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節(jié)
向太后將字條遞給趙梣:“祖宗保佑,上天顯靈?!彼聪蜿愃兀骸安煌髂忝咳照\心祝禱,這下總算一塊大石頭落地了。阿妧你說,六郎這消息要昭告天下還是瞞著?” “娘娘,洛陽偽帝急著娶我六姐,想來頗多文臣反對趙棣自立。福建、兩浙等四路亮出了造反大旗,這應(yīng)該是阮玉郎傾其所有的招數(shù)了。眼下臣民士氣低迷,正需要六哥平安的消息大鳴大放,既能讓洛陽弄不清真假,也能振奮軍心。想來不出一個月,六哥就能帶著西軍抵達(dá)城外?!本拍镅壑猩癫娠w揚,趙栩只給了她兩個字,可她明白,他壺口瀑布縱身一躍,要的就是明里暗里阮玉郎的勢力全部暴露出來。 天時,趙栩他壺口脫險,上蒼庇佑。地利,女真水師大敗,西軍揮師東來,只要汴京守住城池,便能和陳太初會合,將南北叛軍一網(wǎng)打盡。人和,天下民心維護正統(tǒng),只要趙梣平安,洛陽篡位之罪名遍難以逃脫。 *** 燕王得上天庇佑,自壺口瀑布脫險,現(xiàn)身于永興軍路京兆府鬧市中,宣告與洛陽偽帝趙棣斷絕兄弟骨rou親情,即將率領(lǐng)西軍增援京師平定叛軍。藉由官府和各地商旅的傳播,加上元旭匹帛行和軍中刻意宣揚,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中原大地。 樞密院里對守城一事卻不樂觀,北三路發(fā)兵時四萬人,如今已集結(jié)了近十萬廂軍。福建水師向來彪悍,兩浙和江南東路也殺來五萬人,一路還會再征募兵丁。若再有造反叛變的,兩邊只怕夾擊而來的不下于二十萬人。京城禁軍跟隨天波府佘太君和陳青西征,加上不斷支援永興軍路的,陸陸續(xù)續(xù)已有四萬人,留守的如今只有□□萬人,還包括了中元節(jié)后征募的新兵。 這邊二府及各部又開始爭執(zhí),如此惡劣的情勢下,是退往應(yīng)天府等燕王,還是繼續(xù)堅守汴京,二府求穩(wěn)者眾。應(yīng)天府的南京留守乃是定王老殿下的次子,三番五次上書請陛下和太后遷往南京,有陳太初領(lǐng)軍的東四路作為屏障,比坐守京城更安全。 張子厚和鄧宛卻有向太后趙梣的支持,執(zhí)意堅守不退,以免洛陽士氣高漲甚至失去民心。 *** 夕陽依依不舍地浸入洛水之中,河面鋪金,倒映著殘陽如血。 阮玉郎負(fù)手站在岸邊,修長背影也鑲了一道金邊。 高氏以為趙栩平安的消息是汴京和陳青刻意捏造的,算是最后的負(fù)隅頑抗。她在深宮中幾十年,越發(fā)自欺欺人了,先前她還真的以為福建路、兩浙和江南東路都是應(yīng)她所召,倒把她自己感動得老淚縱橫,著實可笑。 趙栩跳入那樣的瀑布里還能不死么?上天庇佑?上天何時帶眼識人過,他爹爹,他,誰被庇佑過。 除了動用軍中力量的時機不妥,以至于不得不又扶持趙棣這個傀儡;除了女真人剛愎自用,竟然敗在陳太初手中,還敗得那么慘;除了小五不幸遇難,除了中元節(jié)大鬧京師里應(yīng)外合的戲未能唱成…… 不順利的事,他這一生經(jīng)過太多,沒什么大不了,總有一條路能走通,能得到他想要到的結(jié)果。至少,以他手中的兵力,加上即將抵達(dá)的女真和契丹騎兵,汴京無論如何也支撐不到援兵來。何況大趙的那幾個宰相,誰又會相信前去增援的禁軍是不是真的增援。 他的命,荊棘滿路,他也要討回本該屬于他的一切。就是上天反對也沒有用。只可惜,這條路,他只能獨自一人走到底。 最后一絲云霞也漸漸淡去,天上不見月亮,星子露出臉來,看著洛水邊的謫仙,風(fēng)姿綽約,宛如昔日羅襪生塵凌波微步之洛神,為何竟黯然神傷…… *** 壞消息后頭跟著好消息,好消息后又跟著更壞的壞消息。趙栩脫險平安歸來才令人安下心來,生出許多期盼。緊接著傳來的是契丹壽昌帝駕崩,繼位的卻不是皇太孫耶律延熹,而是他的叔叔。個中爭斗,遠(yuǎn)在京師的九娘無法想象,只知道耶律延熹和耶律奧野逃往夏州,要收回當(dāng)初借給陳元初西征的契丹西京道兵馬,意欲奪回皇位。 斥候急報樞密院,契丹新帝登基后便宣布皇太孫參與的四國和談令契丹蒙羞,理當(dāng)作廢。剛剛在陳太初手下折損了六萬精兵的女真人,不僅派出使臣參加契丹新帝登基大典,更主動將先前四國和談得來的室韋和烏古部奉還給契丹。因此契丹新帝深得民心,更與金國結(jié)盟,鐵騎揮兵南下,劍指真定府和河間府,欲趁火打劫,瓜分大趙國土。 朝中更是悲觀,蘇瞻請求太后和官家認(rèn)真考慮退守大名府一事,并且詳細(xì)在輿圖上做了解釋。契丹宮變,是阮玉郎最后一招,不僅立刻解了西夏梁氏的后顧之憂,更令汴京三面是敵,有圍城之困。 九娘看著眉頭緊蹙不再反駁蘇瞻言語的張子厚,緩緩搖了搖頭,堅定不移地道:“生死乃小事,大節(jié)不可棄!京師,乃大趙萬民歸心之處。史上但凡因戰(zhàn)禍遷都者,皆衰落,所謂中興,人丁、國庫、人才皆遠(yuǎn)遠(yuǎn)不能與盛世相媲美。如今西邊的夏國、北邊契丹和女真,東有高麗來犯,阮玉郎要的就是我們慌亂害怕崩潰,若是給他得了汴京,趙棣告太廟,行大典正式登基,隨之異族四國危害立時可解,那暗中割讓國土之事,只要隱瞞不報,興許幾十年后才有人知曉。成王敗寇一旦刻入百姓心中,趙棣反而成了正統(tǒng),官家則變成流亡之人,絕不可取。只要官家還留在汴京不走,趙棣就算贏了也是篡位之人。棄京師者棄帝位!” 還有六郎說過,他一定會回汴京的,她不能放棄,只要上下一心,汴京三重城墻,定能守到他歸來。 303.第三百零三章 這一剎, 蘇瞻凝視著九娘熠熠閃光的眸子和決絕赴死的神情, 有些恍惚。十四歲的小娘子, 哪里來的這種“士”才會有的膽氣勇氣,他想不出孟建和程氏兩口子如何能教養(yǎng)出她, 便是梁老夫人親自養(yǎng)育長大的孟嬋,也是恪守規(guī)矩品性溫良的女子。 可眼前的少女, 是一把利劍,出鞘的利劍,氣貫長虹,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像阿玞的性子, 從來不知道求全,不知道妥協(xié),不知道退讓。 蘇瞻看到年幼的官家一臉孺慕地看著九娘,就連向太后也挺直了背脊生出豪邁之情,吸了口氣:“九娘,莫非命也,順受其正, 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這也是你先祖孟軻之言,一國之政, 多國之爭,從來不是只靠流血只靠膽色才行的。我等臣子之性命,微不足道。豈能置官家和娘娘于險地?還有圍城之戰(zhàn), 你可知汴京這十多萬百姓要死多少人?若不是憐憫生靈, 愛惜百姓, 我大趙又怎會放任燕云十六州為契丹所占許多年?何況此乃一時權(quán)衡之策,利國利民,善莫大焉。你這般危言聳聽,毫不變通,有負(fù)燕王殿下所托。” 他無奈地嘆息了一聲,自從中元節(jié)之后,娘娘和官家越來越聽信九娘的話,加上張子厚和鄧宛這等狂熱派,二府的決策竟然屢遭兩宮駁回,這十多天留中不發(fā)的折子和上書積壓了許多。 “蘇相大約忘了,先祖那話后面還有一句: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九娘朗聲道:“陛下,娘娘,先帝靈樞尚未發(fā)引,趙棣前來攻打汴京,有何面目見先帝?汴京臣民又能否隨陛下和娘娘一同退至應(yīng)天府?若不能,遭棄的臣民會如何作想?” 九娘看著向太后和趙梣道:“娘娘,蘇相所說燕云之往昔,不正是他日趙棣占領(lǐng)汴京后的情形?士農(nóng)工商,為何獨獨士為知己者死?皆因農(nóng)工商所憂心的,一碗飯一張床和家中老小而已,誰做皇帝,換什么朝代,又有什么干系?可不戰(zhàn)而逃,天下士子必共同唾棄我大趙朝廷。民心會向著誰不言而喻。四國入侵,七路謀反,除了東四路和西軍,南方各路至今只有上書沒有發(fā)兵,皆因存了觀望之心,怕丟了那份從龍之功。陛下和娘娘又能和諸位擅長權(quán)衡之策的臣子們在應(yīng)天府支撐多久?待那趙棣登基,必然減免賦稅,大赦天下,謀反者可加官進爵甚至得封王侯,觀望者也能平安無事繼續(xù)領(lǐng)俸祿,即便是我孟家,也可仰仗六姐的皇后一位繼續(xù)簪纓世家書香門第的榮耀??杀菹潞湍锬飳⒑稳ズ螐??入瑤華宮修道開寶寺出家,抑或被軟禁于深宮殿閣之中?請陛下和娘娘決斷。” 如此振聾發(fā)聵的言語,近乎大逆不道。可趙梣兩眼閃閃發(fā)光,走下御座,徑直到了九娘身邊行了一禮:“多謝先生,吾受教了?!?/br> *** 七路叛軍從西北和南方逼近汴京,各地戰(zhàn)事如火如荼。趙梣每日早朝后便往太廟祭拜。禮部改于八月初一在南郊請謚,八月十五奏告及讀謚冊于福寧殿。京師百姓見皇帝太后和朝廷毫無棄城之意,雖有不少人避往鄉(xiāng)下親戚家去,更多人義憤填膺摩拳擦掌,要給來犯的叛軍好看。 各大瓦舍勾欄的說書人戲班子,紛紛獻上諸多話本子,有的演“王師平四海,圣帝懲jian佞”,罵那趙棣枉為先帝之子卻勾結(jié)異族圖謀篡位,不惜驚擾先帝,不忠不孝不悌竟然還有臉自立稱帝,嘆太皇太后老眼昏花晚節(jié)不保,一世英名付諸東流。也有演“燕王救駕”的,把那壺口瀑布脫險,領(lǐng)兵擊敗叛軍演得氣勢磅礴,慷慨激昂,最后燕王腳踏五彩祥云降落城頭,跪拜年幼的官家,更引得士庶百姓擊節(jié)叫好。還有演“叛逆篡位賣國土,英雄誓死護正統(tǒng)”的,將趙棣要割讓的州縣都說得有鼻子有眼,把汴京四美文武雙全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奈何要找到演四美的著實困困難,四個人倒有三個乃是女伶人扮。 汴京城白日熙熙攘攘,夜間鼓樂不斷,不像待戰(zhàn)之城,倒似那灶上的熱水一般,熱氣騰騰的。 各部緊鑼密鼓準(zhǔn)備打持久的守城之戰(zhàn),剛剛才從黃龍府討回來的孟建回到汴京,還沒來得及到御史臺衙門報到,便被吏部一直文書派去了戶部做老本行。翰林巷除了各房守屋子的仆婦雜役,幾乎是空府一座。三房的程氏帶著七娘、林氏也都南下蘇州去了,偏偏蘇州就在造反起事的兩浙路,如今南北斷了音訊,也不見有仆從來信。宮里的孟在和九娘知道他歸來,也只送來書信一封,簡短說了說近日發(fā)生的要事,請他勿憂心,帶領(lǐng)部曲守好家里即可。 孟建長吁短嘆地去了兩日衙門,忙得不可開交,這日回到翰林巷,卻見角門旁停了一溜的車馬,不少仆婦部曲正從馬車上往下搬運許多大箱子。一旁在傘下叉著腰挺著微微隆起的小腹的娘子,卻是程氏。 看到孟建傻乎乎地站在門口呆呆看著自己,程氏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沒看過有身孕的女子么?” 林氏捧著托盤從角門里從匆匆出來,竟沒留意到孟建,只大聲道:“娘子喝杯茶先,莫要中了暑氣,明日還要進宮覲見娘娘呢。咿,郎君回來了?老夫人在翠微堂和說話呢。” 孟建奔上前,不敢置信地摸了摸程氏的小腹:“幾時有的?幾個月了?怎么不曾寫信告訴我?”轉(zhuǎn)而他連連跺足,看看周圍的仆婦,壓低了聲音道:“你們回來做什么!京城馬上就要打仗了!” 程氏扶著他的手臂慢慢上了肩輿,看了看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攔得住?到處在打仗。咱們的娘倒不要嫁人,就要返京,做媳婦的能怎么辦?”她沒好氣地道:“你不知道兩浙路造反了嗎?聽說杭州太守不肯謀反,帶著一些禁軍和叛軍打仗,血流成河。要不是二郎特地繞道蘇州把我們接回來,我們恐怕就要蘇州等著被燒殺擄掠了。” 孟建目瞪口呆,心慌得不行,喃喃問道:“九郎十郎十一郎呢?還有阿姍在哪里?都回來了嗎?你們明日就去應(yīng)天府躲一躲?!?/br> 程氏嘆道:“六月里,眉州來信說我娘身子不好了,我那時候胎相不穩(wěn),便讓七娘去眉州略盡心意。你那兩個寶貝兒子,耐不住被大郎天天拘在族學(xué)里念書,死乞白賴地也要跟著去拜見外婆外翁,我想著他們?nèi)齻€一路上好有個照應(yīng),便讓梅姑帶著他們?nèi)チ?。十一郎?dān)心阿妧,跟著回來了。”她嘆了口氣:“躲能躲到哪里?娘說得對,亂世里,哪里都不太平,蘇州至少有大郎安排得還算妥當(dāng),這邊孟氏一族老的老,小的小……娘還是放心不下?!?/br> 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阿嬋,也許還有三分是掛念阿妧。程氏這話沒說出口。 *** 到了翠微堂,梁老夫人略有疲乏之色,正和杜氏在細(xì)細(xì)詢問二房為何都去了洛陽一事,見到孟建程氏等人來了,倒精神一振,受了他們的禮,仔細(xì)端詳了孟建一番:“三郎清減了不少,聽說你跟著燕王殿下一路北上,做了驚天動地的大事,真是祖宗保佑,家門有幸?!?/br> 孟建在左上首坐定后,心里頗有些不自在,只笑著謙虛了幾句,又挖空心思把兩位兄長的現(xiàn)狀說了。梁老夫人見他對阿嬋和阿妧所知甚少,因入宮覲見的折子一入城就已經(jīng)遣人遞上去了,倒也不著急。 聽了孟建小心翼翼地提起躲避戰(zhàn)禍的話,梁老夫人摩挲著手中的數(shù)珠,淡然笑道:“我孟家豈有貪生怕死和附和篡位逆黨之人。太皇太后病得厲害,被人蒙蔽或挾持也不奇怪。可那人要利用我孫女和我孟氏千年來的清白名聲,卻萬萬不能。” 她看向杜氏:“阿程是沒法子被迫跟著回了汴京,你呢?” 向來溫和少語的杜氏笑道:“郎君和兒子都在這里,我一介婦人怕什么?娘莫非忘了,媳婦還有兩把壓箱底的寶劍能唬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