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節(jié)
秦幼安咬牙高聲喊道:“人在城在!誰愿隨我殺個痛快?” 陳家部曲均是沙場血戰(zhàn)過的,聞言都跟著大聲喊了起來:“殺一個夠本,殺了兩個賺翻——” *** 酸棗門和封丘門的城墻均被炸開了好幾處大洞,酸棗門的城門吱吱呀呀支撐了片刻后終于轟然倒塌。城外等候著的叛軍一見,不顧箭雨石砲,重騎軍一馬當先,近五萬叛軍潮水般全力沖向城北禁軍大營,欲趁此機會突破外城。 急報每一刻鐘便從外城角樓送入皇城之中,然而垂拱殿上也已經(jīng)亂作一團。酸棗門和封丘門被破,真是雪上加霜,而望眼欲穿的燕王大軍卻遲遲不至。甚至有些四品官員趁亂欲悄悄退出皇城回家看顧家小。蘇瞻、謝相、趙昪和鄧宛等人竭力恢復(fù)往日朝堂秩序,卻已很難壓得住這惶惶眾人心。 垂拱殿的后閣之中,魏氏疼暈躺在羅漢榻上。陳素滿臉是淚,緊緊握著她的手,低聲喃喃地不斷重復(fù)著:“大嫂,你沒事的。方醫(yī)官說了你和孩子都不會有事的——” 方紹樸接過趙淺予遞過來的銀針,見她抖得厲害,趕緊說道:“沒——沒事。我,我說沒、沒事就沒、沒事!” 趙淺予用力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來,也哭不出來,方才陳素和魏氏為了護著她都被匕首刺傷。無論如何,她不能哭。阿妧說過,高興的時候能哭,傷心的時候也能哭,可是害怕的時候不能哭,對著敵人的時候不能哭。不然只會親者痛仇者快。 方紹樸幾針下去,魏氏悠悠醒來,沒受傷的手立刻放在了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絞痛得厲害,孩子突然用力踹了她一腳。魏氏的手幾乎能包住那突出來的小腳丫,秀致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她沒事?!?nbsp;和腹中的疼痛比起來,手臂上的傷她完全沒感覺。 陳素的心原本揪得極緊,猛然一松,空落落的,氣也喘不過來,趕緊站了起來:“我去看看穩(wěn)婆來了沒有,阿予,你陪著你舅母?!?/br> 趙淺予接過魏氏那只受了傷的手,輕輕撫摸著:“舅母別怕,方醫(yī)官最厲害的,什么都會,你放心,說不定今日我們就能見到meimei了。” 方紹樸抬頭大聲道:“快去喊穩(wěn)婆,破水了!” 魏氏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到一股熱流沖了出來,沿著大腿蔓延開來。她咬了咬牙,忍痛曲起雙腿。這是漢臣和自己的第五個孩子,無論如何,她也要好好生下她來。 嬌嬌,若是咱們有個女兒,定是個小嬌嬌。 我想看看嬌嬌你小時候的樣子,咱們總得生一個女孩兒才對。 等我回來,你在,我在。 陳青的一句句,似乎就在耳邊回想著。 魏氏臉色蒼白,一手死死捏住了趙淺予的手,滿頭大汗咬著牙喊了一聲:“別讓我暈過去!”她要暈過去,沒法使力氣,孩子便容易悶死腹中。 方紹樸趕緊將一根細細軟木放入她口中給她咬著:“好,穩(wěn)婆再不來,請恕紹樸無禮了?!彼菦]有男女之分的,但只怕魏氏她們不能接受。生死關(guān)頭他也只好不管不顧了。 魏氏疼得后牙槽都咬出了血,只拼力點頭道:幫我——!” 陳素一出后閣,就遇到了禁軍的副將正在跟孟在說酸棗門和封丘門被炸開的事。 孟在低聲安排了幾句,抬頭見陳素站在廊下,方才肩頭的傷口似乎還未包扎,便走了過來,伸手將她身上的道衣撕下一幅來,幾下便替她包住了傷口,低聲道:“沒事,很快會好的?!?/br> 陳素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眉頭都未皺一下的孟在。這樣的場景似乎幾十年前也發(fā)生過。兄長被判黔字發(fā)配秦州充軍,消息送到家中,表哥也是這般說,沒事,很快會好的。 她再無知,也知道兩個城門被破是什么意思,時日無多。她無論如何也不會任叛黨擒住自己去要挾六郎。那根端頭極利的銀簪早就在她胸口溫熱著。 陳素忽地扯住孟在的袖子,低聲道:“表哥?” 孟在一怔,陳素的神情,宛如當年他送她入宮時,她又害怕又強忍著害怕,想依靠他卻無可依靠的模樣,令人心疼之極。 “你進殿前司的那年清明節(jié),在后苑薔薇架下,都怪我喝醉了,才對不住表嫂?!标愃氐难壑谢\上輕霧,耳根發(fā)燙。那件事她一直心中有愧,也許她只是做了一場夢,她也吃不準究竟是夢還是真。但孟在一直待她和六郎格外不同,若沒有他暗中護著,六郎和阿予如何能平安長大。她無端惹上了高似那樣的魔星,不想孟在也有什么誤會。六郎的的確確是先帝之子,她記得清楚,那夜之后她的小日子就來了,后來才有了六郎。 孟在的眉頭皺了起來:“我進殿前司的那年清明節(jié)?”太過遙遠的事,但是陳素的話他不明白,后苑薔薇架,喝醉,對不起杜氏?孟在下意識地說道:“那日我不在宮里——”他心頭猛然一跳,后面的話竟再也說不出口。 朝陽猛地跳出垂拱殿的屋脊,落在陳素的眼中,刺得她兩眼發(fā)疼,還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yīng),女史欣喜的聲音響了起來:“穩(wěn)婆來了,快!快些!” 陳素費力地轉(zhuǎn)過頭,看向那拎著裙裾小步跑過來的穩(wěn)婆和醫(yī)女,還有好幾位捧著熱水布匹的宮女。 他說什么了?他不在宮里…… 陳素勉力擠出一個笑容:“沒事了。我進去了?!彼奔鞭D(zhuǎn)身要奔回后閣之中,踉踉蹌蹌的幾乎摔了一跤。 孟在伸出手,卻扶了個空。她飛起的菱形萬字紋道衣裙裾,像受了驚的蝴蝶,匆匆遠去。后閣內(nèi)隱隱傳出魏氏悶悶的吃痛之聲。 *** 一個時辰后,趙棣叛軍攻入了來不及堵上的酸棗門。孟在傳下軍令:北城門守軍退至蔡市橋,寸土必爭,街巷必戰(zhàn)。外城東城守軍和內(nèi)城北城、東城守軍即刻增援。二府卻跟著又傳令:放棄外城,緊閉內(nèi)城所有城門,收回孟在指揮京師禁軍的軍權(quán)。 各營禁軍有的堅決聽孟在軍令,將叛軍引入各街巷苦戰(zhàn)。也有聽令二府的,撤出守地,退往內(nèi)城。 垂拱殿中,群臣已停下了爭論不休的勁頭,木然地看著上首的幾位宰執(zhí),縱然有治國之才,但在兵刀之下,又有什么用。此時能倚仗的,只有京中禁軍了。 偏殿里蘇瞻看著蘇昉,怒道:“退回內(nèi)城而已,怎么會是投降?你棄祖母不顧,便是來和我說這種廢話?在你心中,爹爹便如此不堪么?” 312.第三百一十二章 第三百一十二章 蘇昉很少見到父親的怒容, 在他印象里, 娘親離世后, 他有過短暫的失態(tài)的悲傷,翁翁去世他丁憂時,也有過壯志未酬的落寞, 即使王瓔惡行被揭發(fā)出來,父親也不曾這般憤怒過。 “二府竟然棄外城五萬百姓和兩萬禁軍不顧,為何不索性直接開城投降歸順?”蘇昉冷笑著問道。 即使在偏殿內(nèi), 他們也能聽到外頭亂糟糟的一片。疾步奔跑的聲音, 盔甲、兵器相碰的聲音,呼喊聲, 卻好像一道無形的屏障, 將父子倆和外面的世界隔了開來。 蘇瞻看著兒子焦灼的眼神和激憤的神情,深深吸了口氣:“城破在即,皇帝太后被亂黨所挾,朝臣如無頭蒼蠅,若不是二府及張子厚鄧宛等人還在立撐, 只怕立刻開城歸順的會占了大半。不放棄外城,五萬百姓兩萬禁軍不免血流成河。這是二府不得已的決定,何況還要和福寧殿內(nèi)的亂黨交涉——” 他猛然停了下來, 自己為何莫名地要對阿昉解釋這些軍政大事…… 蘇昉眼中有什么一瞬間破裂開來, 臉上流露出悲愴之色, 他朗聲道:“父親!七萬軍民, 瞬間遭朝廷遺棄于兵刀之下, 該何去何從?歸順趙棣,內(nèi)城和皇城如甕中之鱉。抵抗趙棣,同樣血流成河。兒子求父親下令,絕不放棄外城,把軍權(quán)交還孟將軍。陛下和娘娘尚且不顧生死,身為臣民何足惜!理當上下一心讓叛軍寸步難行!城中有人有糧,定能堅持到六郎大軍抵達!” 蘇瞻沉默了片刻,阿昉年方十八,還是血性少年,他平日再溫和,骨子里還是有著他母親那種寧折不彎的性子。蘇瞻伸手拍了拍蘇昉的肩頭:“燕王還未抵達洛陽,怎能及時趕回?” 他沉痛地道:“萬不得已時,爹爹的聲譽難道要比這數(shù)十萬軍民的性命更重嗎?難道非要雞蛋碰石頭?退讓,有時只是一種權(quán)衡之策,能換來短暫的喘息,再做圖謀?!?/br> 蘇昉眼中酸澀難當,忍不住吼道:“十余萬軍民,我從百家巷到翰林巷,沒見多少怕死之人,賣包子的鹿氏夫妻,賣餛飩的凌氏夫妻,甚至賣藥湯的老婆婆,都在奮力抵抗亂黨!可在垂拱殿,在這里,百余朝中官員,除了鄧中丞和張理少,竟再無不怕死的人!將責任推到陛下和娘娘的安危身上,便可保住自己的性命么?這不是權(quán)衡,是懦弱,是貪生,是怕死!” “啪”的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