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許多江湖好漢認為他武功不濟,疏于提防,待大禍臨頭時,方知自己小看了此人。 他們帶著數(shù)百人前來,自然底氣十足。文張答話后不久,便見一頂轎子,一匹駿馬,各載一人前來,被數(shù)十人簇擁著,所到之處,寨眾紛紛退開,為他們讓出通路。 文張坐于轎中,氣派十足,又令人無法窺見他的長相。黃金麟則濃眉闊口,威風凜凜,穿一身綠色戰(zhàn)袍,極具大馬金刀的武將風范。若有人相信“相由心生”,準會在他身上吃個大虧。 他們從某人口中得知,金風細雨樓、十二連環(huán)塢都派人相救戚少商。這兩個勢力中高手層出,并非尋常草寇可比,因此極得他們重視。 鮮于仇和冷呼兒押送鐵手,然后全軍覆沒,已使文張大為警惕。他一聽顧惜朝尋到戚少商蹤跡,立刻率領官軍,飛速趕來。只可惜數(shù)百人共同行動,速度終究比不得武學高手。他二人來是來了,顧惜朝卻已落到人家手中。 莫說文張,就連黃金麟也做慣擒獲人質(zhì),要挾目標的事情,一見顧惜朝這樣,當即明白今日之事,難以善了。 他不及多想,在馬上厲聲道:“你們好大膽子,就不怕罪加一等嗎?還不速速放回顧公子,或者還能給你們留個囫圇尸首!” 蘇夜先看戚少商和鐵手,又看雷卷,發(fā)覺他們都沒有開口的意思,便笑道:“我若放了顧公子,只怕要落得鐵二爺當初的下場。難道在兩位眼中,我竟蠢到這個地步?據(jù)我所知,顧公子文武雙全,深蒙傅丞相青眼,被他認為義子。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身份,總該有些價值吧?” 她口中從容說話,緩步向前走去。黃金麟尚在猶疑,便聽文張在轎中道:“你且停下?!?/br> 蘇夜心知他起了疑心,也不啰嗦,立即停步。 文張道:“原來是你……那你想怎么樣?” 蘇夜又向身后掃了一眼,冷聲道:“與其你叫我草寇,我叫你狗官,不如大家對彼此都客氣些。你叫你的人讓開,放我們走路,我就把顧公子交還給你?!?/br> 黃金麟冷笑一聲,道:“你有這么好心?怕只怕戚少商不肯?!?/br> 戚少商終于看了顧惜朝一眼,目光已從悲憤轉為冷漠。他不等蘇夜回答,便硬邦邦地答道:“我當然肯?!?/br> 蘇夜輕笑道:“他當然肯?!?/br> 轎中一片寂然,似乎文張正在沉吟。半晌之后,他又四平八穩(wěn)地道:“你們當真不自量力。我若不答應你的條件,你們似乎也無路可走吧!” 蘇夜道:“是,也不是。你何妨下令擒捉我們,我便讓你看看我們還有什么路可以走?!?/br> 在她心中,早已考慮到來人放棄顧惜朝,畢其功于一役的可能。顧惜朝看似地位很高,實際只是個義子,并非傅宗書的親生兒子。義子義女從來不值錢,一個死了,還有大批貪慕榮華富貴的替補。 只要文張在此戰(zhàn)中獲勝,謊稱顧惜朝為丞相舍生取義,死于欽犯之手,難道還有人追究他的責任? 她抓一個人質(zhì),就能抓第二個,能從混亂中生擒顧惜朝,自然有可能生擒文張。人質(zhì)官職越高,對她便越有利。因此,哪怕外圈站著三百弓手,她也沒把他們放在心上,直勾勾盯著黃金麟,猜測他和文張誰比較容易拿下。 不過,她想歸如此想,卻不能主動讓自己這邊的人承擔風險,說完一句,馬上補上第二句,“神鴉將軍和駱駝將軍尚在我手,只有我知道他們被藏在哪兒。你動手,便是置他們于無地。倘若你沒能殺了我,沒能抓到戚少商,又被人家知道,你為貪功害死同僚……” 她說到最后,語氣中隱有威脅之意,同時又往前走了一步,離文張的轎子只有五丈距離。 黃金麟?yún)柭暤溃骸白屇阃O?!?/br> 轎簾直直垂落,隔離了轎內(nèi)與轎外。文張心頭陡然掠過一陣寒意,卻非來自她的威脅,而是人遇上致命危險時,源自本能的危機感。忽然之間,他竟有點害怕。 他不知自己為何害怕,正因如此,更無法忽視這點危機預感。蘇夜再次停住時,文張神情驀地一動,低喝道:“山賊草寇中,居然也有膽氣如此豪壯的人物。既然如此,你們?yōu)楹芜€不動手!” “動手”二字一出,蘇夜霍然回頭,臉上浮出一絲驚訝,同時右手一揮,三枚細針一前二后,閃電般打了出去。 文張的話竟非對她所說,而是給內(nèi)jian的信號。他第二個字尚未說完,高風亮與他身后那兩名俊秀青年當真動了手。 一刀雙劍同時出鞘,沒攻向數(shù)步開外的戚少商,反倒架在了另外三個青年脖子上。 蘇夜不知他們怎么回事,只知變生肘腋。她問都不問,回身之時,三針直打高風亮。但高風亮有著幾十年行走江湖的經(jīng)驗,不僅刀法精絕,也精通審時度勢。蘇夜尚未出手,他便將手中青年推至身前,作為自己的盾牌。 飛針只要快上一剎那,便能刺入高風亮肩膀,卻偏偏差了這么一剎那。 三枚細針沒入那青年身體,所幸未中要害。但他吭都沒吭一聲,身子一晃,直接在高風亮手中軟了下去,當場死活不知。 沈邊兒怒吼一聲,怒道:“姓高的,你干什么!” 他模樣粗豪,心思卻很細密,硬生生壓住悲怒之情,沒去追究蘇夜的責任。但瞧他這個模樣,受制的人顯然與他有關,并非神威鏢局之人。 雷卷終于動了,一句話都沒有說,只轉身凝視著他們。兩道冷森森,陰沉沉的目光,仿佛有了生命,要把高風亮的五臟六腑,從他身體里扯出來。 他不說話,文張卻在說,聲音還是那么平穩(wěn)儒雅,“蘇姑娘,你或許不認識他們。那三位便是雷門雷卷的愛將,雷門五虎之三,雷騰,雷遠,雷炮。你手中有個人質(zhì),便敢和官府談條件。我們手中卻有三個人質(zhì),其中一人還死于你手,這下子,你可如何是好呢?” 他問蘇夜如何是好,蘇夜又能如何是好? 她只覺得,這又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好像多年不見的老友在面前出現(xiàn),讓她有了跟它打個招呼的欲望。 若她遇上此事,勢必不會與神威鏢局這等家大業(yè)大的角色聯(lián)手,只因對方太容易受人威脅。但此時此地,絕非與雷卷探討這事的好時機。 戚少商面對顧惜朝,尚能保持鎮(zhèn)定,與他唇槍舌劍,這時眼見高風亮倒戈相向,頓時又大為激動,質(zhì)問道:“高兄,你這是……你為何要這么做?” 高風亮出手時,臉色有些不安,但做都做了,后悔也是無用。他的不安稍縱即逝,變回一片平靜,耳邊聽著戚少商的質(zhì)問,卻一言不發(fā)。 雷卷緩緩道:“那邊兩位用劍的仁兄,想必就是號稱‘福慧雙修’的李氏昆仲了?” 那對俊秀青年均用長劍,劍柄鑲嵌寶石,十分華麗好看。左邊的青年微笑道:“我是李福。” 右邊的青年微笑道:“我是李慧。” 李福道:“戚寨主驚怒交加,觀之令人心生同情。但這又是何必呢,你經(jīng)過顧公子之事,還在做為兄弟兩肋插刀的春秋大夢嗎?” 李慧道:“高局主的神威鏢局已改名叫護國鏢局,被傅丞相薦給當今圣上。自此之后,護國鏢局全局上下,飛黃騰達近在眼前?!?/br> 蘇夜聽文張叫破那三名青年的身份,才知道雷卷來此之前,與神威鏢局互通聲氣,將心腹愛將送至鏢局,約好聯(lián)手來救戚少商??伤恢?,神威鏢局已棄暗投明,加入傅宗書麾下,終于使這三人淪為敵人俘虜。 她靜等李氏兄弟說完,忽地一笑,緩緩道:“雷大俠,你不必擔心。我針上只有麻藥,沒有毒藥,只不過麻藥的藥性重了點兒?!?/br> 此話大出眾人意料,也使沈邊兒滿臉豎起的虬髯平復了一點點。文張咦了一聲,問道:“你從來不用毒藥,還是預先想到會有這種后果?” 蘇夜哼了一聲,淡淡道:“我用毒,尤其喜歡用見血封喉,無藥可救的劇毒。但我明知他們的打算,為啥還要用毒?” 她看都不看高風亮,倏然轉身,沖文張和黃金麟道:“兩位大人果然深謀遠慮。只可惜,一個是丞相義子,一個是雷門路人,哪邊更值錢,似乎不用我多說。兩位硬要把他們相提并論,是否有點貽笑大方?” 第九十六章 一邊扣著三個雷門子弟,一邊提著當今丞相義子。兩者孰輕孰重, 各人心中自有衡量。饒是文張足智多謀, 也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作出決斷。 況且, 蘇夜與雷門從無來往,風雨樓與六分半堂敵對已久, 她實不必在意雷家人的死活。雷遠三人在她那里的分量,大概的確和路人差不多。 雷卷并無怒色,迅速瞥視蘇夜一眼, 依舊一言不發(fā), 只聽她淡淡道:“那三位舍生取義之后, 我馬上動手,把神威鏢局上下殺的干干凈凈, 為他們報仇, 也算對得起他們了?!?/br> 高風亮臉色微微發(fā)白, 心知自己絕非她的對手。他橫目看李氏兄弟時, 見他們神情也很不自然,顯見事出意外, 沒想到蘇夜態(tài)度如此強硬, 居然當著雷卷的面, 要他的親信愛將舍生取義。 他們幾人來歷不同, 立場不同, 卻均非愚蠢之輩,擅長打小算盤。李氏兄弟突施暗算時,只擒活口, 不傷人命,正是防著殺人過后,對方一怒反擊,無法保住自己的小命。 但是,他們的死活可說掌握在文張手中,。倘若文張棄顧惜朝于不顧,自然更不可能顧及他們。 此時鏢局上下,還有一部分人目瞪口呆,不明白出了什么事。高風亮受官府威逼利誘,既怕全家老小遭殃,又貪慕榮華富貴,想在年紀老邁時,給自己添些貴氣。他答應暗算雷門,卻沒向任何人泄露消息,如今一動手,手下的鏢師自然大為驚訝。 他聽著背后的竊竊私語,感受著利箭般投向自己的目光,已經(jīng)有些后悔,只不敢表露出來。 黃金麟面色冷峻,不時看看雷卷,只見他面無表情,好像與這事全不相干,也不得不佩服雷卷心思深沉,知道他發(fā)覺此時不適合說話,便真的不說一句話,任憑蘇夜做主??蛇@樣一來,事情便更難辦了。 文張隱身轎中,伸手撫摸胡須,看似安然,神色卻比雷卷更緊張。他所感覺到的危險感忽地消失了,令他心頭一松,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決策。可下一步該怎么走,他心里并無把握。 雷卷當然不可能置三人于不顧,但顧惜朝正在師無愧手中,由不得他做主。而文張本人并不想咄咄逼人,讓對方狗急跳墻,反把自己賠了進去。 死一般的寂靜中,黃金麟忽地獰笑道:“你真以為,有人質(zhì)在手,今日就能逃出生天?” 他想學蘇夜那樣,放幾句狠話,表示自己不以顧惜朝生死為念。可惜顧惜朝心胸不寬,平時見屬下太過聰明,就要送他們?nèi)ニ?,鞏固自己地位,何況遭人背棄?他若在言語上有所得罪,而顧惜朝又恰巧逃出生天,那么來日必定后患無窮。 他按照與文張約定好的計劃,說了幾句狠話,卻始終心存忌憚,未能說到點子上。 文張聽的大搖其頭,口中道:“雷老大,你怎么說?” 雷卷森然道:“人在風雨樓手上,我有什么說的?他們?nèi)羲?,我只找你們償命。你以為我是什么人,會中這等淺薄的挑撥離間之計?” 蘇夜雙手籠在袖中,仿佛隨時要拔出青羅刀,這時又放了下來。她淺淺一笑,笑道:“雷大俠此言甚是,放心好了,你若報仇,我肯定幫你。不過呢,要我看著你們一聲令下,數(shù)十顆大好頭顱齊齊落地,也怪不忍心的。我還是那個提議,把顧公子交還你們,再附贈兩位將軍的下落,你放我們走人,如何?” 李福忽然道:“我們呢?” 他若不說這句話,蘇夜還會當他是個人物,既然說了,自然使她更瞧不起他。她頭也不回,仿佛回答李福,又像對戚少商和高風亮說話,冷冷道:“你們嗎,你們整個鏢局的人都可留下,我不為難你們。” 她正身處包圍之中,敵人近在咫尺,說話時卻像占盡了上風。更奇怪的是,旁人看了她說話的姿態(tài),聽著她冰冷的語氣,竟也覺得順理成章,情不自禁地就想答應她的條件。 李慧緊追一句道:“你別玩文字把戲,你的這些手下呢?” 蘇夜笑道:“他們自然以我馬首是瞻。文大人,黃大人,我說了這么多,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黃金麟冷笑道:“我聽你在說夢話?!?/br> 文張暗自嘆一口氣,已于須臾之間作出決定,和聲道:“都怪我小看對手,來的太晚。顧公子,你不必擔心,你我同朝為官,都為傅丞相做事,我怎會棄你于不顧?蘇姑娘,你能做這群江湖義士的主嗎?” 蘇夜道:“你們聽到現(xiàn)在,難道有人出言反對過我的話?” 文張道:“很好,你如此聰明,肯定可以相出辦法,防著我食言無信。我呢,我也怕你說話不算數(shù),說要放了顧公子,卻帶著他一起離開。至于放你們走……不知又要放到什么時候?” 蘇夜笑道:“單聽大人這幾句話,就知道大人這些年的官兒沒白做。也好,只要你們答應這個條件,其余的事都好辦。你先放他們走,不得派人追蹤。神威鏢局的好漢愛去哪兒,就去哪兒,不關我事?!?/br> 她邊說,邊往后退了一步,又笑道:“他們走,我獨自帶顧公子留下。等他們平安離開后,我再將顧公子交還給你們。時間嘛,暫定為一個時辰,如何?過了這時間,哪怕你們布下天羅地網(wǎng),也由得你們。” 其實神威鏢局下場如何,并不在文張的衡量范圍內(nèi)。他們的價值只在于高風亮和戚少商的友情,可以借此取得戚少商的信任,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如今臥底的價值已經(jīng)消失,以天下之大,有無數(shù)鏢局可以充當“護國鏢局”,何必非要神威鏢局不可? 他所擔憂的,僅有顧惜朝一人。若顧惜朝死了,反倒萬事大吉,此時未死,就讓他不得不為將來考慮。 與此同時,蘇夜顯見是這群人的首領,有機會生擒她,怎么都不算太差的結果。 文張思慮及此,主意已定,遂笑了幾聲,道:“姑娘愿意留下,那是最好不過。即便我想讓戚少商取代你的位置,只怕也不會有人答應。只不過,貴屬下都同意你的決定嗎?你們需不需要商量一番,多留幾個人陪你?” 他本以為,蘇夜會當場一口拒絕,然后與他人產(chǎn)生爭執(zhí),使自己一方有可趁之機。但蘇夜竟從善如流,笑道:“大人說的很是,且不要心急,讓我和他們商量商量?!?/br> 黃金麟外表粗豪,心思卻很細密,正要出聲喝止,又想讓他們多留些人,以便一網(wǎng)打盡,遂閉口不言,看著她走回人群。 此時,師無愧仍提著顧惜朝,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憂心忡忡地望著蘇夜。蘇夜不怕別人聽到她的話,直接道:“你們都聽到了我的話吧,不必猶豫,速速離去。我辦完這里的事,自然會追上你們。” 她帶來的人就那么多,且都聽從她的吩咐。葉愁紅和公孫大娘知道她是五湖龍王,實力遠勝這些追兵,并不為她擔心,聽她這么說,并無異議。古董在“四無”里,本是性格最懦弱,也是最沒本事的一人。既然她這么決定了,他也言聽計從,不想違逆她的命令。 鐵手卻大為不贊同,道:“姑娘走吧,我留下?!?/br> 蘇夜看了看他,笑道:“你上次留下的結果,我們都已經(jīng)看見了。我不想再聽到你落入敵人之手的消息,還要費心再救你一次?!?/br> 鐵手一愣,只覺她這話難以辯駁,因為他輕信人言,以為鮮于仇等人言而有信,才失手被擒,落得個重傷囚禁的下場。蘇夜拿這事笑話他,他也無話可說。 戚少商倒想留下,卻知說了也白說,在一旁默然無語。他與蘇夜素不相識,迄今還沒機會說一句話。蘇夜如此幫他,已令他感激莫名??伤旧硪粺o所有,逃亡天涯,硬說什么日后相報,未免太過可笑了。 只是,別人不走,他也不想先走,同樣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表情極為復雜。 蘇夜見他們猶豫不決,還在面面相覷,想找合適的人陪她,不由搖頭,又望向雷卷,道:“我小寒山一脈的輕功名為瞬息千里,冠絕天下。你們誰的輕功能勝過我,盡管留在這里不妨,不然的話,不過是拖累我而已。” 雷卷氣質(zhì)頗似蘇夢枕,早已引起她的好感。值此關鍵時刻,他果然不負她所望,悍然道:“好,就按你說的辦,我們先走,有話路上再說?!?/br> 蘇夜一笑,轉身向葉愁紅道:“還不快走,如果他們不肯,你們便用強帶走吧!” 話音未落,她又轉向李氏兄弟,面色卻沉了下來,沉聲道:“把人放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