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他們都欺負我,你為什么不帶我走?” “在你還不認得我的時候,便非你不可了?!?/br> “我要凍死了,這次,你可不可以,別放開我?” 那些掩藏在嬉笑里的話,并非盡是甜言蜜語。沈樓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靜默良久,附身,隔著被子將林信一點一點勒進胸膛,輕輕親吻他的眉梢眼角。 對不起。 非禮勿視!黃閣趕緊把湯藥放下,轉(zhuǎn)身出了帳子,迎面撞上追著旸谷跑的朱星離。 溫石蘭敗于沈樓之手,受了傷,被后來趕到的三人給綁了回來,連帶著雪山上那些零碎小物件。 朱星離對那些小東西和傀儡賀若都頗感興趣,除了給林信配藥的時間,都在把玩這些東西。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旸谷被沈樓扔出帳子,跟這些雜物堆在一起,也在被摸的范圍。 還沒玩兩下,旸谷就跑了。 “小黃,抓住它!”朱星離喊道。 黃閣下意識地伸手,將旸谷劍抓到手里,吃了一驚:“這劍怎的會自己跑?” 朱星離小心地接過劍,像是抱著個孩子似的輕輕摩挲,癡癡地笑道:“這劍生了靈,如今是活的了?!闭f罷,拍了腰間的春痕劍一巴掌,旸谷不過一歲就生了靈智,春痕都二十幾歲了! 林信醒來的時候,旸谷已經(jīng)回到了他身邊,安靜地靠在床頭。左右無人,陽光從帳頂透進來,照著床頭的空碗。咂咂嘴,沒有意料中的清苦,倒是有雞湯的鮮香。 起身尋了件沈樓的外衫穿上,抬腳去了帥帳。 帳中很是熱鬧,沈楹楹坐在帥座下修大箭,封重端著燉過湯的雞坐在她旁邊吃得滿嘴油。朱星離則坐在帥座上,擺弄大巫留下的小物件,嘖嘖稱奇。 林曲跪坐在矮幾前,不知從那里尋的畫紙,描摹那盞金燈罩上的花紋,一筆一劃沉靜棲逸,與那吵鬧的三人仿佛不在同一個世界。偶爾說一句:“這花紋,與林家收藏的一件上古靈器頗有些相像?!?/br> “哦?那靈器是做什么的?”朱星離抬頭看他,恰好瞧見走進來的林信,“信兒……” 屋中所有人都看過去,尚未來得及說話,林信就被人從身后抄抱起來。 “怎么跑出來了?”沈樓眼中帶著些薄怒,只是練個兵的功夫,床上的人就不見了,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醒了不見你,想你了?!绷中乓娚驑悄樕缓茫r乖巧地摟住他的脖子蹭臉。 朱星離打了一半的招呼又吞回去,單手捂住眼。 封重嘴里的雞腿“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頓時痛心疾首,也不知該先撿雞腿還是先管林信。“你,你們兩個怎么回事?” 林曲眸色微閃,臉上的笑意絲毫未變,扯住就要沖過去的封重,溫聲問道:“不負的腿腳可也傷到了?” 林信故作嬌羞地把臉埋進沈樓胸口,小聲道:“沒。” 沈楹楹自始至終沒抬頭,這些人是不是都忘了,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姑娘! 暖暖糯糯的鼻音鉆進耳朵里,使得沈樓不自覺地放緩了臉色。云開霧散,林信立時不怕了,轉(zhuǎn)頭四下看:“我舅舅呢?” 帳子里的幾人頓時都不說話了,朱星離輕咳一聲,掀開了掛在一側(cè)的輿圖。 小玩意兒都帶了回來,烏洛蘭賀若的身體自然也帶回來了,此刻正放在輿圖后面的木板床上。溫石蘭還穿著那件帶血的衣裳,面色灰敗地守在一旁,不說話也不動,比賀若更像一具尸體。 賀若周身垂著許多紅線,風(fēng)吹動的時候,他會眨眼或是抖抖手指。朱星離眼饞不已,特別想玩,但怕被溫石蘭咬,只能遠遠看著:“這么精致的傀儡,世所罕見?!?/br> “大汗,死了多少年?”溫石蘭抬眼看向林信,聲音又低又啞,像是許久沒有喝水了一般。 “若是我沒猜錯,應(yīng)是在我娘出逃之前就死了,”林信從沈樓懷里跳下來,想靠近卻被沈樓攬住了,便沒有堅持,索性靠在沈樓身上,“你沒發(fā)現(xiàn),他的臉只有二十幾歲嗎?” 溫石蘭與烏洛蘭賀若自小相識,一起長大,一起打天下,當(dāng)然知道這是賀若二十多歲時的臉。聽到林信說這話,緩緩閉上干澀的眼。 賀若第一次征服部族的時候,是溫石蘭與他一起的,所以統(tǒng)一得特別快。草原上的人崇拜強者,賀若要做大汗,就需要威望。溫石蘭甘愿做個隱形人,把所有戰(zhàn)績都推給賀若,這才有了“朝襲陰山頭,夜破陰山尾”的傳奇。 “貲虜宥連這個賤種!”溫石蘭突然把賀若緊緊抱進懷里,宛如困獸一般低吼,“他毀了草原的太陽!” 傀儡賀若睜著眼睛,什么也不知道。 遠處有將士高歌,隨著大漠的風(fēng)聲飄過帥帳: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同袍之人尚在,王卻不知去了何方,這些年的戈矛,竟是為了一具空皮囊。那個與他共飲三壇醉臥沙場的王,早已不在了。 林曲手里還捏著那只金燈盞,忽明忽暗,看到溫石蘭如此,禁不住嘆了口氣,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他:“這是那大巫不離身的東西,你看是不是可汗的?” 溫石蘭抬頭,看向這位與他交過手的年輕人:“謝謝你的善良,這只是王帳里的燈?!?/br> “且慢!”沈樓突然開口,拿過那燈盞細瞧,“這里面困著一只魂!” 所有人都看向沈樓,林信也甚是驚訝。據(jù)他所知,沈清闕對魂魄并沒有什么研究,如何看出這里面有魂? “這是魂燈,我以前……見過,”沈樓頓了一下,“只要燈不滅,里面的魂就沒有散?!?/br> 這個以前,顯然指的是前世,林信了然。 溫石蘭眼中頓時充滿了痛色:“可汗,那一定是可汗的魂!” 無論行宮還是王庭,這盞燈,一直伴在傀儡賀若左右。先前他以為是大巫在故弄玄虛。原來就算死,賀若也沒有得到安寧,神魂一直被困在魂燈里不得輪回! “原來如此!”朱星離拍了封重一巴掌,“將神魂困于燈中,與rou身放在一處,便可保魄不入地,這身體也就不會腐爛了!” 莫名被打的封重踉蹌了一下,撓頭道:“那是不是還有救啊?”家里有搗鼓這種魂啊魄的師父和師兄,過目不忘的英王殿下多少也懂點行。 溫石蘭捧著燈盞,驟然抬頭。 “移魂過去能行嗎?”林信問師父。 “這身體都已經(jīng)不是活的了,就算移上去,也是個活死人?!敝煨请x趁機走上前,摸了摸賀若的經(jīng)脈,又掂著他的下巴瞧瞧,甚至敲了敲天靈蓋。 溫石蘭滿眼希冀地等他診斷,絲毫沒有阻攔。 林信看著開始扯紅線玩弄舅舅的師父,輕咳一聲道:“靈臺可有損?”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林信決定試一試。 傀儡賀若被搬進一頂小帳篷,只有朱星離和林信在里面,其他人不得進去打擾。等了兩個時辰,坐不住的沈樓以自己“會用魂燈”為由,混了進去,帳門就再次合上。 溫石蘭站在帳子外,神色焦急,想看又不敢進去,宛如等著妻子生產(chǎn)的丈夫。 封重還沒從林信跟沈樓的關(guān)系中緩過勁來,痛心地問林曲:“是不是我們雁丘沒有女弟子的關(guān)系,才叫他走了邪路?” “時也命也,九縈乃修仙之人,該當(dāng)看開些?!绷智恍Α?/br> 突然,帳篷無風(fēng)自動,充沛的魂力將門簾掀得翻飛,同時傳來了林信的驚呼聲。 溫石蘭想也不想地沖進去,放輕呼吸看著坐在朱砂陣中心、雙目緊閉的人。 “移成了,但……”林信話沒說完,賀若已經(jīng)睜開了眼。 碧藍如洗的眸子,緩緩回神,烏洛蘭賀若看著溫石蘭,不動也不說話。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良久,賀若才扯起一個僵硬笑容,艱難地叫了一聲:“阿干。” 多年未開口,嗓音已經(jīng)十分沙啞。 阿干,在胡語中是兄長的意思。溫石蘭,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 一點一點單膝跪下,緊緊盯著賀若的眼睛,這位斬狼神將,可以cao控七顆鹿璃的漢子,突然落下淚來。 第88章 葛生(一) 這些年, 大巫cao控的賀若, 一直不許溫石蘭靠近,話也與他說得很少。溫石蘭只以為他因為不能騎馬打仗心緒不好,也就恪守君臣禮儀不曾靠近。眼睜睜地看著大汗與他越來越疏遠,與大巫越來越親近。 “我該死!”溫石蘭用拳頭捶自己胸口,說一句捶一下, “早該一刀殺了那個賤種!早該發(fā)現(xiàn)你在受苦!” 少年時, 賀若認他做義兄, 他便起誓會護著賀若一輩子, 到頭來卻什么也沒護住。 “阿干!”烏洛蘭賀若急急地又叫了一聲, 想上前扶他,卻怎么也動不了,四肢皆不受控制,禁不住發(fā)出一聲嘶吼, “啊……” 溫石蘭頓時停下了動作,上前扶住他。 “魂是移成了, 但只有頭顱完好, 其余部位皆非人,”林信蹲在賀若面前, 捏了捏他冰涼的胳膊,“這身軀只能用紅線cao控?!?/br> 只有頭顱活著,能說話,不能動、不能吃東西,活死人罷了。這樣活著, 未免太痛苦,與那些癱瘓在床的老人無異,唯一的好處是他不需要出恭。 帳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烏洛蘭賀若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用沙啞的聲音道:“如此,便足夠了?!?/br> 困在燈里十幾年,看著重重悲劇發(fā)生,卻不能說話,若不是他心志夠堅,早就瘋了。如今可以開口,已然知足。 林信有些意外。 “朱先生,可否,讓我摸摸這孩子?”賀若轉(zhuǎn)頭,看先朱星離。 眾人有些疑惑為何要問他。朱星離摸摸鼻子,勾起了那八根紅線,輕輕動了動手指。 賀若自然地抬起了一只手,蓋在林信頭頂:“叱奴,阿舅對不住你?!?/br> 大巫常把消息念給他聽,他知道,蘇蘇兒生了個孩子,叫叱奴。也知道,他的蘇蘇兒拔劍自刎,只為不留給大巫一滴血。 “自刎?我娘是自刎的?”林信有些吃驚。 “林爭寒找到了鹿璃礦,他們在大荒一戶人家那里歇腳,遇上了大巫的信徒……”賀若逐漸恢復(fù)控制的臉有了表情,顯出一絲痛楚來。 蘭蘇知道被大巫找到了,敵不過便立時拔劍自刎。林爭寒抱著她的尸身一路奔逃,蠻人還不知道蘭蘇已經(jīng)死了,在招瑤峰附近截殺林爭寒之后,才發(fā)現(xiàn)蘭蘇的血早已凝固干涸,用不得了。 林信垂目,緩緩吸了口氣。那時候太過年幼,很多事都記不清了,只記得趙堅一路抱著他,臨別時父親塞給他一塊玉佩。怪不得母親沒有跟他告別,那時候她已經(jīng)不在了。 “我的蘇蘇兒,死去的時候,還在恨哥哥吧?”賀若嘆了口氣,彼時他依然成了傀儡,沒有血可以用,大巫才把主意打到烏洛蘭達蘇頭上。 “沒有,”林信搖頭,“娘親說,舅舅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痹捠鞘裁?,已然記不清了,但在林信的印象中,自己是有個舅舅的,存在于母親講的故事里。什么故事早已忘記,但清楚記得,舅舅是個英雄。 “蘇蘇兒……”賀若頓時哽住了,伸出雙臂將林信抱進懷里,握拳輕輕捶了錘他的后背,而后,忍不住笑起來,轉(zhuǎn)頭看向朱星離。 這動作,著實是北漠男人之間常用的,朱星離時機把握得極好,與賀若的心緒不謀而合。 朱星離得意地挑挑眉。 被他這么一攪合,悲傷的氣氛瞬間沒了,眾人紛紛坐下來,商量以后的事。 大巫已死,噬靈之禍頓解,沈樓已經(jīng)沒有再往前打的必要了。京中還亂著,今早皇帝來了旨意,叫封重快些回去。大汗失蹤,北漠怕是也亂成了一團。 “貲虜宥連的背后,有呼羅部和扎彥部的支持。當(dāng)年那場酒宴,就是他們設(shè)下的。我得去滅了這兩個部,讓草原太平起來。”這般活著雖苦,但有太多未盡的事需要處理,賀若選擇暫時這么活下去,請朱星離把cao控紅線的方法教給溫石蘭。 聽到賀若愿意活下去,溫石蘭眼中泛起了光,殷殷地湊到朱星離身邊,虛心求教。 林信摸摸鼻子,這些人都沒有懷疑自家?guī)煾甘窃趺赐娴眠@般熟練的嗎?移魂其實不需要多久時間,方才那兩個時辰,都是朱星離在玩賀若。 “戰(zhàn)場之事,孤明日再與大汗商議?!鄙驑遣]有促膝長談的意思,扔下這么一句話就抱著面有疲色的林信走了。 回到帳子里,林信就被“咚”地扔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