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節(jié)
她從來沒有記得過自己,伸出援手時沒有記住他,鄰里相處時也沒有。他惦念了她幾十年,卻令她心生死志了。 狂暴褪去,高似緩緩拔出腰間的長刀,盤膝坐了下來。他害死了她,那就剜他的心,給她報仇。 只是他不能再守護六郎了。 槅扇門輕輕開了。九娘扶著門框,凝視著廊下那一動不動的背影,出鞘的刀尖露出半截,似乎還隱有血光。 又一個心存死志之人。 高似眼觀鼻鼻觀心,對身后的腳步聲充耳不聞,全神貫注都在聆聽殿內(nèi)的哭聲,還有那若有若無的呼吸聲。 九娘抬起手腕,輕輕碰了碰廊柱,暖暖的。不遠處鴿群又長回了膽子,在琉璃瓦間盤旋著,沒有了箭矢亂飛的天空,是屬于它們的。 “你能救她?!本拍镙p聲道:“去試試吧?!?/br> 高似雙眼霍地睜開,脖子卻似乎麻木了,扭不過來,只低聲問了一句:“什么?” 臨近午時的秋日,空氣中似乎暈染著蒼茫的煙氣,有點干,有點枯。院子里朝著太陽的一株楓樹,葉子已有些染金。九娘有些出神,又想了想才道:“她沒做錯過任何事,是先帝的錯,是你的錯,也是——我大伯的錯?!?/br> 孟在驟然停在了那株楓樹下,光影斑駁,將他的面容變得模糊不清。 九娘苦笑道:“可是她是個那么好的女子,逆來順受,萬事都當成是她的錯。被市井無賴糾纏,她怪自己的長相。她哥哥為民除害,她怪自己沒拉住帷帽害了兄長。官家看中了她,她怪自己沒有早日毀掉惹事的美貌?!?/br> 刀尖和楓樹下的一地光影似乎都顫了顫。九娘停了停,又道:“她入了宮,再也沒有人將她捧在手心里疼著了,沒有人將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沒有人在意她。在宮里被欺負,她怪自己沒學會她兄長的一點點本事。六郎被欺負,她怪自己不會討好太后和帝后。阿予被推下水,她怪自己沒有看好她。就算再恨你,只怕她還是會怪自己。就算她心里有過誰,她也只會怪她自己?!?/br> 高似的胸口劇烈起伏起來,握刀的手青筋突出,指節(jié)發(fā)白。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本拍锏坏溃骸澳愕腻e,為何要她付出性命去贖?” 高似慢慢站了起來,和楓樹下的孟在對視了一眼,抬起手抱拳行了一禮。 “多謝妹子指點迷津?!备咚频穆曇舻统?,穩(wěn)穩(wěn)的。 九娘凝視著他:“對不住。” “我心甘情愿?!备咚坪鋈恍α碎_來。 *** 趙栩和趙淺予頻頻回頭。趙栩一聲不吭,趙淺予卻死死攥著九娘的手:“他真的不會害我娘么?” 九娘摟著她的肩頭往外走,柔和又不容置疑地道:“放心,我保證。” 趙栩停在門口,深深吸了口氣,伸手拉過趙淺予:“去吧,讓女史給你收拾一下。娘要是醒了,可不要被丑八怪嚇到?!?/br> 槅扇門輕輕地掩了起來。 高似的眼中,只有榻上的女子。那扇門以外的一切,和他無關了,和他們無關。這里,只有他和她。只可惜她不知道。和那夜一樣。 但她不會再錯認他為孟在了。 高似無聲地笑了起來,濃眉舒展,雙眸放光。他坐到榻邊,卻不敢伸手去碰一碰她。 起初是壓抑著不敢想,后來是沒法不想,最后是無需再想,她的聲音笑貌已經(jīng)融入他骨血之中。他所想的是如何能把她們母子三個弄出來。他會如何待她們才令她們能接受自己。 “素素——” 他終于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左肩,被阮玉郎那樣捏著,肩骨不知道碎了么,醫(yī)官沒有多說,層層紗布包著的地方,他一碰,指尖如被火炙,立刻縮了回來。 “素素——”高似留意到她鬢角有了幾根銀絲。 “都是我高似的錯,是我害了你。”低沉的聲音很穩(wěn),很厚實,穿過陳素的耳,透過無邊無際的黑,像陣陣的雷。 是的,都是你的錯,是你害了我。往深淵緩緩而行的陳素,陡然停住了腳。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訂閱正版。 第339章 第三百三十九章 “是我的錯?!备咚茢蒯斀罔F地又重復了一遍:“是我一廂情愿癡心妄想, 才害苦了你?!?/br> 他心中苦澀無比, 口中也發(fā)苦,隱隱的血腥氣透過后牙槽沖入鼻腔。 這句話在黑暗中不斷回想。陳素回過身, 那來路的一片漆黑中突然爆出米粒大小的光, 忽明忽暗,幽幽似在召喚她回去。 她當然恨他,可是更恨她自己。 一廂情愿?她何嘗不是。癡心妄想,她同樣也有。若沒有心魔, 為何會有那糊里糊涂的一夜。她若離開人世,六郎再無掣肘, 她也無需被那樣的恥辱羞愧夜夜折磨。她怎么被欺負都能承受,因為她有錯在先。出家修道, 對她而言求之不得, 遠離紅塵,她方能安心。 等明白那夜的男子原來竟然是高似后, 若非六郎未歸, 她那天便會了結(jié)殘生。即便她再誠心侍奉道君, 她拼命念經(jīng),她努力打坐, 可都沒有用, 她時時刻刻被那可怕的事實壓得喘不過氣來。她自被誣與高似有染后, 憤怒過,痛恨過,委屈過, 忽地發(fā)現(xiàn)她不是被誣,那人也不是無中生有,而是她親手做下的一筆糊涂賬。天下之大,再無她可容身之處。她的錯她的罪,她過不去。 陳素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此刻想來,就是這個說話的男人,他的一廂情愿也是因她糊涂才起,才會這般糾纏不清。她害了他,他反噬她。 “我心存貪念,被阮玉郎利用,害了你,也險些害了六郎的性命?!备咚普Z速緩慢而堅定:“那夜你喝醉了,是我乘人之危,今日我便以死謝罪?!?/br> 高似停了停,見榻上的女子依然毫無動靜,又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多說幾句,你莫要嫌煩?!?/br> 陳素心中天人交戰(zhàn),看著來路的那幽幽一點亮光,想走回去幾步。他要以死謝罪?他罪行滔天,殺人無數(shù),破秦州,俘元初,令兄長一家背上污名,更害得六郎和自己還有阿予險些喪命宮中。他當然比她更該死。偏偏她生性溫柔,想到這個洗心革面的男子要死在自己眼前,恨意滿滿的心里又有一絲不忍和別扭。 深淵中似有一股力量在拖著她?;钪y,她總是累贅,她拖累兄長,拖累表哥,拖累六郎和阿予,她沒有力氣再撐下去。她也不知道是要他死,還是不要他死。 “我娘原先是女真族的貴女,被契丹人搶了去,做了那人的姬妾,生下了我?!备咚颇抗饴湓陉愃厣n白的面容上,她和母親截然不同,他母親始終是一把利刃,烈火也溶不化她。可陳素卻是一團輕云,隨時便風吹云散。 陳素一怔,她聽說過他是契丹貴族耶律似,因滅族之仇才投奔外祖和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