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節(jié)
他知道,自己完了,溫柔也完了。他的傷勢沉重至極,離死亡只差一步。他絕無可能帶著溫柔游上河岸,讓她逃出生天。 正當(dāng)他彷徨無計,茫然四顧時,漁船后方,驀地傳來連綿不絕的水響。 第四百一十五章 他自然而然,扭頭向后望去。于寡、于宿兩兄弟, 也跟著他詫異回頭。 三雙眼睛共同發(fā)現(xiàn), 空蕩浩渺的河面上, 突然多出一只畫舫。它從下游逆流而行,直沖天下第七所在的這只漁船。 畫舫裝飾古雅, 船身格外寬大,通體鐵箍木制,木板底下似乎墊有鐵板, 極為堅硬結(jié)實。整體而言, 它的外觀頗為樸素, 多采用黑、棕、灰等顏色,看起來絲毫不打眼。但仔細(xì)一看, 拿槳的、撐船的, 竟全部都是腰扎黑巾的武人。不論男女, 個個神情剽悍, 似乎永不懼怕任何困難。 握槳船夫熟諳水性,運槳如飛, 明明是逆流行駛, 船速卻十分驚人, 箭一樣往上游飆來。區(qū)區(qū)一只畫舫, 竟被他們劃出了類似戰(zhàn)船的氣魄。 半空中, 雄鷹拍打雙翅,一圈一圈地盤旋示警,發(fā)出尖銳的長唳聲, 無疑是在標(biāo)記漁船位置。 天下第七也聽到了船槳拍水聲,心知又有人來。他滿腹陰損刻毒的言語,至此化為煙云,趕緊鉆出船艙。 他鉆出之時,正好看到畫舫迎面而來,沖向這只順?biāo)鞯臐O船。雙方距離僅剩十來丈,但劃船人無意偏轉(zhuǎn)航向,或降低速度,反倒變本加厲,用力扳動鐵槳,全然一副想要撞擊漁船的模樣。 須臾間,河面爆出咣的一聲巨響,正是兩船相撞。 漁船較輕,頓時被撞的劇烈晃動,一時間停不下來。船尾翹向天空,船頭略微下沉,開始原地打轉(zhuǎn)。畫舫同樣震顫不已,卻趁勢轉(zhuǎn)了個圈子,靈活地轉(zhuǎn)至漁船側(cè)面,頭對頭,尾對尾,與漁船并駕齊驅(qū)。 由于變生肘腋,于氏兄弟當(dāng)即手忙腳亂,不知應(yīng)該先控制漁船,還是先對付來人。許天衣卻看得清清楚楚,明白這只畫舫是友非敵,拼盡最后一點力氣,躍向畫舫的甲板。幾名黑巾船夫就在甲板之上,卻不加阻攔,任憑他帶著溫柔登船。 畫舫硬撞漁船,變成天下第七在船尾,許天衣在船頭的局面。他見許天衣躍上畫舫,冷森森地笑了笑,正要舉步跟隨,忽見畫舫上的人齊齊伸出鐵槳,重?fù)魸O船船身,憑著一股橫蠻巨力,瞬間將兩船分開。 這套動作如行云流水,極為流暢,不知演練過多少次,雖是六人一起用槳,卻整齊劃一,活像一個人的六雙手。 他們?nèi)巳松碡?fù)上乘內(nèi)功,并非普通船夫可以比擬。一推之下,漁船滑開老遠(yuǎn),像一只小小的木頭船,被巨力輕而易舉推向遠(yuǎn)處。 漁船不住上下跳蕩,已有傾覆的趨勢。更可怕的是,這些人均神色冷漠,態(tài)度鎮(zhèn)定,雙眼像是結(jié)了一層冰,即使看見天下第七,也像什么都沒看見,只把他當(dāng)作普通路人,絕不關(guān)心他“千個太陽”的威力。 許天衣胸口劇痛不已,超出了人類忍受的極限,卻沒能令他皺一皺眉。他懷抱溫柔,勉強(qiáng)走進(jìn)畫舫船艙。 艙門向外大開,兩側(cè)的窗子卻緊緊閉住。艙里點滿了紅燭,燭光溫暖柔和,燭火散發(fā)幽幽淡香,有種溫馨和睦的感覺。艙中幾人都盯著他看,看他,看溫柔,看他胸口流出的血。 漁船不停打轉(zhuǎn),畫舫也在迅速轉(zhuǎn)彎。茶杯中的水、燭臺上的火搖曳晃動,晃的影子都扭曲了。常人當(dāng)然可以忍受,許天衣卻再也支持不住,只覺全身力氣都被那個血洞抽走,不但抱不住溫柔,甚至立足不定,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摔在厚實的羊毛軟氈上。 他步溫柔之后塵,陷入身不由己的瀕危境地,目光渙散,都看不清離他很近的東西。朦朧間,他看見一個身著淡紫衣裙的人影,由遠(yuǎn)及近,占據(jù)了他的視野。然后,他又看見一張秀麗清雅的面龐,湊近了他,用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關(guān)切地查看他的傷口。 不知是于寡還是于宿,終于發(fā)現(xiàn)對方腰間的黑巾,也看到他們木無表情的臉容,驀地意識到這代表著什么,驚駭欲絕地叫道:“五湖龍王,是五湖龍王的船!” 許天衣聽到這人的驚叫,心頭陡然一松。他不認(rèn)識五湖龍王,也從未和十二連環(huán)塢打過交道。但他知道,到了十二連環(huán)塢船上,自己便是安全的。這種感覺不知從何而來,可他就是知道。 他并沒昏過去,他的胸膛依然一起一伏,連帶那個恐怖的血洞。事實上,他臨死之前有許多話要說。他正在調(diào)查長空幫血案的真相,已經(jīng)摸清眉目,找到兩個關(guān)鍵兇手。他生怕隨著自己的死,這樁疑案再度成為謎團(tuán)。 他想要開口說話,留下盡可能多的遺言。但外面的人剛叫完,他面前的女子就轉(zhuǎn)身走開,叫道:“程jiejie?!?/br> 畫舫和漁船分手之前,進(jìn)行了最后一次相撞。這一撞運足了力道,居然將于宿晃入水中。幸好他水性不錯,一進(jìn)水便冒出頭,攀住船邊,狼狽不堪地跳了上去。 漁船險些側(cè)翻,畫舫也是重重一震。 像天下第七這等高手,自然不會被河水困住。但他嘴上不說,實際想法卻和司空殘廢差不多,極其忌憚五湖龍王。他強(qiáng)過司空殘廢的地方,在于心思靈敏,頭腦清楚,轉(zhuǎn)念想了想,已看出龍王不在畫舫之中。 龍王拔掉鄧蒼生手指時,他用最快速度逃掉,所以無緣領(lǐng)教對方的神功。然而,他有點熟悉龍王的做派。倘若龍王人在這里,勢必?fù)屜瘸鍪?,殺自己一個魂飛魄散,不會坐看朱雀陰兵逞威。 眼見兩船距離迅速拉大,漁船繼續(xù)往下漂移,畫舫繼續(xù)逆水行舟。天下第七忽地狂笑出聲,縱身躍起,像只不祥的灰色大蝙蝠,凌空滑翔,撲向畫舫正中央。 他人到,包袱也一起到了。在如此關(guān)鍵的時刻,他卻產(chǎn)生了所有人都會有的念頭。他右手已暗蓄功力,卻不肯扯開包袱,而是伸長脖子,望向燈火通明的船艙。 這一眼望見的不是人,不是程英,不是陸無雙,不是程靈素,而是清冷如月華的劍光。程英拿起桌上橫放著的玉笛,輕輕搭住笛尾,抽出笛中利劍。劍尖稍微一晃,晃出如夢似幻的銀光,籠罩了天下第七的上半身。 劍意美不勝收,隱有山水秀致的感覺,竟是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劍光猶如落英繽紛。每一點落花都是一點劍氣。劍氣嗤嗤作響,劍芒亦動人心魄。這柄劍的名字,就叫“落英”。劍鋒銀光爍爍,宛如飛揚不休的銀白花瓣,使動開來,更是美妙至極。 天下第七瞥見她的容色,登時怦然心動。他有點舍不得殺這名文雅秀美,仿佛出身于書香世家的美麗女子。但他立時發(fā)覺,倘若再不出手,死的將是自己而不是對方。 白愁飛事先要他答應(yīng),只準(zhǔn)扣留溫柔為人質(zhì),不許傷害她。他答應(yīng)得十分痛快,卻做好反悔的準(zhǔn)備,打算把她據(jù)為己有,不會送還給她父親或師兄。 事情發(fā)展雖有波折,總體仍屬順利。許天衣傷重,動彈不得,倉皇進(jìn)入十二連環(huán)塢總管的船,乃是好到不能再好的良機(jī)。他正好趁五湖龍王不在,能殺多少便殺多少,只留船上的幾名女子為活口,然后駕船返回太師府。 他身后,兩刀、兩劍,一對虎頭鉤、一桿短銀槍挾風(fēng)刺到,卻都刺了個空。天下第七外表陰森詭異,身法也是一樣的怪異難測。他動了幾下腳步,從諸般兵器里搶出空隙,一邊應(yīng)對落英劍訣,一邊與程英擦身而過,掠進(jìn)船艙,并打開了那個包袱。 包袱一開,立即憑空生出耀目強(qiáng)光。極致的光,帶來極致的黑暗。這就是他的劍光,亦是他劍法的精華所在。他遇上的所有對手,都或多或少受到強(qiáng)光影響,導(dǎo)致應(yīng)對失策,飲恨勢劍之下。 他并未小看程英等人,但他總覺得,這是一批依附五湖龍王的女子,即使武功很高,也高不過天衣有縫。換句話說,她們對付不了千個太陽。 奇怪的是,程英看到這道盛極的光芒,居然不閃不避,更未驚慌失措。落英劍氣凝而不散,流動自如,坦然迎向了他。劍氣沒入光輝,化作千百點游移的螢火,劃出無數(shù)短小弧線。 燭火霎時滅盡,只聽吱呀一聲,有扇窗戶被人打開。陸無雙不敢正面破解勢劍,聚功雙目,抵擋無孔不入的強(qiáng)烈光芒,同時別出心裁,開窗躍出,轉(zhuǎn)瞬繞到天下第七背后,掣出腰間彎刀,急刺他后心要害。 與此同時,天下第七聽著背后勁急刀風(fēng),心中凜然,陰惻惻地問道:“龍王何在?” 第四百一十六章 他外表狂妄如昔,心里卻微覺后悔?;谝廨p微, 但是非常明確, 讓他想忽略都不行。 方才, 畫舫顯然不想攻擊漁船,所以用鐵槳推開他們后, 徑直駛往不同方向。他文雪岸從中讀出的信息是:五湖龍王不在,可以大開殺戒了。 那時他居然沒想到,對方之所以退走, 并非是因為懼怕他, 而是出于其他原因。 許天衣不怕千個太陽, 劍法與他相差無幾,甚至可能強(qiáng)過他, 迫使他非偷襲不可。他跟蹤許久, 找到五六次偷襲機(jī)會, 都無法保證成功, 只得臨時收手。期間白愁飛多次催促,要他趕緊殺了這位追查血案的劍術(shù)高手, 導(dǎo)致他失去耐性, 轉(zhuǎn)而尋求龍八太爺?shù)膸椭?/br> 他成功了, 得手了, 在許天衣胸口炸出一個大洞。他本應(yīng)見好就收, 卻怕他臨死時泄露天機(jī),更舍不得溫柔這小美人,利欲熏心, 兼色心大起,緊追著不斷拉開距離的畫舫,二話沒說便跳了上來。 事情發(fā)展到這里的時候,仍有挽回余地。他可以不進(jìn)船艙,選擇較為開闊的場所,一個個殺死朱雀陰兵,或者把他們當(dāng)作盾牌,抵御程英的劍。 到底是為什么呢?他為什么要進(jìn)艙,為什么輕易動手,陷入被人前后夾攻的險境? 程英出招,劍意里未露殺氣。毫無疑問,她不愿意殺人,只有迫不得已時,才會動手取人性命。怎奈天下第七成見在先,下意識認(rèn)為她差得遠(yuǎn),發(fā)覺落英劍訣風(fēng)姿綽約,如同雨后青山、樹下芳草,成見瞬間更深,再未想到她和許天衣差不多,膽敢硬頂千個太陽。 勢劍升至巔峰,銳不可當(dāng)。落英劍亦陡轉(zhuǎn)凌厲,知難而上,將他裹在無數(shù)銀箭般的劍氣中。 陸無雙手里的彎刀,看似由純銀打造而成,卻比銀子堅硬鋒利的多。刀鋒彎如新月,弧度很淺也很動人,堪比主人的兩道蛾眉。 她境遇坎坷,性格狠過表姐,極少手下留情,一出手便是殺招。此時刀出如風(fēng),凌厲的刀氣噴涌向前。彎刀似在嘯鳴,發(fā)出狂風(fēng)吹過縫隙的嘶嘶聲。刀是彎的,刀招竟然也屢走曲徑,一如她捉摸不定的心境。眨眼間,這股寒風(fēng)已拂到天下第七背后,激的他背上汗毛根根聳立。 天下第七總算明白,她們?yōu)楹尾惑@不怕,各提刀劍迎上前來,只因她們的確有這份實力。 他是個小心謹(jǐn)慎的人,從來只招惹比自己弱小的對手,手底冤魂超過千人,卻沒一個有資格和他相提并論。他出道以來,像今天這樣,因輕敵而危機(jī)重重的遭遇,簡直屈指可數(shù)。 更氣人的是,艙中共有三名女子。兩人出手攻擊他,另外一個年輕姑娘呢,樣子長的不怎么美,除了一雙眼睛之外乏善可陳,卻最為大模大樣,至今還蹲在地上,背對著他,悉心檢視許天衣,好像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強(qiáng)光倏起倏落,代表劍勢從盛轉(zhuǎn)衰。衰落之前,強(qiáng)烈的劍光與劍氣掃滅所有燈燭,才使艙中暗淡無光。天下第七以一對二,抵擋落英劍與風(fēng)刀,心下正遲疑難決,鼻子卻突然抽動起來,像是嗅到了生姜和大蒜磨成的粉。 燭火一滅,清香隨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熟透梨子似的香味。這種香氣能夠致幻,而且刺激鼻腔、肺臟、胸腔,令人無法控制呼吸,只想一口氣打它十來個噴嚏。 天下第七學(xué)藝于元十三限,內(nèi)功爐火純青,不輸于天下任何一個門派。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無力抵抗這香氣,每換一口氣,鼻子就癢的忍無可忍,雙眼亦開始滲出淚水,實在很不好受。 那名蹲著的纖瘦女子,像是蹲的厭倦了,姍姍立起,轉(zhuǎn)身凝視著他,回答道:“龍王?龍王馬上就到?!?/br> 昏暗的船艙里,她雙眼愈發(fā)明亮動人,仿佛包含著無數(shù)智慧與經(jīng)驗。天下第七瞥見這雙眼睛,剎那間福至心靈,想起一個神秘的名字,一個神秘的人。他臉色遽變,大喝一聲,原地拔起,用頭頂撞破船艙,撞出一個大洞,頂著滿頭木塊,躍至畫舫上方。 夜風(fēng)輕拂,下游傳來于氏兄弟的憤怒喊聲。他們正在怒吼他的名字,“文雪岸!” 天下第七為殺許天衣,無視恰巧擋在許天衣前方的司空殘廢,用勢劍把他一并殺死。直到這時,于氏兄弟才發(fā)現(xiàn)司空殘廢已經(jīng)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司空殘廢利用他們,他們也倚靠他,取得不錯的地位。如今他死去,他們頓時成了八爺莊的兩名普通部下,從三神君變成兩殺手,失去加官進(jìn)爵的希望。 天下第七嘴角微挑,露出不屑一顧的冷笑。他現(xiàn)在當(dāng)然沒空理會他們,就算有空,也不會在意他們怎么想。 他對危險的預(yù)感無人能比,發(fā)覺名震南方的“毒手藥王”也在,心底當(dāng)即一個激靈,見勢不妙拔腿就走。事已至此,他連溫柔一并放棄,只想迅速離開這只畫舫。 她們?nèi)撕狭?,足夠困住他,殺了他。其實他不愿承認(rèn),但他的直覺非常不聽話,動員全身每塊肌骨,尖叫著告訴他,逃跑的時機(jī)就在眼前。他不是許天衣,他至今尚未受傷。如果他縱身躍入河水,閉氣游上岸邊,那么…… 于氏兄弟的叫嚷聲倏地斷絕。 兩船雖然分開,但還沒分到望不見彼此的地步。天下第七掃視四周,發(fā)現(xiàn)他進(jìn)艙期間,陰兵已各自拿起一把諸葛連弩,面無表情托起弩機(jī),搭好弩箭,冷冷望著艙頂?shù)乃瑓s遲遲不肯發(fā)射。 他驚了一驚,轉(zhuǎn)頭望向漁船,恰好目睹河水里升起一個人形黑影,一手一個,拖住于寡和于宿,老鷹拖小雞一樣,把他們輕松拖下汴河。 那處河水劇烈晃蕩,掀起片片白沫,蕩出陣陣波紋。彈指之間,細(xì)浪迅速平息了,唯有波紋繼續(xù)往外擴(kuò)散,攪亂原本平靜的河面。這僅證明了一件事:水底掙扎的兩個人已經(jīng)死去,而死人是不會動彈的。 像是要驗證他的猜想,于氏兄弟的尸身很快浮上河面。兩具尸體均在流血,從刀口往外流。刀口細(xì)長狹窄,流血不多,剛好夠天下第七看清楚。 他瞳孔驟縮,雙腿本來微微彎曲,預(yù)備發(fā)力,這時重新挺直。他看到尸體時,也看到黑影像河中巨魚,迅捷無倫地游向畫舫。速度之快,超乎他的想象。他從未想過,世上竟然有人能在水里施展輕功。 畫舫不再逆流行駛,轉(zhuǎn)為順?biāo)?,似乎是要迎接那黑影?/br> 至此,天下第七就像剛才的許天衣,明明身處闊大的汴河,卻是四面楚歌。下方站著手提銀刀,好奇打量他的陸無雙,上方是緊追畫舫,轉(zhuǎn)悠個不停的鐵翅蒼鷹。 至于水里,他馬上跳水的話,或許尚有一線生機(jī)。但他心知肚明,自己絕對游不過那黑影,而千個太陽的強(qiáng)悍威力,在水底也將大打折扣。 通常而言,被人看做怪物的是他,而非他的敵人。多年以來,他不斷游走各地,一邊滿足心里的殺人嗜好,一邊用殺人換取好處。他一向心狠手辣,無論男女老少一并殺盡,儼然成為鄉(xiāng)野怪談的主角之一。四大名捕追查他的蹤跡,同樣被他因地制宜,輕松逃走,使得線索中途斷絕。 但今天,他變成了無助的凡人,而水里的黑影才是怪物。他瞪著眼睛,一張長臉上,肌rou不住抽搐顫動,看上去愈發(fā)駭人。傻子都能猜到,水里那個怪異東西,除了水性通神,踏水如履平地的五湖龍王,再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汴梁位于黃河附近,所以金風(fēng)細(xì)雨樓和六分半堂里,都有精擅水性的人物。不過,他們和龍王一比,差別就像剛學(xué)游水的孩童和海中鯊魚。 天下第七瞪著他,眼睜睜看著他逼近,雙腿情不自禁發(fā)軟,身體也不由自主發(fā)顫。等死的滋味居然這么可怕,這么肝膽俱裂,真是令他驚訝。他殺過許多人,卻是頭一次感受到這種絕望。 他的大腦拼命工作,已是想盡了辦法,卻沒有一種可以付諸實施。 殺人?殺不了。生擒總管為人質(zhì)?生擒不了。跳水?那等于把自己刷洗干凈,送進(jìn)龍王大張的巨口。難怪陰兵手持弩箭,卻只包圍,不射箭。他們都很清楚,他現(xiàn)在是走投無路,被困在一個松松散散的陷阱里。 他口干舌燥,趕緊伸出舌頭,伸的很長,用力舔舐毫無血色的嘴唇。 他想,要是不理會白愁飛就好了,要是選擇陸地而非汴河就好了,要是把活著的六合青龍都帶來就好了,要是任憑許天衣逃開就好了,要是沒有覬覦美色的心,就好了…… 他越是想冷靜,越是生出五花八門的無用想法。下游人聲鼎沸,船舶漸多,如鏡的水面倒映著船上燈籠,映出亮閃閃的燈影,顯得十分熱鬧繁華。但他可以確定,在他接觸其他船只前,五湖龍王足能殺他十次八次。 這時,程英倒提長劍,緩步走出船艙,立在陸無雙身畔。她們一個文雅秀麗,膚光勝雪,一個皮膚微黑,俏麗靈動,卻用同一種表情,靜靜盯著他看,似是在看某種奇異的動物。 陸無雙蹙起雙眉,詫異問道:“你……你就這么站在那里了?” 她說話之時,河面嘩啦一聲輕響。一個全身漆黑,沒有半點雜色的人影沖出河水,漠然盯視天下第七。她上半身露出水面,下半身深藏水底,猶如傳說中半人半魚的鮫人,隨著河水流動。 天下第七喉嚨收緊,勉強(qiáng)挺直脊背,忍住想要求饒的渴望,緩緩道:“你們能不能放過我?” 第四百一十七章 蘇夜一身黑袍,臉前垂著黑布, 背負(fù)雙手, 在花廳里最大的窗子前來回踱步。她每一步邁出的距離都完全相同, 速度也永無變化,像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jī)器人。 她站著, 梁何反而坐著。這地方只有他們兩個人。不僅花廳內(nèi)部,廳外二十丈之內(nèi),同樣不見一個人影, 好像所有人都蒸發(fā)了, 消失了, 只有飛鳥過來轉(zhuǎn)悠幾圈,啄著樹上屈指可數(shù)的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