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她發(fā)現(xiàn)雷、狄兩人不在京城時，不得不佩服狄飛驚的眼光。冬至即將來臨，她必須返回現(xiàn)實世界，所以她對他們一瞬間失去了興趣，斷然放棄搜尋。

    蘇、雷兩家的恩怨，終究得由他們自己解決。無論蘇夢枕如何看待雷純，她都不再關(guān)心，亦不會過問。她的怒火固然毀天滅地，卻終有熄滅之日。到了今天，那些她深深恨過的人，已變成或大或小的麻煩，無力挑動她的內(nèi)心情緒。

    “你的假腿，”她沉吟片刻，忽然主動問道，“用著還好？”

    蘇夢枕垂下目光，看一眼自己的腿，淡淡道：“很好。”

    他慢慢走到她對面，坐了下來，動作如同行云流水，十分流暢。不到動手之時，別人根本看不出他有一條人工制作的義腿。這條腿，和戚少商那只假肢一樣，來自無情的天工妙手。

    他坐定之后，居然笑了笑，“當然不如真正的腿，但已經(jīng)足夠?！?/br>
    蘇夜道：“是啊，如果不好用，你怎能殺死唐非魚?！?/br>
    蘇夢枕的笑容變?yōu)榭嘈??？嘈Ξ斨?，充滿了寥落和依依不舍。這不是他應(yīng)該有的表情，但他終究是個人，只要是人，便不能脫開七情六欲。他想表現(xiàn)得出色一些，高傲一些，給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可他做不到。

    他既無措又無奈，只是問：“真不能留下嗎？”

    蘇夜搖了搖頭，笑道：“不能。”

    她目光很溫柔，語氣亦很柔和。顯然，她對他的感情也異常深厚，甚至懶于掩飾。

    那天晚上，她站在香案前面，盯著那些用黃紙寫出的鬼畫符，突然明白了，明白汴梁城破之前，朝廷為何會無視武將，使用道士、道法守城。趙佶能把她當成真仙，他兒子登基后，憑什么就不能相信一個招搖撞騙的術(shù)士，對“天兵天將”寄予希望呢？

    她失望之余，愈發(fā)體會到蘇夢枕的不容易。這時候，她凝視著他，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話，同時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得給你留點東西，還有幾個建議。”

    蘇夢枕收起笑容，只覺滿口都是苦澀的藥味，淡淡道：“你說吧?！?/br>
    蘇夜把鐵箱子推到他面前。

    她把能留給他的東西，全部放在這個箱子里，包括一套謄抄清楚的宋史、數(shù)十瓶傷藥毒藥、無數(shù)土地地契、一份她多年收集來的圖紙集錦。她離開之后，蘇夢枕才可以打開它。

    她先轉(zhuǎn)述從溫晚那里聽來的往事，向他解釋關(guān)七、小白、雷損、雷純、溫晚之間的關(guān)系。關(guān)七為何走火入魔，精神失常；關(guān)七之妹關(guān)昭弟為何失蹤；小白和雷純?nèi)菝矠楹稳绱讼嗨?；雷損為何不肯傳授雷純武功；溫晚為何庇護雷純，至此都有了答案。

    說完這個牽扯到若干江湖梟雄的秘密，她才話題轉(zhuǎn)到正事，談及風(fēng)雨樓的未來。

    蔡京過世，不代表皇帝能改邪歸正，發(fā)憤圖強，更不代表蔡京死后留下的空缺，會被以神侯為首的清流官員替補上去。沒了蔡京，還有劉京、王京、李京，乃至未來的郭京。少則半年，多則一年，蔡黨余孽將會蠢蠢欲動，撲出來搶奪他留下的權(quán)勢遺產(chǎn)。

    她說，倘若事不可為，就耐心積攢實力，不要與官軍硬碰硬，待宋國朝廷覆滅，揭竿而起當義軍好了。蘇夢枕早有“塔露原身天下反”的意思，對她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并未提出異議。相比之下，他得悉雷純身世秘密時，驚訝之情遠勝于蘇夜讓他準備謀反。

    他只問：“那你呢？”

    蘇夜一笑，森然道：“我得回我來的地方?！?/br>
    蘇夢枕道：“我再也沒機會見到你？”

    蘇夜道：“不錯?！?/br>
    她不再多說，雙手輕按桌面，站起身來，淡淡道：“你有王小石、戚少商和楊無邪。他們?nèi)齻€都值得信任，才干也是萬里挑一，我大可放心離去。你多保重，我……”

    蘇夢枕道：“等一下?！?/br>
    蘇夜微微一愣，沒說話，只無奈地看著他。他淡然道：“我還想再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

    第四百零五章

    有那么一瞬間，蘇夜想逃避, 想掉頭就走, 想拒絕回答。

    但是, 這個瞬間過去之后，她用一種斬釘截鐵的口氣, 清楚明白地答道：“有的?！?/br>
    再然后，她又一次憑空消失了。這次是徹徹底底，完完全全, 不留一點余地的消失。她站到青銅門前方時, 眼前仍殘留著蘇夢枕的黯淡神情。

    那個神情, 和她臉上的一模一樣。

    她看看青銅門，再垂眸看向地面, 發(fā)覺方應(yīng)看的尸體還躺在原處。他臉容蒼白僵硬, 雙眼半睜半閉, 似乎很不情愿離開人世, 眼神卻早已凝固，盡是無可奈何之意。

    那時候, 她不能把他扔在廢墟里, 也不想隨便找個地方埋掉, 只好藏進別人永遠找不到的洞天福地。換句話說, 她會帶上這只死了的方應(yīng)看, 去見現(xiàn)實里活著的那一位。

    這無疑十分諷刺，也十分嚇人?？伤拘Σ怀鰜?，更談不上驕傲得意。她只靜靜看著他死不瞑目的模樣, 看了許久，才長嘆一聲，計算自己這一趟的收獲。

    總共兩條路線，一條傾向江湖，一條傾向朝廷。江湖路線已經(jīng)完成，顯示百分之百。盡管她沒殺元十三限，未能解決所有任務(wù)，但任務(wù)僅是建議，而非強制要求。她做了能做的一切，甚至大違本性，多次進行斬草除根，直接參與開創(chuàng)京師武林的新局面。殺不殺元十三限，根本無關(guān)緊要。

    朝廷路線那邊，便差得多了。她既無心摻合所謂的政務(wù)，亦無意“取代”蔡京的重臣地位，只撥出一點時間收購?fù)恋?，再未理會其他?nèi)容。因此，在這條路線上，她的完成度僅有百分之二十。

    每條路線價值五百點，兩條加在一起，共計六百點。這個結(jié)果當然令人滿意。然而，她“一擲千金”，花光了過往積累，將七返靈砂贈給蘇夢枕。無論怎么看，她都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必須從頭開始，再一次向一千五百點發(fā)起挑戰(zhàn)。

    除此之外，由于本世界極其特殊，她得到的信息價值，遠遠超過了路線獎勵。她終于知道，倘若沒有她，大宋江湖將會怎樣發(fā)展，江湖中的每個人物，又會做出什么決定，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從回去的一刻起，她將主動出擊，未雨綢繆，作風(fēng)比過往更強勢。她絕不容任何人、任何事，傷害十二連環(huán)塢和金風(fēng)細雨樓，更不會學(xué)方歌吟，自以為超然物外，多年悠游山水之間，結(jié)果養(yǎng)虎為患，不但未能力挽狂瀾，還培養(yǎng)出了一個心機深沉的義子。

    她邁出洞天福地時，心情可以說輕松，又摻雜著一股說不出的沉重感。迄今她心意已決，別人無力更改。這也許不是最聰明的做法，卻是她本人的選擇。

    三個月前，年關(guān)方過，汴梁城銀裝素裹，街巷中溢滿新春佳節(jié)時特有的喜氣。三個月后，到了春暖花開，萬物生發(fā)的好時節(jié)，街邊雖無繁花茂葉，但處處可見嫩綠柳芽、初青芳草，十分清新明媚。

    這是一年當中最為生機盎然的季節(jié)。然而，程靈素、程英等人見到她時，卻覺得她的人與時節(jié)正好相反，看似春風(fēng)滿面，其實憂郁沉靜。汴河早就解凍了，她心里的冰還在那里。她們之所以能看出來，是因為和她太熟悉，而且她不加掩飾，展露出真實心情。

    “……你散心散的怎么樣了？”程英一落座便問道。

    “冷靜了嗎？”陸無雙再問。

    “果不其然，還是不行啊。”公孫大娘苦笑道。

    “早知如此……”沈落雁說，卻沒有說完這句話。

    蘇夜目光越過她們，掠向程靈素。程靈素拿著個沒盛茶水的茶杯，在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默不作聲地盯著她。她與她自幼相識，相交莫逆，對她亦最為了解。蘇夜表現(xiàn)得越冷靜自若，她越擔心。她有理由認為，這是暴風(fēng)雨前的異樣平靜，絕非想開了以后的海闊天空。

    蘇夜心里涌出暖意，忽地笑了，剎那間神采飛揚，仿佛萬事盡在掌握。她目射奇光，一字一頓地說：“我沒事。”

    程英關(guān)切地問：“那蘇公子的事……”

    “他？別說他愛上了雷純，就算愛上雷損，”蘇夜面不改色回答道，“我也要把人捆起來，送到他床上?！?/br>
    她說話時的態(tài)度極為冷靜，冷靜到人人都以為她氣瘋了。之后她苦笑一聲，繼續(xù)剖明心志，“你們別這么看我，此事實在一言難盡。等你們聽完我的經(jīng)歷，就會明白我為啥這樣想。命運是不公平的，而老天也從來不長眼睛。他這一生中，總得有一件事稱心如意?！?/br>
    她看見五張驚呆了的面龐。外面鳥鳴婉轉(zhuǎn)動聽，吱吱喳喳地不肯休息。偌大一間屋子里，卻是沉寂如死，呼吸聲清晰可聞。

    公孫大娘武功最高，年紀最大，也最先找回聲音。難為她到這個時候，依然從容不迫，冷靜道：“即使你不想說，我們也會逼你說出來?！?/br>
    蘇夜笑道：“別急，我馬上就說。在此之前，請你們先去做三件事情?！?/br>
    程英望著沈落雁，沈落雁望著程靈素，程靈素繼續(xù)望向蘇夜。這番心照不宣的目光交流后，程英才勉強笑了笑，問道：“什么事？”

    “第一件事，寫信給方小侯爺，問他有空與否，如果有空，請他在下個月的今天，到這里和我見面。”

    這個要求有點不同尋常。尤其她語氣嚴峻，似乎極為不滿方應(yīng)看的行為。但方應(yīng)看從未得罪過她們，忽然被她如此對待，真叫人難以理解。

    程英不及多想，蹙眉再問，“第二件呢？”

    “梁何、孫魚這兩人，如今人在哪里？”

    前一句說方應(yīng)看，后一句便說梁何和孫魚。話題跨度之大，堪稱匪夷所思。程英微微一愣，沈落雁已代為答道：“你忘了嗎，他們自愿加入十二連環(huán)塢，成為本幫成員。不過，他們這幾天不在京城，正負責(zé)押送一批重要貨物進京，大約十天后才能回來?！?/br>
    蘇夜笑道：“正因沒忘，我才要找他們。”

    陸無雙奇道：“你找他們干什么？你不知道，孫魚就算了，梁何這人卻不怎么樣。以前他來見表姐，吞吞吐吐的，說是想去南方做舵主，獨掌一方水土?！?/br>
    蘇夜瞟她一眼，失笑道：“居然有這種事？”

    程英正色道：“他還開口求見龍王，說手中有些龍王可能感興趣的消息。我們問他，他卻推三阻四。”

    沈落雁笑道：“估計是覺得賣給我們太虧了，非得見到你本人才肯說。英姐沒理他，我也沒理，叫他耐心等等，龍王有空立即見他，卻不知你會主動提起他們?！?/br>
    蘇夜笑容逐漸消失，冷冷道：“他便不說，我也猜得到。我找他，正是為了他的消息。這樣，等他們回來，你們別讓他離開京城，立刻通知我，我馬上就到?！?/br>
    這道命令，比聯(lián)絡(luò)方應(yīng)看更難以理解。幸好她旋即說道：“先別問我原因，橫豎你們待會兒就知道了?！?/br>
    程靈素緩緩道：“其實沒人問你?！?/br>
    蘇夜一笑，想了想，又道：“最后一件事，事關(guān)神侯府，以及洛陽的溫晚。諸葛神侯出身于自在門，有兩位師兄，分別是懶殘大師和天衣居士。天衣居士把一身本事，全部傳給愛徒王小石，但另外還有個親生兒子。”

    程英略一思索，頷首道：“‘天衣有縫’許天衣？”

    蘇夜道：“不錯，許天衣隨母長大，后來投奔溫晚，成為溫晚最得力的手下，與溫柔情誼深厚。若我猜得不錯，溫柔逃家進京之后，許天衣也來了京城。我要你們派人跟蹤調(diào)查他，跟蹤時千萬小心，萬勿曝露行蹤?！?/br>
    沈落雁狐疑道：“你和這人有仇？”

    蘇夜笑道：“我和他的仇家有仇。”

    陸無雙不耐道：“你說話的時候，可不可以一次說個清楚。他仇家又是誰？”

    蘇夜再瞟她一眼，無奈道：“這不就要說到了嗎？他的仇敵便是天下第七。天下第七的師父元十三限，與天衣居士、諸葛先生兩人仇深似海。天下第七一旦得到機會，就會出手殺死許天衣。我要保住他的命，順便殺了跟蹤他的天下第七?！?/br>
    沈落雁道：“這沒問題，但我們只能負責(zé)自家地盤，如果他去了風(fēng)雨樓或六分半堂……”

    蘇夜斷然道：“你們放心，我也會通過溫柔，查找許天衣蹤跡，無論他有沒有遇見天下第七，我都得找他談?wù)?。不過，天下第七應(yīng)該很忌憚我，所以你們成功的可能比我更高?！?/br>
    程靈素恰于此時，開口說了第二句話：“我瞧你神色有異。梁何、孫魚、許天衣這三人，互相之間有聯(lián)系嗎？”

    蘇夜嗯了一聲，淡然道：“有，你們先等一下，我給你們看一樣?xùn)|西?！?/br>
    她抬手握住玉佩，瞬時消失，過了四五秒鐘，又重新出現(xiàn)，手中竟然多出一具尸體。

    尸體出現(xiàn)之時，房中驚叫聲不絕于耳。她們并不怕死人，怕的是這個死人。蘇夜無聲一笑，順手把尸體拋在桌子上。桌旁五人不約而同，像觸電了似的，閃電般跳起身來，均是花容慘淡，目光閃爍，不可置信地瞪著它。

    她們視線落處，正是神通侯方應(yīng)看那張英俊無儔的面孔。

    第四百零六章

    蘇夜笑笑，坐回那張圓凳, 淡然道：“這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小侯爺, 不是咱們這里的, 所以不必擔心。但你們應(yīng)該能猜到，我的經(jīng)歷有多么出人意表?！?/br>
    她又等了一會兒, 等她們冷靜下來，才開始講述這次經(jīng)歷。

    簡單地說，那是個白愁飛、王小石聯(lián)袂進京, 遇上蘇夢枕, 卻不存在五湖龍王的世界?？墒? 她的心情和感觸，絕對不能只用一句話概括。

    她一邊述說, 一邊應(yīng)付各種問題, 解釋兩個世界的相同與不同。當她說到風(fēng)雨樓元老死的一干二凈, 雷媚原是方應(yīng)看的人, 而莫北神跟了六分半堂時，人人眼里都有驚駭之情。更驚人的是, 王小石尚未逃亡, 蘇夢枕身體尚未糟糕透頂, 白愁飛便萌生反志, 暗中勾結(jié)雷損, 準備奪取風(fēng)雨樓的樓主之位。

    他剛剛加入風(fēng)雨樓，就想著上位奪權(quán)，實在是急到不能再急。后來雷損死去, 雷純韜光養(yǎng)晦，他又投靠了蔡京，一手策劃出冬至驚變。若非蘇夜出現(xiàn)，蘇夢枕已經(jīng)被迫逃往六分半堂。去了那里之后，他幾乎不可能活著回來。

    白愁飛確實心懷大志，只不過，以前還愿意憑一己之力建功立業(yè)，現(xiàn)在卻想攫取他人成就，為此不惜害死義結(jié)金蘭的大哥。她早知他不堪信任，卻是在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竟如此心急。

    由于她盡可能講得詳細，用時相當漫長，全程接近兩個時辰。講完后，眾人看著桌上尸體，紛紛表示理解她的心情，請她趕緊收了神通，不要再把死了的神通侯擺出來嚇人。

    沈落雁輕吁口氣，苦笑道：“我得告訴你一件事?！?/br>
    蘇夜道：“你說。”

    沈落雁正色道：“你離開期間，我們替你留意過白愁飛，擔心他一怒之下，干出有損同盟利益的事。然后……發(fā)現(xiàn)他與六分半堂的人馬暗通款曲，曾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接頭。他現(xiàn)在是風(fēng)雨樓二樓主，如果不是心懷鬼胎，何必避開手下的兄弟，暗中聯(lián)系敵人?！?/br>
    蘇夜冷冷一笑，“我半點兒也不會奇怪。他換過十來次化名，也就是說，失敗過十多次，猶如餓極了的狗，哪里等得及蘇夢枕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