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劉獨峰不動聲色,頷首道:“過獎?!?/br> 他與四大名捕一樣,足跡踏遍中原大地,專門追捕最為窮兇極惡的兇犯,對十二連環(huán)塢絕不陌生,也知道自己在江南辦案十分順利,大有五湖龍王在幕后配合的原因。但官是官,匪是匪,兩者永遠不能相容。他不愿與龍王為敵,卻也無意和他攀上交情。 龍王特意等候他們一行人,可見必有要事相商。他絲毫不著急,吐出過獎二字,便不再說話,靜等龍王繼續(xù)說下去。與此同時,他盡聚全身功力,調(diào)動數(shù)十年緝捕經(jīng)驗,試圖通過對方的舉止語氣,一窺掩在黑袍下的端倪。 五湖龍王似笑非笑道:“劉獨峰,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久聞你的大名,卻無法茍同你的原則。不過六扇門中,有良心的人太少,有腦子的人更少。你已算是其中出類拔萃者,我別無選擇?!?/br> 劉獨峰一揮手,制止身邊人出口呵斥,悠然道:“看來你真的等了很久,都等出了火氣,不然何必在談正事前,特意損我一頓?” 五湖龍王道:“我沒損你,我在褒獎你。我若損你,你自會知道。也罷,且讓我長話短說。你想找戚少商與息大娘,問清皇帝下密詔的原因。如今我已知道了那個原因,這就轉告于你?!?/br> 劉獨峰道:“我雖不想繼續(xù)做官,卻還想平靜安穩(wěn)地度過一生,對這事毫無興趣。俗話說,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尊駕何妨給我個面子,把那秘密爛在肚里?” 五湖龍王哈哈一笑,笑道:“你們幾位想去收尸,但去無妨。我綽號叫作龍王,實際還是個人,不會吃了你們大人。劉大人,今日你也聽,不聽也得聽,休想做個置身事外的老滑頭。即使你不聽,人家也會以為你聽了,終日疑神疑鬼,非得除掉你滅口不可,那還不如做個明白鬼?!?/br> 他先抽出陰陽三才奪,展示給他們看,又收了回去。一取一收之間,劉獨峰眼神利如閃電,看清他手背青筋微凸,細紋密布,皮膚十分粗糙,正是老人應有的肌膚,根本看不出破綻。他沒有其他證據(jù),只好暫時把他當成老人。 兩個老頭一坐一站,對視了好一陣子。劉獨峰終于道:“成,我認了,你說吧?!?/br> 其實他拒聽的心意并非很堅決,只因想抽身避禍,才不肯主動詢問。此時五湖龍王一定要說,他也就半推半拒地從了。 毀諾城城破當夜,蘇夜扮成息紅淚,公孫大娘扮成戚少商,自城中聯(lián)袂而出,路上刻意曝露行跡,引開最為棘手的敵人。真正的戚、息兩人打扮的毫不起眼,混在亂軍之中,走的無影無蹤。傅府高手發(fā)覺不對時,戚少商早已尋到安全地點,籌謀威脅皇帝之事。 這個計劃本來很容易成功,卻因九幽神君重出江湖,險些造成蘇夜死在亂葬崗的悲劇。若非五湖龍王及時趕來,殺了九幽,恐怕兩位佳人就得變成兩具艷尸。 他聽完蘇夜的敘述,猜測劉獨峰將至,便讓她們盡快離去,與其他人會合。劉獨峰來的不算慢,但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如果他早到一個時辰,說不定能與蘇夜本人碰面。 戚少商、楚相玉、太子趙似、端王趙佶之事,也從五湖龍王口中,原封不動地轉述給劉獨峰。其實劉獨峰一接密旨,立刻想到類似可能,聽完并不驚訝,僅僅覺得“果然如此”。但他一生忠于朝廷,頗蒙趙佶青眼,此時發(fā)覺皇帝不僅是昏庸之君,還得位不正,心中五味雜陳可想而知。 因此,他聽說戚少商欲以此事與朝廷作交易,不由更加如釋重負,心想如此也好。 五湖龍王一看他表情,頓時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屑一笑,笑道:“劉大人既無意見,可見戚少商成功的把握很大。反正當今這位皇帝才具平平,眼高膽小,一聽他要將秘辛昭告天下,肯定慌了手腳。至于你們幾位,當然又可以急流勇退,四面生光了。拿去!” 他右手一動,打出兩枚圓形暗器般的東西。劉獨峰心知他并無敵意,抬手抓住,發(fā)覺那竟是兩枚蠟封的藥丸,在他掌心滴溜溜滾動著。 五湖龍王道:“蘇姑娘把解藥給了我,讓我轉交給你。他二人服下后,毒性自會消解?!?/br> 劉獨峰哼了一聲,疑心更重,卻不好多問。他聽過無數(shù)傳聞,都說五湖龍王喜歡年輕美貌的女子。十二連環(huán)塢偌大基業(yè),竟無一名男性總管,足見龍王之好色。 傳言已經(jīng)很難聽,還有愈演愈烈之勢。連云寨一事中,龍王又對蘇夜十分照顧,甚至要葉愁紅與公孫大娘聽從她的命令,難免使劉獨峰大為疑惑,猜測他看中了她,只礙于蘇夢枕是她師兄,不方便下手,不得不迂回籠絡。 他為人莊重自持,絕不會將這話訴諸于口,將藥丸一拋,強行壓下疑慮,問道:“顧惜朝他們的解藥呢?” 五湖龍王冷笑道:“事已至此,你竟還想著那群人的性命?我沒有他們的解藥,你下次見到蘇姑娘,再幫忙說情不遲。但我勸你一句,你要獨善其身,就獨善到底,切勿見誰勢大,就偏向那邊,否則另一方得勢時,便是你大難臨頭的時候?!?/br> 劉獨峰形容高貴莊嚴,自有出自世家、身居高位的氣度。五湖龍王卻狂傲霸道,充滿了對他人的不屑之意,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半點不考慮別人意見。 老頭與老頭之間,似乎也有很大的不同。 劉獨峰瞥一眼天光,淡淡道:“聽起來,龍王對劉某意見很大???” 五湖龍王傲然道:“你我河水不犯井水,何來意見?只不過在我眼中,劉大人你堪稱一根攪屎棍,哪里有麻煩,你就在哪里亂攪。但遇上真正的麻煩,你又不中用,隨便碰塊石頭便碎了,還惹的自己一身腥臊。” 劉獨峰聽他采用如此惡心的譬喻,終于有些惱怒,一揚眉便要說話,卻聽他繼續(xù)說道:“我一向實話實說,你用不著生氣。相信過段時日,你那幾位知交好友便會出獄,大可不必為此擔憂。我言盡于此,后會有期?!?/br>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劉獨峰對評價作何感想,蘇夜已不得而知。 她說完就走, 風一樣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把尸體與尸水留給了他。有尸體在手, 更易向傅宗書交待。當然,傅宗書關不關心一個死了的九幽神君, 也是值得商榷之事。至于雷損,想必更不會關注沒了用處的雷怖,尸體在不在, 又有什么要緊? 劉獨峰身份擺在那里, 立場擺在那里, 退休在即,注定了她不能與他計較損失手下、毀諾城覆滅的責任。她向來不愿忍氣吞聲, 只好曲線救國, 以龍王身份損他一頓, 將他形容為攪屎棍, 總算出了心中一口惡氣。 她隨身帶著易容工具,少許裝扮身份用的衣物, 以便隨時切換到其他身份。她琢磨劉獨峰為人, 料想他不能就此退居幕后, 必然最后努力一次, 前來追尋戚少商。于是, 她殺死九幽神君,完成滅口的承諾,就迅速改換妝飾, 搖身變成黑衣老者,在山崗上迎風獨立,等候劉獨峰趕到。 饒是劉獨峰辦案一世,老練狠辣,也沒看出五湖龍王與蘇夜的相似,只好乖乖認了。 他再聰明,也猜不出蘇夜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只以為她落敗于九幽神君,被五湖龍王所救,然后揚長而去,回到其他人那里。事實上,他想的大錯不錯。蘇夜離開這座小山崗后,也的確沒有前往青天寨,而是與附近的公孫大娘會面,共同折返毀諾城方向,等待神鷹搜到她們。 蘇夜對待敵人時,常常沒有一句實話,包括告訴九幽自己不知戚少商下落。她知道戚少商會去哪兒,也知道他們均在路上留下不同標記,使同伴可以成功會合。但亂軍之中,局勢隨時可能產(chǎn)生變化。戚少商真正去往的地方,不見得是計劃中的預定地點。 雨收云散,天色初霽,一天湛藍如洗。烈日驅散地上的水霧,令飛禽視野極為闊朗。當天未至午時,兩只神鷹掠過高空,一眼認出她們,長鳴出聲,迅速俯沖至地,停在蘇夜肩上,吃她手中食物。 它們先養(yǎng)精蓄銳,又再次沖上高空,在前帶路,領著她兩人前去與葉愁紅相見,之后沿路打探別人的消息,意圖盡早重聚。 一夜過去,蘇夜沒能走出太遠,其他人也一樣。只因對方的重要人物大多身中劇毒,武功十去八九,劉獨峰又匆匆離開毀諾城,他們未遇強敵,依然成功逃亡,并未落到官軍手中。 蘇夢枕總共派出十名無發(fā)無天成員,因為蘇夜不欲曝露行蹤,也因為這支部隊人數(shù)本就很少??上У氖?,古董急于打開密道,利用自己身份,將他們各自調(diào)開,一不做二不休,竟一氣殺了負責看守的五人,才前去轉動密道中的樞紐,又暗算對此一無所知的師無愧。 師無愧身中三刀兩掌,刀上有毒,掌力沉厚,幾乎不能行動,只能由陰兵暫時照顧。蘇夜見到他時,發(fā)覺他傷勢漸趨穩(wěn)定,性命無憂,才松了口氣,親自出手為他解毒。 戚少商與息紅淚、穆鳩平等人同行,不幸中途被官軍沖散,只好分頭逃亡,所幸傷者武功已復,內(nèi)jian已除,大多數(shù)人得以殺出重圍,平安抵達城外。離開毀諾城后,他們辨認沿路標記,最終重新聚頭,前往訂好的地點。 鐵手曾說,大師兄無情可能就在附近,追捕一對鴛鴦大盜,而事情也果真如此。九幽神君弟子趁著夜色濃深,一路暗算逃出毀諾城之人,與無情狹路相逢,沖突起來。事后,無情又碰上戚少商,將其誤認為獨臂大盜,出手緝拿,若非鐵手恰于此時趕到,有可能結下極大誤會。 他外表冷漠,體質虛弱,內(nèi)心卻十分善良多情,聽完戚少商的敘述后,自覺責無旁貸,毫不猶豫答應幫忙。此時鐵手已在緝拿名單上,成為欽犯之一。無情卻還是官身,行動十分自由。他見事態(tài)危急,只得無奈抽身,暫且拋下緝捕目標,匆忙趕回京城,向諸葛神侯求援。 證據(jù)血書藏在戚少商的“青龍劍”劍柄中,已向無情出示,證實戚少商所言非虛。蘇夜找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們,才知道事有湊巧,無情不愿耽擱時間,已經(jīng)連夜動身。雷卷擔心中途生變,他一人孤掌難鳴,與唐晚詞、秦晚晴、沈邊兒幾人負責護送,與他一起上路。 他為人極可信任,又尚未引起傅宗書一方懷疑,確是此事的最佳人選。但他要先將內(nèi)情報給神侯,利用神侯府人脈勢力,暫緩對戚少商的追捕,同時與當今天子接觸,才可能正式解決麻煩。期間會不會發(fā)生意外,誰都不知道。 不過,戚少商將利害關系陳述清楚,提出自己一方的條件,該做的都做了,只能盡人事聽天命。蘇夜雖覺皇帝無能,不敢魚死網(wǎng)破,卻不得不做好準備,想好讓戚少商隱姓埋名,自此浪跡天涯的方法。 除此之外,她亦做不了什么。他們的危機遠未過去,稍作喘息后,便即發(fā)現(xiàn)官兵悄悄冒出了頭,只得再行逃亡。 黃金麟、顧惜朝身邊帶著傅宗書的委任狀,有權調(diào)動數(shù)省兵馬。他們見大動干戈后,正主仍逃的一個不剩,不由又驚又怒,既怕被傅宗書厭棄,又怕小命難保,不惜加大搜捕力度,警告附近百姓,除再次申明連坐規(guī)矩外,還以重金相誘,誘使他們報告欽犯行跡。 鼠兔蟲蟻臨危時,尚要拼命一搏,何況這幾位手握大權的武官。官兵由數(shù)千之數(shù),陡增至數(shù)萬,給了蘇夜極深的壓力。她早看過毀諾城一帶地圖,定下逃亡路線,自忖再也找不到更安全的第二條路。即使如此,各州縣衙役、兵丁共同搜索,仍使他們屢次暴露,難有片刻清閑。 如果分頭行動,應該更容易藏身,但也更容易被人捉住。條件談成功還好,若不成功,還得想方設法救人,根本冒不起這樣的風險。因此,蘇夜身上壓力再大,也沒讓他們分開藏匿。 她心中對局勢一清二楚,其他人也非笨蛋,均在咬牙苦撐。赫連春水、高雞血、高雞血師弟韋鴨毛三人,明明被息大娘連累至此,卻無一句怨言,每日反而強顏歡笑,安慰于她。 戚少商本人心情極為復雜,并不愿以此手段取勝,總覺得有負于連云寨死難的兄弟。可是,他又不得不祈禱圣旨早到,皇帝同意他的條件,否則將有更多兄弟死難。 蘇夜每次見到他,都覺得他比上一次更陰郁,更深沉,即使離開了毀諾城,希望近在眼前,也未恢復往日之神采飛揚。這對他未必是好事,卻也不是禍事。至少下次來個張惜朝、李惜朝,他是不會再上當?shù)牧恕?/br> 她定下貓耳鎮(zhèn)、白水鎮(zhèn)、惡虎村、南燕等數(shù)個地點,打算迂回前進,繞路進入青天寨,繼續(xù)在那里抵抗,靜等京中消息傳回。在此之前,她又令神鷹急速回京,將密信帶給程英,讓她們心里有數(shù),并在必要時聯(lián)合蘇夢枕,助神侯府一臂之力。 連云寨與毀諾城動靜如此之大,已經(jīng)不可能掩蓋事態(tài)。江湖中,無數(shù)雙眼睛緊盯著這里,均在想傅宗書能否成功。他成功,就會有更多人投靠權臣,進一步打擊俠義道。他不成功,那就證明當朝丞相也沒多么可怕,給抗爭者以充足信心。 殷乘風慮及家業(yè),一直猶豫不決,并未及時救援戚少商。然而,他聽說毀諾城毀于夜里大火后,終于按捺不住,力排眾議,讓伍彩云守在青天寨中,親自帶人下山幫忙。雙方說巧不巧,恰好相遇于易水邊上,然后就被官兵團團圍住,費盡力氣才沖破包圍網(wǎng)。 眾人成功抵達青天寨,進入寨門時,臉上才露出些許輕松神色。蘇夜覺得,倘若殷乘風也被傅宗書收買,想當個“護國寨主”,她肯定對人類徹底失去了希望。唐肯生的濃眉大眼,長的一身正氣,是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青年,卻因高風亮臨危變節(jié),整日魂不守舍,一提神威鏢局就默然無語。 盡管高風亮家人均在官府手中,不得不如此,但他自己也想要榮華富貴,取得朝廷高官青眼,說可憐固然可以,說可恨也不算有錯。由于他變節(jié)只為換回人質,并無過逾舉動,無人苛責于他。但此事之后,江湖中人對神威鏢局的評價,只怕會變了個模樣。 還好,青天寨不是神威鏢局,殷乘風也不是高風亮。他妻子伍彩云為上代寨主之女,輕功既好,武功又佳,想必不會那么容易被人脅迫。 自從北城城主周白宇死后,武林四大世家漸已沒落,如今唯剩南寨屹然挺立,無聲述說四大世家昔年的名聲??赡险槐晃淞种腥朔Q為“青天寨”,很少有人提及南寨之名,想來不久之后,這個名稱便會從世上消失了。 蘇夜連續(xù)住了數(shù)日,從未發(fā)現(xiàn)寨中人的可疑之處,只發(fā)現(xiàn)山下官兵愈圍愈多,想必等著擇日攻寨。她查看青天寨地形,發(fā)覺它和毀諾城相差仿佛,又在此地經(jīng)營多年,只要不出叛徒,應該能支撐相當一段時間。 她親自給那幾位大人施毒,對毒性心中有數(shù),并不會發(fā)作的很快,但毒素一重重推進,終有一日毒發(fā)攻心,讓人一命嗚呼。 也許發(fā)作前,顧惜朝會做臨死前最后一次搏斗,傾盡全力攻打青天寨。也有可能,他們只是利欲熏心之輩,見九幽已死,劉獨峰愛莫能助,不等發(fā)作便來求饒,主動要求為金風細雨樓賣命。 只可惜,他們會怎么做,殷乘風于危難間又會做何等抉擇,她是永遠不知道了,因為官軍攻寨之前,圣旨已到。宮中內(nèi)監(jiān)總管米有橋、副總管楊夢,大內(nèi)侍衛(wèi)副統(tǒng)領舒無戲、傅宗書親信紅人龍八太爺竟聯(lián)袂而至,共同宣讀圣旨,要求戚少商等人出寨接旨。 第一百一十九章 龍八太爺面色濃赤,目如銅鈴。舒無戲布衣簡服, 英氣勃勃。米蒼穹眼角微耷, 兩道長長白眉自旁邊垂下, 面上透出一股蟹殼青般的色澤。 前兩者還好,不過是武林高手常有的英姿異相。米蒼穹則非同小可, 唯有內(nèi)功練至絕頂高深,才能練出他那種深青顏色。他年邁,邁的頭發(fā)眉毛胡須都白了, 精神卻健旺至極, 騎在馬上時, 自有居高臨下,睥睨一切的氣度。 傳言中, 這位老內(nèi)侍為宮中第一高手, 如今看來, 傳言竟非虛假。 三人高官厚祿, 身份尊貴,分別代表三個不同的陣營。龍八太爺是傅宗書親信;舒無戲由諸葛先生薦入宮中, 統(tǒng)領大內(nèi)侍衛(wèi), 向來精明忠誠;米蒼穹則深得皇帝信任, 為御前地位最高的內(nèi)監(jiān), 開口說句話, 抵得上普通大臣說一百句。 楊夢負責宣旨,卻帶來了這三名身份意味深長的同伴,聲勢愈發(fā)浩浩蕩蕩。他們奉圣旨匆忙而至, 可見京中勢力已達成默契,拿出了一個各方面均能接受的結果。 何況從京城到青天寨,頗有一段距離,絕非朝夕可至。蘇夜掐指一算,認為對方必須日夜兼程,才能在此時抵達山下?;实蹜峙缕萆偕虒⒆C據(jù)公諸于世,也算下足了本錢。 其中,必定還有諸葛神侯的敘說利害、點明要旨,不傷天子尊嚴的同時,婉言勸他應下交易條件。她還懷疑,神侯多半以身家性命作保,保證戚少商不會出爾反爾。否則以皇帝之昏庸多疑,怎會相信一群草寇能遵守諾言? 蘇夜混在人群里下山,一同跪地接旨。戚少商依然不愿向圣旨屈膝,可事已至此,再不愿也只能佯裝愿意。他心中十分清楚,想要的結局就在眼前,再也不必東奔西逃,連累所有能連累的兄弟,與此相比,屈膝跪地似乎也不值得計較了。 眾人下山之時,緊密的包圍已露出一大塊缺口。京師中派出的騎兵衣甲鮮明,氣象森嚴。蘇夜還在舒無戲身旁,看到了雷卷、唐晚詞、沈邊兒等人,還看到了永遠不離開滑竿的劉獨峰。他們不放心,去了京城,又隨隊趕回,想要親眼確保事情不出差錯。 待所有人跪地伏身,楊夢才滿意地橫掃一眼,大聲宣讀諭旨內(nèi)容。內(nèi)容本就不少,又經(jīng)過四六駢文修飾,辭藻妝點,洋洋灑灑一大篇文章。然而,若跳過沒要緊的細枝末節(jié),只看圣旨核心內(nèi)容,就能發(fā)覺,這竟是一道黑白顛倒,荒謬之極的旨意。 天子詔曰,黃金麟、顧惜朝、文張等人捏造圣命,欺君罔上,迫害江湖義士,卸去一切官職,依律治罪。戚少商、息大娘卻搖身一變,從欽犯變成無辜受害的俠士。天子不但賜金安撫,還責令沿路大小官員,協(xié)助戚少商重整連云寨,息大娘重建毀諾城,不得延宕。 圣旨既提及涉案職官,黃金麟他們自然也得前來領旨。這幾人聽完后,個個面如土色,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居然在一夜之間,被蔡京與傅宗書無情拋棄。 顧惜朝曾奮起抗辯,說自己身上帶著義父的委任狀,并非捏造圣命。龍八太爺卻搶在其他人前頭,大喝一聲,說一切均是誤會,傅丞相早已派人追回委任狀,是你顧惜朝膽大妄為,壓下不給,拿著委任狀在下頭州縣公報私仇。 龍八太爺開口,他們的念想終于徹底斷絕,因為這表示傅宗書與皇帝達成協(xié)議,丟卒保車,將他們幾個當成頂罪的小卒子,讓大人物們?nèi)矶恕?/br> 顧惜朝頗以丞相義子身份自傲,自覺與其他官員不同,更得丞相重視,這時才知道,原來“干爹”二字一文不值,只是用嘴皮子說出來的籠絡之言,甚至比不上真金白銀。而文張、黃金麟兩人替傅宗書殘害忠良,狼狽為jian,到頭來也沒弄到太多好處,反將自己賠了進去。 除此之外,圣旨還提到鐵手、雷卷、殷乘風諸輩,對他們大肆夸獎,稱贊鐵手盡忠職守,褒揚雷家莊與青天寨,險些真讓青天寨成為護國青天寨。高風亮未被治罪,也未拿到護國鏢局局主的名頭,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蘇夜一邊傾聽圣旨,一邊偷眼打量宣旨的人。她格外注意米蒼穹,每看三眼,就有兩眼投向了他。但米蒼穹武功著實厲害,每當她一眼瞥去,他便生出感應,雖仍是那副目不斜視的樣兒,眉間肌rou卻微微聳動,似是很不欣賞她的偷看。 舒無戲親近諸葛先生,龍八投靠傅宗書。此二人武功再高,也只是旁人親信,地位不算重要。但米蒼穹為“有橋集團”首腦,聯(lián)合方應看、后妃、外戚、宮監(jiān),多年以來,形成不可小覷的勢力。他有權勢,有手段,有武功,有頭腦,潛伏于水面之下,屢屢掀起暗流,其危害性不輸蔡黨,隱蔽性遠遠超過。 她頭一次遇上他,自然多加留心,既想看他為人處事,又想看他武功深淺。說到底,無論他怎么權勢熏天,若因武功不濟被人殺死,也只是泡影而已。蔡京多年籠絡江湖人物,以金錢官職收買他們,還不是因為作孽太多,花錢買些爪牙,以免一年之中被人刺死百來次。 但是,她驚愕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摸不清米蒼穹的底牌。他武功深不可測,從外表絕難看出底細。想要了解他的武功,必須親自與他動手,可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這樣的機會。 與此同時,她耳中聽著圣旨,心底逐漸浮起荒謬感覺,使注意力稍稍轉移,也顧不上研究米蒼穹了。 如果交易成功,那么必然是今日的結果。此事眾所周知,人人心下有數(shù),蘇夜當然不例外。可她親耳聽到圣旨內(nèi)容,濃重的荒謬感仍揮之不去。她幾乎不敢相信,如此可笑的事情就在眼前發(fā)生,光天化日下,皇帝親自顛倒黑白,翻云覆雨。 其實他何嘗關心戚少商,何嘗關心連云寨,戚少商沒威脅到皇位,就可安心在邊關對抗官府,抵御遼國。一旦產(chǎn)生威脅,他便立即動用天子之劍,調(diào)動天下兵馬,誓要扯碎連云寨。等戚少商成功反抗,作出更大的威脅,他又忽然變了臉,親自將替他出力的官員斬落馬下,換取敵人保守秘密。 他眼中沒有大宋江山,沒有臣民社稷,只有自己,卻又不夠聰明,受人cao弄而不自知,成為jian臣最大的依仗。 他與蔡黨并非君臣關系,也非狐假虎威狗仗人勢,而是共生。若清流大臣把持朝政,他無法像如今這樣逍遙自在;若明君登基,蔡京也很難靠著逢君之惡,弄權亂政,得到如此之大的權勢。 但凡一個人有點野心,目睹昏君當位,均會生出“他能,我為何不能”的想法。陳勝為一秦末農(nóng)人,尚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劉備窮困到賣草鞋為生,一有機會便招兵買馬,崛起于亂世。朱元璋更是窮的不能再窮,寒薄的不能再寒薄,最后仍然當了皇帝。 那么像蘇夢枕、方應看諸輩,權謀勢力遠勝他們,野心勃勃,目光遠大,豈會沒有任何想法? 蘇夜不知別人的心思,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邊的息大娘,發(fā)覺她也滿臉木然,木然中又有茫然,似乎被諭旨嚇的不輕,已經(jīng)忘記了高興。 是的,沒有喜悅,只有荒謬,好像過去的逃亡不值一提,死難的朋友死的可笑,皇帝金口一開,所有麻煩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