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jié)
他并不孤單,可他當真難過到了極點。任何借口,任何苦衷,都無法解釋白愁飛綁架他家里人的行動。他到今天才真正看清白愁飛,而看清的代價,竟是他世上僅剩的兩名至親。 風雪已停,積雪仍在,天空一碧如洗。他坐在蘇夢枕房外發(fā)呆,仿佛感覺不到冰雪的寒冷。往事種種如走馬觀花,在他腦海中輪番上演。他踏入江湖的年頭實在不少,卻像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因受欺負而傷心欲絕。 忽然,他瞥見一個黑影。 那個終日穿著黑衣,脾氣非常古怪,對他沒有好氣的怪老頭回來了。有時候,他覺得這個老頭像只流浪貓,時時出現,時時不見,誰都摸不清他的意圖。 老頭直奔蘇夢枕的房間,風一樣擦過他身邊。他驚鴻一瞥,看見他捧著一個金光燦爛的東西。若沒看錯,那東西……好像是個金暖爐? 王小石無意識地抿起嘴,使他外貌更顯年輕,同時用力呼出一口氣。黑衣人討厭別人偷聽對話,每次開口,都用聚音成線的功夫,把話送到對方耳朵里。人家不愿被偷聽,他就不聽??伤膊幌肫鹕碜唛_,孩子似地賭氣坐在那里,裝作自己什么都沒發(fā)現。 他看得沒錯,蘇夜手里那樣東西,的確是一只鎏金鑲珊瑚的暖爐。爐身雕八爪金龍,繚繞盤旋,爐中盛裝梅花香炭,只聞其香,聞不到炭火燒出的煙霧。 暖爐來自尋夢園,專供達官貴人冬天抱在懷中取暖。蘇夜離開之時,一眼看中了它,便把它一起帶了回來,轉送給蘇夢枕。 她送完后,立馬進行老三篇問話——吃得怎樣?睡得怎樣?身體怎么樣? 而蘇夢枕的回答也是“很好”,“很好”,和“很好”。 例行對話說多了,讓她有種天天請安的錯覺。但她樂此不疲,蘇夢枕似乎也不反對。他會照舊問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也照舊回答“不告訴你”。 他們交談的內容倒是五花八門,涵蓋了一切可能出現的話題。她問得最多的,當然是白、王兩人進京后,朝廷與江湖發(fā)生的大事。從這些事件中,她自行判斷每個人物所選擇的立場。 她聽的越多,感慨就越多,聽到后來,已無法以抽離的視角看待問題。她對待這個世界,就像對待現實世界,決然而平靜地投身江湖風浪,不再考慮能夠謀獲多少好處。 她天亮后才回神侯府,由于發(fā)生了意外事件,已預先猜到蘇夢枕想說的話。此時,他依她所想,猶豫一下,平靜地道:“王小石的父親與姊姊,被白愁飛找了出來,帶走了,迄今下落不明?!?/br> 蘇夜笑道:“喔。” 蘇夢枕道:“你似乎不驚訝?!?/br> 蘇夜嗤地一笑,笑道:“我為啥要驚訝?白愁飛對兄長如何,對兄弟就會如何,豈有待你冷酷狠毒,待他熱情友愛之理?王小石容貌特別美麗,還是屬相和他特別相配?他憑什么網開一面?” 蘇夢枕無話可答,苦笑道:“他現在正坐在外面?!?/br> 蘇夜道:“是,他正坐在外面,正在傷心懊悔。他出來混江湖,結果把爹爹和jiejie賠了進去。坐著也好,屁股底下墊著雪坐久了,估計會冷靜一些。對了,他去不去象鼻塔?” 蘇夢枕皺眉道:“他日日都去,怎么了?” “不怎么,隨口問問,”蘇夜說,“我問個問題,還要解釋問的理由?” 蘇夢枕無奈地說:“我也是隨口一問,你脾氣好像一天比一天壞了?!?/br> 蘇夜冷哼一聲,不再說話,像是真生氣了。蘇夢枕拍拍那只鎏金暖爐,面上忽露遲疑之色。他極少求人,更別提求這么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他一方面認為,提起這件事,蘇夜自會分心關注,一方面又認為,她對王小石好感有限,沒準不愿冒險救他家人。 因此,他只能苦笑。 他苦笑,蘇夜也在笑。她兩道目光里,滿滿都是譏諷的辛辣笑意。在她看來,王小石理應受此教訓,因為他變相縱容了白愁飛,助長了白愁飛的氣焰。 既然選擇縱容惡人,那么,當惡人得勢,自己一方亦深受其害的時候,為什么要驚訝傷心?莫非他以為,白愁飛只會因“誤會”而傷害別人,不會碰他這個相識多年的好兄弟嗎? 蘇夢枕想了一會兒,再度說道:“他們已經答應幫忙。” 蘇夜點頭笑道:“那感情好,倒省了我的力氣。蘇公子,不如你來猜猜,白愁飛會把人質關在什么地方?” 蘇夢枕沉聲道:“不會是風雨樓,因為白愁飛一直擔心樓子里有我的人,也不會是普通牢獄,否則神侯府已經得到消息。龍八太爺家里,據說有個私自關押人犯的地底監(jiān)牢,若是我,我便把賭注押在那個地牢。” 蘇夜淡然道:“猜得真好。恨只恨你手底無人,孤掌難鳴。本來風雨樓有幾個好漢,現在也跟了王少俠。要不然你親自爬起來,去救你兄弟的親眷吧?” 第三百四十八章 蘇夢枕沒有回答。 突如其來的,這張床的床頂變成了世界上最有趣的東西。他半仰著頭, 盯著床頂帳幔的花紋, 久久不說話。 他不喜歡被人奚落??墒? 蘇夜奚落他之后,他忽然發(fā)現, 自己找不到話回應或回敬。她譏諷之余,常常流露出細微不可察覺的辛酸,讓人很難生得起氣。 何況他怎么生氣?憑什么生氣?難道他真從床上爬起來, 用僅剩的一條腿跳著走開? 這陣沉默并未持續(xù)太久。 過了一會兒, 王小石覺得干坐無趣, 起身離開。他要去象鼻塔,找唐寶牛等人, 商量如何救出父親和jiejie。他離開后, 過了大約一刻鐘時間, 戚少商急匆匆地來了, 門也不敲一下,像道會走路的龍卷風, 倏地卷了進來。 雪后天晴, 碧空、白雪、紅梅形成令人心曠神怡的畫面。他一身白衣, 處在天地之間, 愈發(fā)相得益彰, 仿佛天生就該穿這個顏色。但現在,他神情嚴肅里略帶震驚,雙眉緊鎖, 顯見正在考慮一個棘手的問題。 他當然知道,想找蘇夜,蘇夢枕的住處是最佳選擇,所以他看見她時,一點兒不奇怪,一點兒不意外,當場沒頭沒腦地問:“是不是你?” 蘇夢枕立刻扭頭看他,眼底再一次燃起幽幽火焰,似是奇怪他的無禮問話。戚少商卻不肯回應這道目光,堅持瞪視坐在床畔的人。 蘇夜說:“你搬張椅子坐下吧,站著問的話,大家都不自在。” 戚少商腰間懸劍,整個人也像一把劍。這把劍震撼而憂悒,展現出強烈的驚愕之情。他直挺挺呆立不動,語氣陡然篤定,“果然是你?!?/br> 蘇夜向后一倚,冷笑道:“是我,從此以后,蔡黨身上發(fā)生的所有惡報,都是我?!?/br> 戚少商眉頭鎖得更緊,下意識望向蘇夢枕。兩人眼神一碰,如同進行了無聲的交流。他搖搖頭,長嘆著解釋道:“她……她昨天夜里,去了八爺莊,殺了龍八滿門。龍八府上的重要人物,包括來訪的客人在內,一個都沒活下來?!?/br> 他再也沒辦法把蘇夜和息紅淚聯(lián)系到一起,因為息紅淚絕不會這么兇殘。他震驚,駭然,不敢相信,既覺得無比解恨,又擔心她的命運。 與此同時,他竟然有些怕她。一旦他們成為敵人,那她的手段會不會用在他身上? 蘇夢枕極少吃驚,也沒有慌張無措的資格。從幼時起,他已學會應對各種突發(fā)的不幸。他一生都在斗爭,和病魔,和朝廷,和敵人,和背叛自己的心腹兄弟。然而,他聽到龍八的死訊,仍然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有膽量潛入八爺莊的人很少,有實力平安回來的更少,有實力且愿意做的少上加少,真能殺成功的還要再打一半折扣??v觀江湖,即便算上已經隱居的傳奇人物,這種人也屈指可數。 蘇夜不僅去了,而且干了,而且若無其事地回來坐著說話,完全不像準備逃亡的模樣。他突然發(fā)現,他們兩人的距離遠到極致。他不了解她,琢磨不透她的內心世界,明明相距咫尺,卻像隔著海角天涯。 戚少商向后退開一步,似乎想去拿椅子,退了一半,自覺沒有必要,便停住不動。恰在此時,蘇夢枕問了句本不該問的話,“消息可真?” 戚少商無奈道:“自然是真?!?/br> 蘇夢枕愣了一會兒,又問:“關在莊子里的人呢?” 戚少商看蘇夜,蘇夜看窗外。她看到園中老梅橫生虬結的枝條,同時淡然答道:“救出來了?!?/br> “……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當然,我把他們帶出尋夢園,送進象鼻塔,交給唐寶牛和方恨少?!?/br> “……他們應該通知四大名捕?!?/br> “他們的確想來,是我主動提出幫忙,”蘇夜笑道,“我說,我回來的時候,順便和府里人說一聲就行,用不著他們多跑一趟。” “……可你一句話都沒說,也沒有告訴小石頭?!?/br> 蘇夜冷冷一笑,霍地轉頭,冷笑道:“我不但得救人,救完人還得滿足其他要求?依我看,他大哥出事無所謂,爹爹和jiejie出了事,他才懂得傷心,讓他多受點教訓不好嗎?憑什么只有我……只有你一個人受罪?” 她語速奇快,態(tài)度頗為惡劣,簡直是無理取鬧。戚少商聽得云里霧里,幾次想插嘴,都找不到機會。她說完了,旋即振衣而起,冷笑著往外走,邊走邊道:“我特意去了深記洞窟,要他們把人犯都提出來。我事先認為,能在石窟里找到被囚禁的楊無邪,但我錯了?!?/br> “楊無邪的下落,還有的找呢?!?/br> 這是傳入戚少商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話。話尾拖的很長,也很輕,表示說話者正急速遠離。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蘇夢枕的問話合情合理,態(tài)度溫和,甚至還送上了一個笑臉,怎么會惹惱了她,使她突然離開這間屋子,不愿意和他們繼續(xù)搭話? 那時候,蘇夜扮成吳夜,假傳龍八口信,要求黃昏放出囚犯。黃昏不疑有他,痛快地放了人。她的首要目的是朱小腰,孰知買一送二,被贈送了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一個憔悴不堪的女子。 老人是王天六,女子是王紫萍。 蘇夜一聽便知怎么回事,微覺吃驚,隨后惱怒不已,然后內心深處,油然而生幸災樂禍的感覺,心想王小石一直不問世事,遠離爭斗,終于養(yǎng)虎為患,連親人也未能逃過毒手。此事一出,他應該對白愁飛徹底喪失希望了吧? 她救出人質,殺死黃昏時,已有人察覺尋夢園海棠樓中的血案,一時間滿園大亂,燈火通明。園中護衛(wèi)、親兵等人群龍無首,各執(zhí)一詞,不知該上報開封府、神侯府,還是太師府,亦有人亂出主意,說不如去元神府,把正在靜修養(yǎng)傷的元十三限請來,擒拿天知道還在不在原地的兇手。 八爺莊熙熙攘攘,火把如蚯蚓,扭動著到處亂鉆,熱鬧之處堪比廟會。蘇夜趁亂離開深記洞窟,自己背負王天六,讓朱小腰背著王紫萍,一溜煙去了象鼻塔。 這兩位人微言輕,為再普通不過的平民,卻是白愁飛牽制王小石的唯一依仗。她怕白愁飛賊心不死,不惜代價地突襲象鼻塔,遂再三囑咐,叮囑塔中子弟不得走漏消息,務必把人平安交給王小石。 她一直逗留到黎明時分,才動身折返神侯府。 雪停了,事件本身卻在發(fā)酵。蔡京接到消息,未能把持得住,同樣大驚大怒,馬上封鎖消息,以免人心浮動,依附蔡黨的江湖幫派憂慮疑懼,作出不利己方的舉動。 不過,神侯府仍然迅速探得這一事實。許多捕快以諸葛先生馬首為瞻,想完全瞞過他們,不露一絲口風,是近乎于不可能的任務。 兇手來無影去無蹤,殺了十個以上的人,竟未留下任何痕跡。最不巧的是,當晚風大雪大,縱有雪地足跡,也被積雪完全覆蓋,找不出端倪。 按照“一切壞事都是那老頭的錯”的定律,十個人里面,至少有幾個懷疑蘇夜,認為是她作下的案子。 蘇夢枕吃驚不小,此前無情聞報,更是驚的連琴都彈不下去。他對她殊無好感,遂請戚少商代為詢問。戚少商來是來了,卻眼睜睜看著她發(fā)了幾句脾氣,什么都沒問出來,就失去了她的行蹤,唯有茫然而已。 此事極其驚人,也極其嚇人,需要仔細應對。一個不小心,自己便可能成為下一個龍八。 當時她殺任勞任怨,可以用他們身無官職解釋,殺梁何陳皮,可以歸類為江湖爭端,殺苗八方蔡小頭,亦有人暗中瞧方應看的笑話。 殺來殺去,終有一日殺到了龍八這種武林大豪,外加朝廷命官家里。蔡黨曾加諸于他人的噩運,猶如佛門常說的業(yè)報,悄悄來到他們頭頂。 大部分蔡黨官員義憤填膺,支持強硬對待兇手,掛出通緝令,廣發(fā)海捕文書,不惜與神侯府撕破面皮,也要將黑衣人逼離京城。此舉的問題在于,通緝令上的畫像,將是一頂斗笠,一襲黑袍,而對在逃人犯的描述,亦是“黑衣蒙面,不清楚相貌體型”。 想憑這樣的通緝令抓人,無異于天方夜譚。 事發(fā)當日,京城一度人心惶惶,說什么的都有。然而,蔡京不愧是蔡京。他面對這場危機,僅僅斟酌了數天時間,便迅速提出一個交易,一個蘇夜無法拒絕的交易。 交易通過刑部大人物和六扇門大人物進行。交易中的要求,亦直白到了極點。 “朱月明想見你?!睙o情說。 蘇夜坐在冰冷的青石階上,正在打磨一樣東西。她一抬頭,恰好看到無情雪玉般的臉,堅冰般的清冷目光。臺階上的人,和輪椅上的人,對視了足足五秒鐘。 “抱歉,我不想見他,他是刑總,”蘇夜很快又低下頭,似笑非笑地說,“我是刑部得之而后快的嫌犯,我絕不見他。” 無情有沒有為之氣結,只有他本人知道。他微微一頓,寒聲道:“楊無邪在他們那里。” 這一次,蘇夜抬頭速度快到難以言喻。她無聲地笑了,眸中寒光連閃,口中道:“原來如此,難怪啊難怪。那請你找個方便的時間,叫朱刑總過來吧。” 第三百四十九章 這是一個迷人的冬日。 蘇夜邁出神侯府時,迎面一陣清寒, 不由仰起頭凝望天空。晴空萬里無云, 藍的寧靜而愉悅。這種藍色, 與世上任何一種藍都不一樣,很容易讓人心曠神怡, 精神為之一爽。 天氣冷而干,沒有風,只是北方特有的干冷。雪后晴天, 本就是最冷的時候。 她瞥見大道旁堆起的雪堆, 突然想起朱月明。他和她已經見過面。她萬萬沒想到, 他居然比她記憶中更胖,不太像人, 比較像一只圓滾滾的皮球, 不緊不慢地滾來, 又慢條斯理地滾遠。 刑部老總為權臣奔走, 約見新近出現的連環(huán)殺手,實在是件荒謬的事情。但朱月明認為, 反正有權抓捕人犯的是六扇門, 不是他。四大名捕尚未動手, 他何必越俎代庖。 他說笑時的容色, 倒是一如既往的和氣, 全程笑瞇瞇的,十分和藹可親。 由于他和蘇夜毫無交情,也談不上久仰大名, 于是見面后有話直說,竹筒倒豆子般,向她開出誘人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