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jié)
程英道:“嘉興。” “那么確實如此,”蘇夜說,“你與化名白玉京的白愁飛見面時,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都不知道?!?/br> 她們已聽過她與他的爭執(zhí),對這人即便無惡感,也有提防之心。程英看著紙上墨跡,嘆道:“他真是……有才華卻難以得志,我覺得他太心急了,和我相談不久,就透露出希望到玄武湖朱雀樓一游的心思?!?/br> 蘇夜道:“世上有才能的人雖然不多,卻也不少。我對所有人都網(wǎng)開一面,恐怕早就死了?!?/br> 她翻了個身,從仰躺變?yōu)閭?cè)臥。床鋪很柔軟,也很堅實,仿佛給她提供了支撐的力量,使她覺得自己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她眸中現(xiàn)出朦朧的光芒,隨口問道:“你們看著那張紙,看到了什么?” 陸無雙笑道:“他運氣不好,合該不能成名。這種倒霉蛋又不止他一個,而且他不是得到蘇公子的賞識了?難道……” 程英苦笑一聲,“難道他即將再一次失去機會?” 公孫大娘輕輕說:“很難說。不過,若我是他,早在赫連將軍府中,或者奪得比武大會頭名時,就得償所愿了?!?/br> 程靈素有時參與討論,有時不參與。她不作聲,也沒人追問她,于是只剩沈落雁。 沈落雁淡然一笑,微笑道:“他為人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用這種人的時候,一定會小心再小心。他屢次失敗,屢次化名,與其說他時運不濟,不如說他無力抓住任何一次機會。若非他不滿別人,就是別人不滿他。無論哪一種可能,都說明他難以相處,難以滿足?!?/br> 她目光落在蘇夜身上,猶豫一下,堅持說了下去,“落雁并非蘇公子,缺乏蘇公子那種睥睨一切的信心。像這種人,我沒有把握可以駕馭他?!?/br> 程靈素問道:“你聽完了?滿意了?” 她唇邊亦含著笑意,她的師妹卻沒有笑。蘇夜合上眼睛,答道:“英妹說他心急,而他確實心急。我想他并非一出生就這么急,可一個人失敗了這么多次,換了許多身份仍未拿到想要的東西,不急也要急?!?/br> 程靈素道:“我不明白他為何找上你,甚至以婚約威脅你。他不怕你鬧到你師兄面前,大家都討不了好?” 蘇夜笑道:“首先,師兄不會和他計較。其次,我也不至于和小孩子似的,出了事就去找爹娘主持公道。” 陸無雙嬌笑一聲,似是懶得站著,遂走到另一邊坐下,口中道:“也許他只是憋不住了,惱羞成怒,沒頭沒腦先將你一軍再說?!?/br> 沈落雁嘆了口氣道:“不談白公子了。二小姐,你到底要怎么樣。莫非你真躺在這里,躺到地老天荒?!?/br> 蘇夜笑道:“你們不明白?!?/br> 她不僅躺在床上,還蓋了一張被子,就露出一個腦袋。然后,她繼續(xù)說道:“我忽然明白了心灰意冷的滋味,好像一瞬間,什么都不重要了。天地萬物離我很遠很遠,世界是一處,我是另外一處。因此,我只想找個溫暖的地方待著,不管任何事情,不理任何人,到我回暖了為止?!?/br> 程靈素把手放在被子上,拍了她一下,說:“可你總得起來?!?/br> 蘇夜愣了一會兒,笑道:“但我現(xiàn)在不起。” 沈落雁緩緩道:“你去仔細問問蘇公子。” 蘇夜笑道:“問什么?你不娶雷姑娘之后,可不可以娶一下我?說起來你們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有自尊。” 她雙眼發(fā)著光,似乎很平和鎮(zhèn)定,只有非常熟悉她的朋友,才能看出眸光深處的痛苦。床褥依照她吩咐,不用香薰,散發(fā)著一點皂角味道。她裹在這團輕微的氣味里,目光灼灼,緊盯著沈落雁。 比起有些人失戀了毀天滅地,有些報復社會,有些心理扭曲,她只是上床躺一會兒,已經(jīng)很有自制能力。 事實上,沈落雁自己都不會問出那個問題。她回頭一想,覺得這果然是個很糟糕的主意,不禁微微苦笑,不再多說。 公孫大娘也拍了幾下,笑道:“為何像突然被打垮了,你要挾木道人時的氣魄何在?你論文論武論容貌,都是當世難尋敵手,你難道比不上雷純?” 蘇夜笑道:“文不行,蔡京那種人才叫難尋敵手?!?/br> 公孫大娘道:“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去把你師兄搶回來,總比窩在被子里傷心好?!?/br> 蘇夜搖頭道:“再怎么樣,我不致淪落到和不懂武功的小姑娘搶東西。何況我們與六分半堂為敵,雷損無時無刻不想我死?!?/br> 公孫大娘奇道:“正因如此才要搶,如果雷損是你的朋友,你反而不好下手?!?/br> 程靈素終于幫了一次忙,在旁說:“而且那不是東西,那是你最為重視的大師兄。你們有二十多年的同門情誼,同時金風細雨樓是唯一可以信任、可以指望的江湖勢力?!?/br> 蘇夜嘆道:“隨你們說吧,總之我不去,我不去?!?/br> 她猛地掀開被子,坐起身來,冷冷道:“我忘了告訴你們,我得去一趟玉佩中的世界?!?/br> 程英既不認同沈落雁,也不認同公孫大娘,所以只默默聽著,聽來聽去,竟聽到蘇夜想離開三個月,頓時一驚,問道:“為什么?” 程靈素緩緩道:“你逃得了一時,逃得了一世?” 蘇夜盤膝坐在那里,平靜地道:“你們以為我一時沖動,那你們就錯了。當然,我原先認為,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讓我驚慌失措,我也錯了。蘇夢枕娶雷純,除了給我以毀滅般的打擊之外,麻煩還在后面?!?/br> 沈落雁輕聲道:“你是說,他對雷姑娘的感情,將影響他對六分半堂的策略?” 蘇夜道:“是的。每個人都知道,蘇夢枕、雷損兩人之間,沒有可能講和,要么一死一活,要么同歸于盡。但只要我活著,蘇夢枕就不會死,所以我可以說,雷損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br> 臥室里鴉雀無聲,只有頻率不同的輕微呼吸。蘇夜目光掠過每一張臉,慢條斯理地續(xù)道:“雷損死了,雷姑娘和狄飛驚也許還活著。為保險起見,我必須把他們連根拔起,不容六分半堂繼續(xù)存留于世。可惜,蘇夢枕既第一眼就愛上了她,肯定會阻止我,甚至看在雷姑娘的面子上,讓六分半堂保留殘存勢力?!?/br> 她戲劇性的停頓一下,苦笑道:“這才是真正值得擔心的事,而非我傷心失意。我一想這件事,一個頭就變作八個大,不但覺得棘手,還根本不愿去想。人常說,目光需放遠。我放遠了,之后我就碰上了無法解決的問題。” 沈落雁若有所思,順口問道:“你選擇離開,就是為了把問題想清楚?” 蘇夜漠然道:“當然。我現(xiàn)在極端不安,被妒火和失落之情煎熬著,很容易做出不可挽回的蠢事。我昨日想沖進不動飛瀑,當眾殺了雷損,踩在他尸體上大喊大叫。我不能容忍這樣的情緒,而只要住在金風細雨樓,看見蘇夢枕,我就不可能真正平靜?!?/br> 第三百一十七章 蘇夢枕和雷損的關(guān)系,決定了京城局勢。 他們兩人生命力頑強至極, 若沒被徹底打倒, 就會像初春的野草一樣, 經(jīng)過一季寒冬蹂躪,仍掙扎著生長出來, 讓人后悔忘記他們的存在。然而,因為雷純,雷損也許不會死, 或者死后勢力仍在。 盡管世事無常, 離雷損倒臺這一天還有很久, 但她必須預先作好準備,準備應對事前事后的所有意外。 蘇夜一想未來有一天, 自己與蘇夢枕會發(fā)生沖突, 就感到極其失望。這種失望影響了她的頭腦, 導致她無法心平氣和地看待問題。它也很像野草, 隨時可以侵吞她的心田,唯有盡早除去它, 才能避免它日后泛濫成災。 而且, 雷損向來能屈能伸, 在雷震雷手下也可以, 自行打出一片天地也可以。倘若他處于弱勢的時候, 主動退讓示好,消解金風細雨樓對他的敵意,將女兒光明正大嫁過來, 借此機會翻身,亦是一個非常符合邏輯的發(fā)展。 蘇夢枕親口承認他愛上雷純,實在影響深遠。她心灰意冷之外,還深深擔憂起了未來。 沈落雁猶豫道:“蘇公子真這么傻?” 蘇夜笑道:“我覺得,他就是這么傻。我們在破板門,好不容易沖進大堂,他竟想饒過豆子婆婆不殺??伤埻陝e人,就沒想想,以后誰肯饒過他,誰肯饒過我?他對豆子婆婆尚且如此,何況雷姑娘呢?!?/br> 沈落雁不由望向程靈素。她希望在蘇夜的師姐身上,找到一點信心,因為她怕蘇夢枕傻了之后,蘇夜也跟著犯傻。 幸好蘇夜很快開始說話,“你們放心,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我可不是他。日后……日后倘若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我永遠把十二連環(huán)塢放在第一位,絕不因為他對我意義非凡,就網(wǎng)開一面?!?/br> “我進京時,已做好兩手準備,萬一他人品不好,行事令人詬病,”她繼續(xù)說道,“我只能孤軍奮斗,所以有了裂隙又怎樣?不過是昔日的擔心成真而已。” 沈落雁是猶豫,程英就是猶猶豫豫。她一字一頓,斟酌著道:“因此,你有必要離開一陣子?” 蘇夜道:“是,你以為我為啥賴在這里不走?今天我心里又酸又苦,不想見到他,甚至不想見到他的兄弟下屬。唉,我居然連楊無邪一并恨上,恨他不早早提醒我??伤墙痫L細雨樓的總管,自然更親近蘇夢枕。你們瞧瞧,我一會兒恨這個,一會兒怨那個,恨的怨的都是沒干系的人,這能成嗎?” 沒有人接她的話,因為從未有人見過她這樣子。 沈落雁心想不應繼續(xù)沉默,遂道:“不過,這僅是一時氣憤,也許過上幾天,就會好了?” 蘇夜苦笑道:“別人個個用情極深,輪到我,忽然變成了用情奇淺,幾天會好?要是有人認為,我會像……呃,諸葛神侯與天衣居士那幫人似的,因感情生變,鬧的分崩離析,那他們就錯啦。我見過的例子已經(jīng)夠多,不必重蹈覆轍?!?/br> 沈落雁緩緩道:“你是否想起了石之軒?” 蘇夜笑道:“不是他,他其實自作自受,怪不得別人。我需要把這件事看的輕一些,從容一些。我輸了便是輸了,應當很有風度地從情場上退開,接受自己的失敗。” 公孫大娘終于忍耐不住,問道:“哪來的情場?你戰(zhàn)都未戰(zhàn),馬上找一個理由,從容逃跑了?” 蘇夜笑道:“以你熟悉的人物為例,你無法想象出葉孤城或西門吹雪和人爭風吃醋,那也不該想象我。事實上,這樣也好,以后雙方公事歸公事,不再有什么私情,可以避開許多問題?!?/br> 話說到這里,她心意已很明確。其實“把這事看輕一些”,無非就是揮慧劍、斬情絲,利用其它世界的漫長時間,刻意遺忘現(xiàn)實世界的煩惱。遺忘程度因人而異??梢源_定的是,她三個月后返回,看待蘇夢枕的眼光,不可能與過去一模一樣。 陸無雙總算說了一句話,“可是,如今快過年了……” 蘇夜道:“所以我過完年就走。到了那時,我還不能擺脫沮喪心情的話,將有損心境和修為。我不愿冒這個險?!?/br> 她長長嘆了口氣,仿佛把心里的郁悶都嘆了出來,然后看向程英,問道:“你剛剛見過葉云滅?他有什么話說?” 程英之前聽蘇夜吐露婚約一事,心知不好,正要安慰她幾句,結(jié)果葉云滅登門求見,不得不出去見他一面。等她回來,其他人已安慰的差不多,接著又收到白愁飛的資料,以及蘇夜即將離開的消息。 直到此時,她方有機會提起剛才的訪客,不由苦笑一下,答道:“他還在側(cè)廳坐著?!?/br> 蘇夜奇道:“為什么?你們欠他錢了嗎?” 程英笑道:“除了他,還有他侄子?!?/br> 蘇夜緩緩道:“他們有啥問題?” 她真的不愿起來,但是積蓄了一會兒力氣,感覺勇氣回來了,可以繼續(xù)面對這個世界,遂老大不情愿地爬起身,整理頭發(fā),拍打衣服,同時聽程英說道:“他侄子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日前在半路湊巧遇到他,聽他吹噓自己是五湖龍王的人,有……有錢花,亦有手下可以指使號令,所以十分羨慕,問他可不可以幫忙引薦?!?/br> 程英說話之時,蘇夜迅速打理好外表,面無表情地道:“也就是說,他那侄子也想攀上十二連環(huán)塢?” 程英道:“是。” “他侄兒是誰?” “落英山莊莊主葉博識。他稱葉云滅為叔父。” 落英山莊名聲不小,葉博識的武功也不弱。想不到葉云滅孑然一身,到處弄不到錢,侄兒竟頗有勢力。這等送上門的人馬,蘇夜自然不會拒絕。她一邊想著葉博識的生平事跡,一邊蹙起眉頭,問道:“他們坐等我的回音?” 程英道:“對,他們求見龍王,而你的確就在分舵。于是我想問你見還是不見,誰知……” 她沒再說話,但她的眼睛補足了未說出口的意思。蘇夜微微一笑,在眾目睽睽下,最后一次理順裙擺上的褶皺,笑道:“見。這人可真上道,特意把侄子帶來,以防需要跑第二次。如果人人都和他一樣,哪有虛度時光之說呢。” 別人聽到“落英山莊”之名,定然想起芳草茂盛、落英繽紛的美景。另外一批人,將想到萬梅山莊,以及山莊中的劍神西門吹雪。 程英學藝于桃花島,師父黃藥師獨創(chuàng)“落英神劍掌”,美妙與凌厲兼具,是武林中誰都不敢小覷的一門絕學,因而落英對她來說,更有獨特意義。 葉博識這名字,也像在暗示他本人學富五車,滿腹詩書,是一位身材修長,面如冠玉的書生。 名字起的好,讓人尚未見到他們,就生出難以控制的美好聯(lián)想。蘇夜亦不能免俗,走向側(cè)廳時,心中多少有些期待。 然后她透過黑布,看到了葉云滅,打扮的像暴發(fā)戶,全身上下披金戴銀、穿綢著緞,恨不得大喊“我很有錢”的暴發(fā)戶。他的腰帶竟是金子做的,亮晃晃橫在腰間。常人皆穿黑色靴子,他的靴子卻獨樹一幟,黑底銀花,行走時銀光閃爍不定,極其引人注目,看的蘇夜愣了又愣。 葉云滅另一側(cè)座椅上,坐著一個長袍瘦漢,頜下留有三綹長須,毫無特別之處,反倒有種獐頭鼠目的猥瑣感覺,使人猜測他是否藏著什么秘密。也不知怎么回事,同樣是干瘦,蘇夢枕給人的感覺是病弱公子,此人則只是穿著長袍的干瘦漢子。 蘇夜一瞥之間,將廳中情況一覽無余。廳里只有這兩人,其余都是侍立在旁的白虎堂幫眾,每張臉都十分熟悉。她再不情愿,也得承認這位瘦漢,正是她預想當中,充滿儒雅氣息的葉博識。 她把目光從葉云滅靴子上移開,移步就坐,冷冷道:“兩位的來意,我已聽人說過了。葉莊主坐擁山莊,勢力不小,為啥也看中十二連環(huán)塢?” 葉博識顯然想過這問題,不及向她問安,立即答道:“因為在下碰上了叔父,叔父滿口稱贊龍王出手大方,做事爽快。我與莊中子弟在京城逗留許久,始終未找到合適的目標,心想不如前往十二連環(huán)塢,聽從五湖龍王的吩咐。” 蘇夜看了看葉云滅,看不出如有內(nèi)情,他究竟知不知情,口中淡然道:“莊主休怪老夫多問。” 葉博識未想五湖龍王連招呼都不打,亦不溫言撫恤、大喜認同,一上來就扔出疑問,如同考問學生的塾師,攏共答了兩句話,心頭已有忐忑之意,忙道:“豈敢,豈敢?!?/br> 蘇夜笑道:“葉兄來見我時,為啥不提你有個侄兒,也未推薦你侄兒?” 這個問題卻是葉云滅代答,“因為我們倆多年不見,不知過去的交情還剩下幾分,所以不敢貿(mào)然提起?!?/br> 蘇夜嗯了一聲,又問道:“京師臥虎藏龍,派別林立,你不選別人的理由是什么?” 葉博識仍像背過了標準答案,在一秒鐘時間里搶答道:“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兩家根基極深,幫中能人無數(shù),哪還有給在下的位置。至于蔡太師、傅丞相那邊,好是好,但咱們平民百姓,高攀不起朝中貴人?!?/br> 蘇夜微笑道:“答的不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