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換而言之,他打心底認同師妃暄,認為盡早結(jié)束亂世的最好方法,就是選取一個合適人選,不斷壯大其勢力,直至其一統(tǒng)天下。否則師妃暄縱有三頭六臂,也難說動他出手。 蘇夜問出這句話,既有挑釁的意思,又帶著些許真誠,希望得到他的意見。 寧道奇嘆道:“小姐年紀在十一二歲之間,修為已足以和老夫齊頭并進。老夫何德何能,敢觍顏指點于你。我只是覺得奇怪,想知道你為何背離道家清靜無為的要義,積極投身于世間俗務(wù)?” 蘇夜笑道:“好說,這應(yīng)當是我們理念上的分歧。歷代道家傳人都講究道法自然,順勢而為,不要違抗定好的天命軌跡。其實我也這么想,但我印象中的道法,僅包括自然萬物,不包括人事。對我而言,瀑布從崖上落入潭底,潮水隨月相變化,風助火勢,泰山任憑風吹雨打而巍然不動,這些才叫自然。至于李世民命中注定要繼承大統(tǒng),開辟盛世王朝,則與自然毫無關(guān)系,也無法令我產(chǎn)生半分敬畏?!?/br> 寧道奇柔聲道:“此話不錯。但小姐難道不肯承認,若你率領(lǐng)瓦崗軍,歸附李閥門下,將成為李閥一大助力。有你相助,李世民必定能夠盡早終結(jié)亂世,解萬民倒懸之苦?” 蘇夜道:“這就是我們第二個分歧。為何是我歸附李世民,而非李世民歸附我?前輩睿智明達,也該坦率承認,若我一心要殺李世民,那么除非你和師妃暄貼身保護,否則我總有得手的一天。到那個時候,什么天命人命,終成鏡花水月?!?/br> 寧道奇并不諱言,當真坦率答道:“倘若有此必要,妃暄當然會負起保護李世民的責任?!?/br> 蘇夜不由一頓,依然直視他平和中透出睿智的雙眼,苦笑道:“你們最大的認知偏差,就是自封為天意,一旦遇上不肯認同的人,要么施展口才,說服對方低頭,要么以武力脅迫,逼對方服軟。這不叫順勢而為,這叫弱rou強食。我知道這也是自然生物的生存法則,可是天地之中,弱小生物也有生存、競爭的權(quán)利。進一步想,人乃萬物之靈,理應(yīng)超越普通法則,否則與猿猴有何區(qū)別?” 寧道奇頷首道:“在這一點上,老夫與小姐的想法相同,這才想要盡力保護黎民,讓他們脫離各地義軍、門閥的殘酷爭斗?!?/br> 蘇夜笑道:“從這里可以看出,我們之間的矛盾,就像我與陰癸派的矛盾,無解亦無救?!?/br> 寧道奇哈哈一笑,欣賞地道:“同時得罪魔門、正道兩派的人,世上實在不多。小姐無非是說,你我可能存在的爭執(zhí),僅在于人選,而非觀點?!?/br> 蘇夜道:“你們比較講理,從未施展過殘酷手段,所以沖突較為緩和。唉,我能理解師小姐。她曾想為李世民解決所有不肯服從的人,卻碰上我這樣一個軟硬不吃的麻煩,肯定非常頭疼。然而,爭斗就是爭斗,即便以天命兩字打扮它,也不會有任何區(qū)別。在她承認我、承認寇仲之前,我和她恐怕無法成為朋友。” 寧道奇拈須長嘆,卻沒有半點沮喪味道,反而微笑道:“老夫再啰唆下去,只怕要被小姐當成長舌的臭老頭了。我還有最后一個疑問,希望小姐替我解惑?!?/br> 蘇夜道:“請講?!?/br> 寧道奇淡然道:“你絕對不是喜愛爭名奪利的人,更不貪圖權(quán)力,甚至不在意別人如何看你。老夫從你話中聽出,你日后打算將首領(lǐng)之位交給寇仲,所以說著說著,忽然提起他的名字。這令老夫愈發(fā)不解,既然你對權(quán)力并無興趣,為何要參與進來?” 翟讓聽到這里,忽地面露驚容。論識人之明,他與寧道奇相差不可以道里計。寧道奇一照面便看出的事情,他用了幾年還不肯相信。直至寧道奇挑明,他才發(fā)覺蘇夜過去說的均為事實,她果然不貪圖“瓦崗大龍頭”的地位。 他以迷惑眼光望向蘇夜,蘇夜回以安撫似的一笑,柔聲答道:“前輩怎會有這樣的疑問?既然不是為了權(quán)力、財富,那自然是為了理念。我正在做和你一樣的事情,僅僅是手段不同。相信寇仲建立少帥軍,脫離師小姐規(guī)劃好的未來后,前輩也會找上門指點他。我只不過多做了點兒,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不認為師小姐做錯了,因為那幾乎是唯一正確的選擇。但前輩想想,如果我……或者寇仲擊敗有靜齋支持的李世民,豈非更加體現(xiàn)了天意?” 寧道奇負手而立,有種靜如淵海的氣度。他始終耐心聽著,雙眼中異光連閃。直待蘇夜說完,他才悠然道:“老夫明白了,你一直把爭霸天下,當作自然法理的一部分,以及達成目標的手段,所以不致沉淪苦海?!?/br> 蘇夜道:“是。傅采林的奕劍術(shù),也是將敵手當作棋盤棋子,跳出身在局中的桎梏。如果一個人在每一戰(zhàn)中,都能脫離眼光限制,以旁觀者身份分析預(yù)測對手的下一步行動,那么將立于不敗之地??苤僖呀?jīng)悟出這個道理,只是欠缺經(jīng)驗,假以時日,他將是李世民最難纏的競爭者?!?/br> 寧道奇訝然道:“他們兩個竟已達到如此境界?不愧英雄出少年。” 蘇夜笑道:“前輩以為我為什么看上他們?” 寧道奇當然不會忌憚后起之秀,只是對那兩人的興趣又深了一層,再加上雙龍修煉的《長生訣》,就算師妃暄不開口,他也要找機會見識他們的本領(lǐng)。 但此時此地,這絕不是他應(yīng)該為之分心的事情。他右手仍不緊不慢,一下一下地捋著胡須,哈哈笑道:“老夫做說客,做的實在糟糕,也不必再提了。希望小姐尚未被我敗壞胃口,仍有和我切磋的意圖。” 蘇夜點了點頭,先示意沈落雁、屠叔方兩人退到遠處,方道:“正有此意?!?/br> 她深知對方不會搶先出手,早就不再和人家謙讓。話音未落,她右袖一拂,袖口處黑光連連閃動,蕩出一股浩然勁氣。 只聽一聲轟然巨響,右側(cè)假山石被勁風震裂,劇烈晃了幾下,連根斷開。數(shù)百斤的石頭沖天而起,以雷霆萬丈之勢,朝著寧道奇當頭砸下。這一招不留半點情面,既代表她的決心,又表現(xiàn)出她對這位武學大宗師的重視,令人悚然心驚。 風雷鳴響聲中,山石投下的陰影已落在寧道奇頭頂。但他身形始終一動不動,屹立如山,神色更是安詳寧和,全然不受這驚人氣勢影響。 第一百九十九章 假山石直直向下墜去,途中始終不受阻礙, 墜落至離寧道奇頭頂僅有三寸的地方。看它的氣勢, 似乎不但能把他腦袋砸破, 還可以把他整個人拍扁在地上,拍成一灘模糊血rou。 就在此時, 巨石落勢停住,陡然旁移,如同被人橫掌推開。旁移之時, 呼嘯響聲亦迅速停止。整塊石頭被柔和氣勁托起, 反彈向蘇夜, 似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寧道奇右手平伸, 擺出問訊般的姿勢, 向前橫掃一掌。浩蕩長風應(yīng)手而起, 緊追在假山石后方, 前后接續(xù),間不容發(fā)地攻擊蘇夜。地上青草冒頭不久, 被掌風一掃, 發(fā)出極為細微的細小聲音, 卻沒遭到連根拔起的厄運。 不論他身體如何變化, 雙手作出怎樣的動作, 全身始終處在閑適恣意的姿態(tài)中,絕對沒有半點刻意為之。因此,他動起手來, 道骨仙風不減反增,宛如從天而降的仙人,隨手打發(fā)凡夫俗子。 蘇夜出手極其強硬,絲毫不怕寧道奇以柔克剛,令旁觀者大為驚訝。在他們眼中,敢向這位武學大宗師痛下殺手,無疑是自尋死路。然而,蘇夜拂動假山,勢如九天驚雷,頓時壓下了這種驚訝,扭轉(zhuǎn)他們的印象。 他們不再擔憂她,只關(guān)心寧道奇如何應(yīng)對,以及兩人如何變招。 山石反彈,她人與刀已經(jīng)合二為一,化為一道黑色閃電,箭射向前方。刀光所過之處,空氣劇烈波動,瞬間抽空,變作一無所有的,實際意義上的虛空。 刀尖碰上山石,爆出一聲短促輕響。山石毫無抵抗能力,平滑地分成兩塊。它分離的姿勢也非常自然,就好像一個人拿著一把刀,隨便將它切開了一樣。但石頭一裂,立即失去平衡,受到后方巨力沖擊,霍然加速。 兩塊山石疾沖向不同方向,其中一塊好巧不巧,撞中涼亭柱子。撞中時,石上巨力如瀉閘山洪,當場爆發(fā),將柱子從中撞斷,去勢兀自不絕,打著旋兒飛向更遠處。 這一刀過后,蘇夜繼續(xù)迫近寧道奇。長風撲面而來,風中勁氣柔和到了極點,仿佛全無殺傷力,卻沛然莫能御。黑光凌空而去,迎上這股狂風,就像被卷進風漩的漆黑樹葉,有種立即落于下風的感覺。 雙方尚未正式對招,其他人就已經(jīng)難以辨清他們的身影。自翟讓以降,人人都看見了奇妙景象,覺得寧道奇動作既快又慢,既柔和又剛硬,根本無法做出準確判斷。 最可怖的是,他們明明見到寧道奇雙肩一聳,兩袖鼓張,呈現(xiàn)前撲姿勢,但還沒來得及眨眼,那個高大身影便已不在原地,以不可能的速度,移至離刀光極為接近的地方。這竟像是寧道奇先動,他們才看到他的移身動作。 兩人之間距離不逾三尺。 剎那間,長風之中狂風又起。刀光驀地增強,刀勢亦靈動巧變,縱橫宛轉(zhuǎn)如游龍,同時帶出如同龍卷的狂猛氣勁,以攻代守,硬生生撕開寧道奇的先天真勁,與他正面相沖。 夜刀起初只有一點星光,先化長虹,再化游龍,忽然間彌漫四方,鋪天蓋地,氣勢猶如壓城黑云。事實上,今日天氣十分晴朗,烈日當空高照,碧空萬里無云。但刀光提至巔峰時,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看見了重重烏云,一時之間,竟已忘記身在何處。 黑光直逼寧道奇,也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給他們帶來因壓力而生的幻覺。不過轉(zhuǎn)瞬間,寧道奇就從立于不敗之地的道家神仙,變成被茫茫黑云吞沒的凡人軀體。 風動云亦動,霧生雨亦生。他們頭腦清晰,自知不可相信感官,卻依然忍不住認為,眼前黑云愈來愈深重濃厚,即將降下瓢潑大雨。正當他們產(chǎn)生這個想法,刀光也生出變化。陰沉沉的云層凝而不散,但陰云之中,連續(xù)閃出星星點點的光芒,與雨滴一般無二。 只不過,這場雨并不清澄透明,反而帶著死亡般的黑色。 刀光如急雨,受狂風裹挾,又一刻不停地影響著風中巨力,展現(xiàn)風雨相互作用的奇觀。兩人交手急促至極,向?qū)Ψ桨l(fā)動猛攻,在感覺上,似乎影響了整座園林,其實只限于數(shù)丈之地。 沈落雁吸收璧中真氣后,經(jīng)脈大為強化,又得徐子陵之助,于數(shù)天中突飛猛進,算是在場者中功力最高的一人,卻無法跳脫幻象。她竭力運功抵抗,仍不知孰為真,孰為幻。那并非真正的烏云,真正的暴雨,卻給她留下了極深印象。 她亦很明白,交手的兩人對他們均無惡意。不管誰勝誰敗,都不關(guān)他們的事??伤静荒芸刂菩闹邢敕?,一直憂心忡忡,難以想象蘇夜承受的壓力。 蘇夜深知寧道奇何等厲害,是以甫一交手,立刻全力施為,與他進行精神上的比拼。雙方照面時,氣勁早已鎖定彼此,無孔不入包裹著對手,試圖尋找精神破綻。與此相比,招數(shù)倒像是附庸,而非決定勝負的關(guān)鍵因素。 刀聲雨聲已難以辨清,寧道奇須眉俱張,在狂風中獵獵飛舞,如同不可一世的威猛戰(zhàn)神。雨點般的刀光傾瀉而下,擊在他袖上、衣上、乃至手掌緣側(cè),均被極為巧妙地化解。 夜刀每擊打一次,受到的反震之力就強一分,簡直突破常人的認知極限??v使如此,刀鋒始終保持穩(wěn)定,未被震出潰敗跡象。 數(shù)十次纏擊后,他們同時展開絕世身法,在后園中游走。場面雖然駭人,但仔細一看,他們踩著的地面青草,擦過的園中花木,都安然無恙,最多被強風震蕩,掉落幾片葉子,可見兩人對自身的控制何等細膩。 寧道奇雙手完全伸出袖口,晶瑩如美玉,姿態(tài)更是變幻無窮。就算拿祝玉妍的魔功與其相比,也有過分雕琢之嫌。 他所有動作都曼妙美觀,不帶半分煙火氣,遠遠看去,活像兩只小鳥在飛翔玩耍,讓人覺得它們本就該做這樣的動作,施展這樣的招數(shù),忘了這是由人的手掌變幻而成。 在這個時候,沈落雁即使盡聚全身功力,也難看清細微之處。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兩人正在不斷變化迎敵姿勢,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偶爾拉開距離,又在彈指間飛回原處,繼續(xù)進行激烈拼斗。 有時,刀光掌風就像違背了她平生所學的武學道理,毫無規(guī)律可言,甚至分不出快慢輕重。但只要她能看清,就會覺得每一掌、每一刀都率性灑脫,深具隨心所欲的美感。 刀掌相交,響聲輕重不一,大多只是輕微悶響,只聽“噗”的一聲,或“嗤”的一聲,兩者旋即分開。在極為罕見的時候,刀鋒才會發(fā)出巨響,代表兩人無法卸去對方真勁,只能硬行對沖。 兩條身影繞回亭前空地時,攻勢也到了最高峰。寧道奇左掌后發(fā)先至,輕拍在刀鋒側(cè)面。刀鋒被一掌壓下,刀身彎出弧線,夜刀借勢下彈,掠向神鬼莫測的角度,直刺寧道奇小腹。 之前紛亂的刀光已悉數(shù)消失。夜刀凝練如墨線,穩(wěn)定如峰巒,速度更是無與倫比。蘇夜整個人的精神均凝結(jié)在這一刀中,帶著天地無情的殘酷特性,深嵌入寧道奇向內(nèi)合攏的雙手間。 離她最近的翟讓陡然松了口氣,只覺高懸在頭上的陰影忽地撤走,眼前只剩這條無跡可尋的墨線。也不知為什么,他居然沒想過自身安危,只大睜雙眼,緊盯向?qū)幍榔?,希望看清他的?yīng)對。 寧道奇兩手由豎起變?yōu)闄M放,五指指尖并攏,微微下垂,就像啄向地面的鳥喙,然后猛地點下,正中漆黑刀尖。這一刻,他同樣竭盡全力,雙手真的成了兩只拼命捕捉獵物的雀兒,將夜刀當成沖向自己的蟲蟻,不停以翅撲打,以喙啄擊。 這正是他平生絕技之一,名為“鳥啄”,也可以叫做“鳥擊”。夜刀被他指尖點中,就像遭到雷霆重擊,不由自主地嗡嗡震顫。蘇夜必須竭盡全力,才能控制夜刀軌跡。 雙方以驚人高速,在尺半之地拆招對招。常人最多五六招的時間,他們已經(jīng)交手數(shù)十次。墨線繼續(xù)射向前方,速度卻一刻比一刻慢,眼見即將碰到寧道奇道袍,竟然難做寸進。 終于,近百下鳥啄后,夜刀去勢被徹底阻住,出現(xiàn)剎那停頓。蘇夜情知這一刀無力刺中對手,刀身向上一豎,硬擋寧道奇無堅不摧的一指,放棄后續(xù)攻擊。 指尖重重點中刀身,敲出一聲清響,比過去的聲音更為清脆悅耳。蘇夜只守不攻,借著刀上沖來的澎湃力量,飄然向后退去,脫開對方雙掌籠罩范圍,落至水池側(cè)畔。落地之時,刀光穩(wěn)穩(wěn)收回,橫擋著自己胸口。 她臉色不算輕松,也絕不沉重嚴肅,倒像是很無所謂,不在意這一戰(zhàn)的后果。這正是他們至今未分勝負的關(guān)鍵。倘若她帶上勝負榮辱之心,恐怕早就因為太過刻意,喪失先天功的精要,被寧道奇一指點成重傷。 寧道奇并未追擊,亦將右掌豎于身前,左手收回袖中,姿態(tài)正如道士的問訊禮。他臉上仍帶著溫和的微笑,絕不像經(jīng)過一場惡戰(zhàn)。 他望向?qū)γ姹人艘淮蠼氐膶κ?,淡然道:“此?zhàn)可以休矣?!?/br> 第二百章 蘇夜凝視他片刻,淡然道:“為啥不繼續(xù)下去?” 寧道奇微笑道:“你已經(jīng)到了煉神還虛的境界, 離煉虛合道只差一步, 經(jīng)歷無數(shù)困難險阻, 不必冒上功虧一簣的風險。有朝一日,也許你會搶在老夫之前, 見識武道的最高境界,勘破生命的奧秘?!?/br> 他神色始終慈和平靜,全然不見挫敗或失望。人人均知, 哪怕他敗在蘇夜手上, 也不覺得這是丟了顏面, 心境也不會出現(xiàn)強烈波動。相反,他這短短兩句話中, 透露出了真摯誠懇的惜才之意, 還有對她的欣賞。 此戰(zhàn)未能真正分出勝負, 也許有失師妃暄所托, 卻是最合適的結(jié)局。寧道奇忽然收手,無疑是向她表示, 他們兩人并無死戰(zhàn)到底的理由。 他不再擁有常人的求勝心, 不再計較勝負成敗, 而蘇夜也是一樣。在她看來, 對面的老頭僅是她達到目標的障礙之一, 要說深仇大恨,那是絕對沒有的。 即使如此,寧道奇率先釋出善意, 仍令她心生感激,所以她立刻答道:“既然你坦言相告,那么我將報以相同的坦誠。我只是外表如同幼小女童,真正練功的時間應(yīng)該不比你短上多少。很多人見到我,都驚詫莫名,甚至覺得不可思議,其實大可不必。只因我懶得浪費口舌,才從不向他們解釋?!?/br> 寧道奇舉起修長的右手,把它重新放在胡須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捋著,訝然道:“聽你所言,似乎另有內(nèi)情?我曾經(jīng)懷疑,世間凡人不可能在一出生時,就天生具備先天體質(zhì),擁有天人交感的能力,看來我并未想錯。” 蘇夜點了點頭,笑道:“我資質(zhì)當然算不上駑鈍,卻不敢自稱天縱奇才。尤其我還有其他目標,以致沒能把所有精力放到武學上。想也知道,歷數(shù)當世宗師,人人都在五十歲以上。想要在十幾歲,或者二十幾歲達到那種成就,是幾百年難得一見的神話。我可不敢自稱江湖神話。” 他們一停手,園中又是樹影斑駁,水聲瀝瀝,與未動手前別無二致。唯有被勁風橫掃過的花枝與山石,還保留著傾斜翻覆的姿態(tài)。有些花枝未及開花就寸寸斷裂,很是引人惋惜。 但翟讓也好,沈落雁也好,都無暇顧及花草如何,全被蘇夜的話深深吸引。在此之前,無人想過她真正的年紀或許和外表不同,只有被她嚇到與否的區(qū)別。如今她對寧道奇變相坦承此事,聽上去,似乎是另外一種不可思議。 寧道奇動作依然不緊不慢,仔細打量著她,好一陣方道:“練武本就是逆天而行,練到最后,出現(xiàn)返老還童的神功,也絕不該奇怪?!?/br> 事實上,大多數(shù)武學宗師都克服了衰老的自然規(guī)律。以祝玉妍為例,她年紀可以做婠婠的祖母,看上去卻像她的大jiejie。外人不明就里,想象力再怎么豐富,也難以想象她都六七十歲了。 但克服衰老是一回事,返老還童是另外一回事。蘇夜“還童”還的無可挑剔,讓寧道奇也不得不刮目相看,甚至懷疑到佛家的輪回轉(zhuǎn)世之說。 她無意泄露更多內(nèi)情,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的相當嚴肅,“無論如何,你我都無需以此事為意。我是十幾歲的小姑娘,還是活了很多年的怪物,落在他人眼里,都是一個讓人警惕的對手。前輩一片好心,我心領(lǐng)了。但未來如何發(fā)展,并非一句‘不必冒險’就能揭過。” 寧道奇柔和地道:“不錯,若分歧還在,矛盾就不可能真正消失?!?/br> 蘇夜笑道:“你向來不問世事,此時出山,除了受靜齋所托,還心懷濟世救人的志向。你說我做事違背清靜無為的宗旨,你本人何嘗不是如此。如果我不在,寇、徐兩人就是師妃暄首先要解決的麻煩,蓋因她看的出來,他們兩個和李世民相差仿佛,均是前途無量。她為那個前途無量的,壓制這個前途同樣無量的,心未免生的偏了些?!?/br> 她比寧道奇更不愿死磕到底,于是趁著他心下猶豫,試圖在言語上緊追一步,徹底打消他畢其功于一役的想法。 寧道奇啞然失笑道:“妃暄絕無可能袖手旁觀,看著兩個勢均力敵的對手纏斗不休。她必須從中選擇支持的一方,既然可以是寇仲,為何不能是李世民?” 蘇夜一笑,道:“暫時不提他們,你們以為,當今世上就不存在其他麻煩了嗎?” 寧道奇莞爾道:“老夫還不至于這樣不懂事。中原群雄并起,自不用說,就連西域、東海、塞北數(shù)地,都有杰出人物野心勃勃,想來中原分一杯羹。小姐應(yīng)當明白,這也是妃暄選擇李世民的原因之一。她希望他能發(fā)揮雄才大略,擔起一統(tǒng)天下,逐出外敵的重擔?!?/br> 師妃暄選定李世民后,仍未對外公開。群雄僅從打探來的情報中,得悉仙子青睞李閥二公子。翟讓事先猜測,她將傾向于豪門世族中的人物,這時聽寧道奇親口承認,仍覺心中不是滋味。 不過,蘇夜語氣出奇平靜,多少安撫了他,讓他收起不忿之心,聽她如何回答。 蘇夜倒不在意他的反應(yīng),掃了沈落雁一眼,看見她一言不發(fā),臉色極為嚴肅,遂正色道:“前輩出山,以中原第一人身份干涉各方局勢,已經(jīng)率先打破了世外高人的規(guī)矩。你不得已而為之,我也一樣,而且我很少設(shè)置對自己的道德束縛,做事無所不用其極。前輩于此戰(zhàn)中主動退讓,對你們而言,其實是塞翁失馬?!?/br> 當?shù)宰?、屠叔方兀自一頭霧水時,沈落雁已想到蘇夜語氣中的威脅從何而來,禁不住神情微變,不知她是認真還是虛言恫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