, 想再晚一些才說——那五郎？”

    蘇瞻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若要回京，定要讓燕王和太后放心才行。你可明白？”

    “舅舅的意思是？”張蕊珠又喜又憂地慢慢站了起來。

    “若能救轉(zhuǎn)回來, 養(yǎng)好身子, 就去開寶寺修行。你可愿意？”蘇瞻的手指撫過膝蓋處被張蕊珠淚水打濕的地方。

    “啊——”張蕊珠掩了嘴：“是要剃度么？”

    蘇瞻眉頭微皺, 搖了搖頭：“未必一定要剃度出家，畢竟你有孕在身，是先帝的皇長孫或皇長孫女。”

    張蕊珠忙不迭地點(diǎn)頭：“只要五郎能活著, 能看到我和孩子。就算一輩子軟禁在開寶寺也成，和軟禁在鞏義也無不同——”意識(shí)到自己失言，張蕊珠趕緊福了一福：“舅舅再造之恩，蕊珠感激不盡，做牛做馬也無以為報(bào)——”

    蘇瞻擺了擺手：“娘娘和岐王肯不肯另當(dāng)別論。回頭等燕王回來，若有他議，舅舅也不便置喙?！?/br>
    “蕊珠省得，舅舅請放心，五郎他不聰明，被jian人利用，如今只求平安度日?！睆埲镏樾邞M地垂下了頭。

    蘇瞻輕嘆道：“你們能這樣想才好。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

    契丹中京大定府大同驛的后院中，夜色正幽悄，一陣風(fēng)拂過，各個(gè)院子里的大水缸都種著睡蓮，近缸沿的水面略起了些漣漪。

    緊閉了許久的房門開了，成墨躬身送陳元初和陳太初出來。

    兩人慢慢踱回自己的院子，蓮香正濃。

    “汴河隋堤那邊的荷田該都開花了?！标愄踔共皆谒着?，忽然說了一句。

    悠悠節(jié)物改，冉冉心事非。他還是未能心止如水。

    陳元初看了看，伸手將一片蓮葉按入水面半指，輕輕一放，那綠葉又跳著浮了起來，手指上有點(diǎn)膩膩的揮之不去的感覺。

    “還有三個(gè)月，娘就要生產(chǎn)了，你這次回京，正好看看家中可修繕好了，若修好了，可要接娘回家？”

    陳太初想了想：“娘還是先借住在蘇家好。我要是入了閣門，成日都在宮里，家中無人照料。”

    “我也是這么想的。”陳元初點(diǎn)點(diǎn)頭，忽地問道：“既然已經(jīng)說開了，你明日為何還要去看穆辛夷？”

    陳太初注視著那被蓮葉間隔開的水中倒映出的點(diǎn)點(diǎn)星光，笑道：“大哥放心，于情于理，我既然知道了，就該去探望她。正好也和李穆桃說一說鳳州一諾之事。”

    陳元初將手指在粉嘟嘟的蓮瓣上蹭了蹭：“我與你同去。你護(hù)送阿妧回京，還是帶上章叔夜好。六郎說得對(duì)，我和高似都在，加上這許多親衛(wèi)，完顏亮又只是個(gè)幌子來拖延時(shí)間的，中京反而更為安全一些?！?/br>
    他猶豫了一下，叮囑道：“阮玉郎幾次三番對(duì)阿妧下手，恐怕對(duì)她有了執(zhí)念。你們一路小心?！?/br>
    陳太初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我?guī)逡雇?。?/br>
    ***

    屋子內(nèi)，九娘正在看蘇昉給蘇瞻寫信，洋洋灑灑也寫了三頁紙。

    蘇昉擱了筆，抬頭對(duì)九娘道：“我同張蕊珠接觸甚少，她被接回百家巷后，在婆婆身邊伺候，算是占了天時(shí)地利人和，很得婆婆的喜愛。你若要同我爹爹說，只從大局利害關(guān)系說就好?！?/br>
    九娘笑道：“好。論親緣，她是嫡親的外甥女，我不過是表外甥女。我不提她就是?！比魪埲镏楹挖w棣還不死心，還那般蠢笨無知，必然對(duì)阮玉郎依舊言聽計(jì)從，恐怕她少不了要提到前世的自己，好說服蘇瞻幫趙棣回京。

    蘇昉看看單手撐腮的趙栩，起身道：“我兩日一夜未休息過，累得很。阿妧你收好信，我先回去歇息了。”

    九娘關(guān)心了蘇昉幾句，將他送出院門，兩人又多說了幾句，才回房中收拾信箋等物。

    趙栩已移到了羅漢榻上，斜斜歪著看著她收拾，也不說話。他聽著她的腳步聲就覺得心里很安定，那些紙張窸窣的聲音，也變得那么動(dòng)聽。九娘偶爾轉(zhuǎn)頭一看，見趙栩已雙目輕閉，呼吸均勻，竟睡著了。

    屋子內(nèi)暑氣早消了，冰盆放得足，清涼得很。九娘不忍心喚醒他，索性去里間找了一床薄絲被，輕輕搭在趙栩身上。

    她將趙栩手中的紈扇輕輕取了出來，坐在榻邊不舍得走，靜靜地看著趙栩的臉，想著過兩日就要分離，不禁在心中默默描摹起他的眉眼來。以前夢到過他時(shí)，其實(shí)總看不清他的容顏，只有那雙眼，似笑非笑，蘊(yùn)含了太多意味。

    九娘心突地一跳，臉上發(fā)燙，手指發(fā)癢，想去他臉上畫一畫，便輕輕搖了幾下扇子，卻見趙栩眼睛還閉著，唇角揚(yáng)了起來，手中紈扇就啪地一聲落在趙栩肩頭。

    “還要裝睡？”

    趙栩眼睫輕顫，卻不睜開，一手捉住九娘的手腕笑道：“你終于舍得看我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