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jié)
元十三限冷笑道:“我在幾十年前,已經(jīng)悟透這個道理。什么俠客,什么俠義道,都一樣。太師意欲鏟除蘇夢枕,諸葛小花為啥不插手幫忙?因為他心里高興著呢。蘇夢枕桀驁不馴,白愁飛易于對付,所以他把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拋到腦后,坐山觀虎斗,等蘇白斗個兩敗俱傷,金風(fēng)細雨樓也就無力和他抗衡了!” 他看似駁斥天衣居士,其實是跟蘇夜說話。普通人通常認為,他盡說諸葛神侯的壞處,是因為忌憚蘇夜,希望激起她對天衣居士等人的反感,從而不再理會這件事。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根本不害怕,他只是厭恨極了諸葛,才抓住一切可能的時機,向人灌輸這位正道領(lǐng)袖的“真相”。 別人之所以啞口無言,難以提出反對論點,也是因為缺乏論據(jù)。白愁飛架空蘇夢枕,攫取風(fēng)雨樓大權(quán)期間,大家各有各的是,從未有人一怒拔劍,為蘇夢枕說幾句公道話,不僅無法力挽狂瀾,甚至沒有試過挽一下。 佛殿之中,盡是元十三限金剛神煞般的大笑聲,震的幾盞油燈搖曳不定。 蘇夜微微一笑,沒事人似的,依然面向張?zhí)?,溫聲問道:“溫柔呢?她還在京城嗎?她的處境如何?” 張?zhí)勘疽詾樗柚薜脑掝^,責(zé)怪王小石棄義兄于不顧,正在打疊腹稿,準備替他辯護一番,卻聽到了與溫柔有關(guān)的問題。他先愣了愣,方道:“溫姑娘?溫姑娘她很好,白愁飛一向喜歡她,從來沒有為難過她。他是她的好朋友,蘇夢枕是她同門大師兄,唉,她夾在他們之間,也是難做人!” 蘇夜沉默一會兒,輕輕道:“原來如此,這確實難做的很……” 她輕柔地說出這句話,用的仍是老人的蒼老嗓音,卻有種揮之不去的悠長韻味。她的目光越過張?zhí)浚断虻铋T外濃黑深沉的夜色。月光非常明亮,可夜還是那么黑,只要幾片烏云遮住明月,光就不見了。而她的心情,已經(jīng)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張?zhí)吭诳此腥硕荚诳此?,包括元十三限?/br> 元十三限至今不出手,一是射出傷心小箭后,最好有段調(diào)息回氣的時間,二是他對她的好奇心愈來愈濃,想一探她的真面目。 彈指之間,她無聲嘆息著,很快收回目光,又說了一句,“蘇夢枕還在京城吧?!?/br> 張?zhí)康溃骸笆前。蝗凰苋ツ睦??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別人也不會放過他,何況,他這種人怎么會逃?” 蘇夜點點頭,笑道:“多謝你,你今日幫了我的忙,解決我的疑問,算我欠你一個人情?!?/br> 張?zhí)恳灰а?,悍然道:“你是否在怪溫姑娘,怪她不向著她師兄?但你想想,她有她的難處,白愁飛再怎么不對,也沒有對付她,沒嫌棄她是蘇夢枕的師妹?!?/br> 蘇夜笑道:“我不怪她,我誰都不怪。對了,這地方叫什么名字,離京城有多遠?” 元十三限忽道:“你要走?你怕了?” 蘇夜終于轉(zhuǎn)過身去,“不怕,所有不愿意在你身邊的人,都是怕你嗎?我倒覺得,這些人聯(lián)手,足夠?qū)Ω兜昧四?,你的武功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br> 元十三限嗤笑道:“隨你怎么說,但你不能走?!?/br> 第三百二十二章 蘇夜笑了。 她不說話,因為她無話可說。 見到元十三限之前, 她已領(lǐng)教過他的徒弟。魯、燕、顧、趙四人, 當(dāng)了蔡京的四大護衛(wèi)。葉棋五和齊文六正在路上, 同樣打算為蔡京效力。 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天下第七大肆作惡, 殺死親近神侯府的捕快。她至此方知,其中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奉師命行事。 徒弟爭先恐后投靠權(quán)臣,師父的風(fēng)格可想而知。事實上, 她不關(guān)心元十三限的個人恩怨, 只要他還在助紂為虐, 她和他就不可能成為朋友。但是,她想置身事外時, 他竟主動挑釁她, 表現(xiàn)出不懼任何人的狂妄, 仍然令她意外。 那老和尚忽然說:“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誰?!?/br> 元十三限冷笑一聲, “我何必知道?” 蘇夜笑道:“即使我立即認輸,承認武功不如你, 不想和你打, 也不行嗎?” 元十三限傲然道:“難道你不明白, 這里的事由我說了算?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行也不行?!?/br> 蘇夜道:“空口無憑, 你得用武功說服我?!?/br> 元十三限道:“這很容易。” 他一說話,達摩像臉上光影游移不定,變出兇神惡煞的兇相。這不再是禪宗祖師的金身, 而是神魔投射至人間的倒影。只要他人還在里頭,泥像就不僅僅是一個死物。 天衣居士再次看了一眼織女,緩緩道:“你走吧,我來攔住他。” 蘇夜尚未回答,元十三限已搶先一步。他哈哈大笑道:“你瞧,他明知攔不住我,你也不會走,偏要故作好人。他隨便說幾句話,不用付出實際代價,你就得領(lǐng)他的人情。你若感激他,以為他真心對你,難免會上他的當(dāng)?!?/br> 他當(dāng)面指責(zé)對手,對手卻不再辯駁。 那一箭沒有射中織女,射碎的是師兄弟之間最后一點幻想。自那以后,天衣居士的態(tài)度與之前截然不同,不再欣然微笑,不再苦口婆心,不再抱著任何希望,最多長嘆出聲,連口舌都不肯浪費了。 蘇夜微笑道:“多謝你提醒,看來你和我的沖突不可避免?!?/br> 元十三限笑道:“你總算想明白了?!?/br> 蘇夜道:“你為啥不愿任我離開,有什么特殊理由,還是一時興起?” 她直視透出邪意的達摩像,并不在意它的氣質(zhì),口吻一直很客氣。元十三限笑了笑,居然也客氣地發(fā)問,“你急著去京城救蘇夢枕?” 蘇夜笑道:“你用了‘救’字,可見情勢相當(dāng)嚴峻。不錯,我是要去救他,你有意見嗎?” 達摩像忽地露出詭異笑容,說:“許笑一進京,說到底是為了幫諸葛小花。他離開白須園,即是違背了多年前許下的承諾,所以我過來攔他。他不肯乖乖回去,我只好殺了他?!?/br> 蘇夜道:“不怕告訴你,我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現(xiàn)在你自己說了,我居然完全不意外?!?/br> 元十三限道:“許笑一能利用的人馬很有限,常常故布疑陣,想把我引去其他地方,可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詭計。他武功不夠高,做什么都沒有用。” 蘇夜道:“如果一個人必須武功高強,才能讓別人認為他有用,這個世界未免太可悲了?!?/br> 元十三限恍若不聞,沉聲道:“方小侯爺和米公公去了洛陽方向,阻攔溫晚。我則負責(zé)甜山、咸湖、酸嶺等許笑一可能出沒的地方。不僅是許笑一及他那些人手,只要我還活著,任何人都不能進入京城?!?/br> 他頓了一頓,又冷笑著解釋道:“任何人里,自然也包括你。除非你拿出太師手書,否則我不可能允許你離開老林寺?!?/br> 蘇夜聽的眉頭一跳一跳,聽完后,灑然笑道:“難怪蔡太師大喊天助我也,難怪你要攔我。方小侯都愿意幫助你們,我真是無話可說?!?/br> 達摩像發(fā)出幾聲冷哼,“凡是和太師作對的人,都會想著援助許笑一。我在老林寺守株待兔,正好將你們一網(wǎng)打盡。你不來倒罷,既然來了……” 蘇夜道:“你說了這么多,我亦有一些猜想,說給你聽聽,你來告訴我對是不對?!?/br> “神侯府耳目一向靈通,你想殺天衣居士,順帶誘出他的幫手,那么神侯一定會離開京城,前來相救,”她一邊說,一邊笑,語氣頗為輕松,“你那六個不中用的徒弟,好像能組成一個神奇的陣法,專門用來對付他。因此,我相信他們六人都在這座山上?!?/br> 元十三限道:“這并不難猜?!?/br> 天衣居士道:“六合乾坤,青龍白虎,無有頭尾大陣?!?/br> 蘇夜道:“殺不了諸葛神侯,殺了四大名捕也是好的。你對自己信心十足,對徒弟也一樣。這座山……” 銀須老和尚及時道:“這座山叫作甜山,在汴梁以南七百里。這座佛寺叫作老林寺,老衲是本寺的主持,老林和尚。” 元十三限好像很喜歡拆別人的臺,悠悠笑道:“你使出了霹靂堂的哀神指。從那時起,你不再是老林,而是雷家的雷陣雨。” 蘇夜微微一愣,聲音驟然變的很輕很輕,“原來你就是雷陣雨,” 老林和尚苦笑道:“是又如何?那是我出家前的姓名,我已拋開過往恩怨?!?/br> 蘇夜搖了搖頭,繼續(xù)對元十三限說道:“甜山看似是你攔截天衣居士的地方,實際是你和諸葛正我的決戰(zhàn)之地。與此同時,神侯府人馬悉數(shù)出京,京中正道勢力大為衰減,恰好給太師提供了下手的機會。他想對付誰,可以抓住這個空隙迅速動手?!?/br> 元十三限笑道:“就算諸葛小花沒死在我手上,急匆匆返回京城時,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br> 蘇夜盯著達摩神像的雙眼,如同盯著她多年不見的摯友,“張少俠說,金風(fēng)細雨樓大權(quán)旁落,白愁飛趁蘇夢枕病重,借太師府之力,控制了樓子里的大多數(shù)人馬。可蘇夢枕不死,風(fēng)雨樓就不可能真正落到他手里,畢竟它始創(chuàng)于蘇遮幕,又被蘇夢枕發(fā)揚光大?!?/br> 元十三限微帶愉悅地道:“所以呢?” 蘇夜笑道:“所以,諸葛神侯一離京城,少了一個掣肘白愁飛的力量。我是他的話,會馬上帶人逼宮,殺了蘇夢枕,對外說是病重不治身亡,徹底接管金風(fēng)細雨樓。” 她不等元十三限接話,輕松自若地說了下去,“元十三限,你我素未謀面,從你的言談之中,我已看明白你的為人。你派六合青龍攔截諸葛神侯,親自到老林寺埋伏,準備在諸葛趕到前殺了天衣居士。我想問的是,五個人如何才能布出需要六個人的陣法?六合青龍死了一個,是否還是四大名捕的對手?” 她的話仿佛具有影響人心的魔力。霎時間,包括天衣居士在內(nèi),眾人全部下意識望向了趙畫四。 沉默在佛殿中蔓延,到了最后,自無聲中生出森森寒意,而趙畫四就是那個散發(fā)出寒意的、超乎常人想象的厲鬼。然而,他是活人,不是厲鬼。他身體里的血液仍在流動,胸口也微微起伏。 他明明活著,蘇夜為何說他死了?元十三限不惜耗損真元,硬是救活了他,焉能容他再度死去? 張?zhí)可磉叺哪莻€嬌俏小姑娘,突然叫道:“他本來被我們殺了,但……” 她不再說話,轉(zhuǎn)眼望向達摩像,目光中頗有艷羨之意,顯然在羨慕元十三限。張?zhí)刻嫠f完,“但元十三限一運功,他又活了過來。他的傷口不再流血,功力好像更勝過往?!?/br> 蘇夜笑道:“他只是沒死透而已。你們再去殺一個人,我也給你們表演這種戲法。” 眾目睽睽下,趙畫四不顧喉嚨上的傷口,嘶聲道:“我……” 他周身血跡斑斑,散發(fā)出濃烈的血腥氣味。這股腥氣里,夾雜著奇怪的惡臭。 惡臭來自達摩金身。泥像當(dāng)然不會發(fā)臭,發(fā)臭的是它空腔里的元十三限。他內(nèi)力越是流轉(zhuǎn)凝聚,達摩像表面的金光越明顯,惡臭也越濃厚。 金光是淡金色,臭味卻濃的無法忽略,好像元十三限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腐臭了的尸體。 趙畫四開口,勉強說了一個字,視線投在遮擋著蘇夜面容的黑布上。那只是普通的厚布,卻給他以驚心動魄的感覺。一眼過后,他一下子變成了毒蛇面前的老鼠,心里唯一的想法是——快逃! 可惜的是,他沒有逃,甚至沒能移動一步。 他的恐懼感太強烈,連元十三限也不能抵消如此明顯的影響,致使他無視師父的意志,一心想要逃離這座佛殿。就在他產(chǎn)生逃走的想法時,他看見了一樣很詭異的東西。 元十三限與達摩像合為一體,令它有了凡人一樣的生命力,成為半人半魔半仙半神的存在。趙畫四站在這等高人的陣營里,信心自然極為強烈。他做夢也想不到,元十三限在此,自己還會陷入致命危機。 殿中燈光、殿外月光,瞬間銷蝕殆盡。無盡的黑暗籠罩了他,使他與佛殿分離開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恐懼占據(jù)了他的心靈,攻克了他的意志。他頭皮發(fā)麻,心臟咚咚直跳,視線亦模糊不清。 他一生之中,從未乘船出海,這時卻產(chǎn)生了人在深海的幻覺。不遠處,一個深黑色的龐然大物冉冉升起,如同深海巨獸,彈指間逼近他身側(cè),向他露出猙獰至極的形象。 第三百二十三章 黑影越來越大,壓得他喘不過氣。 就連深呼吸的時候, 他的胸膛也像碰上了無形屏障, 擴張到某個程度, 便無法繼續(xù)吸入空氣。不過一眨眼、一彈指、一嘆息,他的意志已徹底毀滅, 身上種種重傷突然發(fā)作,無視元限為他輸入的蓋世神功,疼的疼、麻的麻, 無孔不入地拖延著他的腳步。 刀風(fēng)烈烈, 狂風(fēng)般席卷而來, 瞬間卷滿整座佛殿。他看到那個深黑陰影,和張?zhí)克麄兛吹窖鸸獾倪_摩先師像, 感覺其實相差無幾。等他驚覺事情不妙, 已經(jīng)無力回天。 他視線中的景象不斷變化, 忽而是膨脹的深海怪獸, 忽而是端坐在文殊菩薩像里的天衣居士,忽而是滿臉皺紋深如溝壑、仰頭望向空中的織女, 最后才是超越平凡世界, 化身為達摩祖師的元十三限。 他目光觸及達摩金身, 覺得后腦挨了一巴掌, 頭腦清楚了許多, 能夠判斷自己的處境。不知為什么,他醒是醒了,一身力氣卻沒有回來。 然后,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地上佇立著一具無頭尸體。尸體頸部被人一刀截斷,鮮血正從創(chuàng)口向上噴涌,猶如一個小小的噴泉。尸體的衣物非常熟悉,體型也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可不就是他,趙畫四本人的身子嗎?難怪他的視角如此古怪,竟像由上空俯視,原來他的頭已經(jīng)離開了身體,視覺尚未完全消失。 趙畫四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后,他的意識才不甘心地模糊了。他耳邊殘留著一句話,他想努力聽清說話的內(nèi)容,卻做不到。這個腦袋劃過半空,在眾多羅漢像頭頂灑下幾點鮮血,落回地面,骨碌碌地滾到佛殿的某個角落。 與此同時,蘇夜冷笑道:“頭乃六陽之首,現(xiàn)在我削了他的頭,你還能讓他平地復(fù)生,如有神跡嗎?” 話音中暗藏先天罡氣,蘊含風(fēng)雷之聲,震的幾尊塑像簌簌落著泥片。話音未落,佛殿正中黑影拔地而起,如同一條黑龍。 她凌空上躍,撞破了佛殿的殿頂,躥到大殿上方。一線清明月華沿著剛被撞出的大洞,從容不迫地瀉下。 元十三限出手當(dāng)然不慢,當(dāng)世也無人敢說他出手慢。但是,阻攔一個人和擊敗一個人,難度完全不同。一向只有他做事,別人阻擋的份兒,哪像今天這樣,對方一出手,一刀就殺了六合青龍中的老四,然后直躍而上,避開他凌厲無儔的一掌。 達摩像雙目當(dāng)中,射出兩道邪異金光。金光一起,整張面容的氣質(zhì)馬上改變。泥像仿佛離開了原地,又好像沒有。到了這時,趙畫四的無頭尸身才受到巨力沖擊,向后翻倒,振起滿地塵土。 無論什么塑像,完工之后姿勢都是固定的,再也不能改變。然而,元十三限藏進達摩像,這座佛像就活了,不但能夠移動,還像一層有生命的護甲,成為他體外的第二層皮膚,與他無比細致地貼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