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出開遠(yuǎn)門,向西大約一里半的地方,有一座夕月壇立于道路北側(cè)。此壇始建于隋朝開皇初年,隋文帝楊堅每年秋分都會在此舉行祭月儀式,唐朝沿襲了這一制度。此刻,當(dāng)王弘義一行疾馳至夕月壇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對面一人一騎正風(fēng)馳電掣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馬上是個白衣女子。 這條驛道上來來往往的商旅行人太多了,很多人為了趕時間都會使勁驅(qū)趕車馬,所以沒有誰會去特別留意一個策馬飛奔的女子。 王弘義一行又向西馳出了十幾丈,迎面只見七八個腰挎波斯彎刀的胡人正飛速馳來。這回王弘義終于留意了一下,直覺告訴他這些人有點反常,然后他立刻勒住韁繩,回頭用目光詢問被韋老六挾持在馬上的那個掌柜。掌柜臉色煞白,黯然點了點頭。 所料不錯,這伙胡人果然是那支波斯護(hù)衛(wèi)隊。 可是,他們?yōu)楹魏鋈坏纛^,還跑得這么急呢? 直到此刻,王弘義腦中才瞬間閃過方才被他忽略的那名白衣女子。 王弘義立刻掉頭,飛快跟上了那隊波斯護(hù)衛(wèi)。韋老六也明白了怎么回事,隨即一刀抹了掌柜的脖子,把他扔下馬背,然后拍馬緊緊跟了上去。 從開遠(yuǎn)門到城南的懷貞坊,路程并不短,沿途要路過普寧、休祥、輔興三個坊,然后右拐向南,行經(jīng)皇城西墻及太平、通義、興化、崇德四坊。黛麗絲進(jìn)入開遠(yuǎn)門后仍舊一路狂奔,很快便來到了輔興坊南面的一座石橋。 橋下是潺潺流淌的永安渠,渠水從城南一路向北流經(jīng)十幾個坊,然后流入禁苑。由于此處毗鄰皇城和達(dá)官貴人聚居的坊區(qū),加之南面二坊之外便是西市,所以交通十分擁擠,石橋之上更是堵滿了行人車馬。 黛麗絲不得不放慢了馬速,在人流中焦急前行。那七八個護(hù)衛(wèi)就在這時追上了她,攔住她的馬頭,為首護(hù)衛(wèi)道:“黛麗絲,大祭司有令,你不可擅自行動。” “讓開!我只是去向姨娘告別,隨后就跟你們走?!?/br> “不行!現(xiàn)在形勢很危險,你哪兒都不能去,必須立刻跟我們走……”話音未落,一枚細(xì)長的飛鏢突然呼嘯而至,倏地沒入這名護(hù)衛(wèi)的太陽xue。一串血點濺上了黛麗絲的面紗,護(hù)衛(wèi)當(dāng)即從馬上栽了下去。 黛麗絲和其余護(hù)衛(wèi)瞬間驚住了。 橋上擁擠的人群一見有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紛紛尖叫著抱頭鼠竄。 與此同時,王弘義、韋老六已帶人飛馳而至,方才的飛鏢正是王弘義所發(fā)。緊接著,韋老六從馬上躍起,像一只兇猛的兀鷲一樣俯沖下來,右手如同鋼爪抓向黛麗絲。 黛麗絲一聲嬌叱,雙足在馬背上輕輕一蹬,凌空飛起,同時袖子一揚(yáng),一團(tuán)淡紫色的粉末撒向韋老六面門。韋老六只覺一陣異香撲鼻,落地之后竟感胸中奇癢難耐,便控制不住地呵呵笑了起來。一旁的王弘義情知不妙,連忙捂住口鼻,大叫手下們小心。 此時兩邊人馬已殺成一團(tuán)。王弘義旋即掀起衣衫下擺,撕下一截蒙住口鼻,然后徑直沖向黛麗絲,右手一揚(yáng),又是兩枚飛鏢激射而出,分別射向她的面門和胸口。黛麗絲急忙下腰,堪堪躲過。但等她翻身立起時,又有兩枚飛鏢已直沖她下盤而來。 黛麗絲剛剛穩(wěn)住重心,已來不及躍起,只能急旋閃避,一枚飛鏢擦身而過,另一枚卻射入了她的腿部。此時,一旁的韋老六正哧哧笑個不?!獜乃难劬闯鋈?,周遭并不是兩撥人在廝殺,而是一大群波斯美女在翩翩起舞。他看見一個美女搖擺著從身邊晃過,抓了一把,沒抓到,緊接著又是一個美女跑了過來。韋老六大喜,便朝她撲了過去。 王弘義眼見韋老六直直撲來,知道他中了西域的迷魂香,產(chǎn)生了幻覺,立刻閃身躲過,隨手給了他一記耳光,想把他打醒,不料韋老六竟渾然不覺,還抓住他的手親了一口。 黛麗絲跌跌撞撞退到一旁的石欄桿,咬牙拔下了飛鏢,但腿部卻不覺疼痛,反而感覺一陣酸麻。她知道飛鏢一定抹了重度麻藥,只要進(jìn)入血液,不消片刻便會到達(dá)腦部,致人暈厥。還好王弘義暫時被韋老六纏住,脫身不得,給了她逃離的時機(jī)。黛麗絲舉目四望,發(fā)現(xiàn)大部分馬兒受驚之后已奔逃一空,只有自己的坐騎沒有跑遠(yuǎn),正孤零零地站在街心。黛麗絲拖著傷腿,一步步朝它走去。 王弘義見打不醒韋老六,又被他纏著,急怒不已,索性狠狠一拳打在他胸口上。韋老六向后飛出,重重摔在地上,昏死了過去。此時黛麗絲已走過石橋,喚了馬兒幾聲,那馬似有靈性,聞聲跑了過來,黛麗絲伸手抓住了韁繩。王弘義見狀,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同時又是一枚飛鏢射出,正中馬匹頭部。馬兒一聲嘶鳴向旁歪倒,恰好把黛麗絲壓在身下。 王弘義獰笑了一下,大步朝她走過去:“黛麗絲,要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黛麗絲被坐騎死死壓著,拼命掙扎,卻絲毫動彈不得。 王弘義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一把扯掉她的帷帽,但見一張令人驚艷的美麗臉龐驀然撲入眼簾。盡管他向來不是一個好色之人,可還是禁不住呆了一瞬。 黛麗絲抓住這一瞬間的機(jī)會,袖子一揚(yáng),一團(tuán)淡紫色粉末又飛了出來。不料王弘義的反應(yīng)異常敏捷,衣擺一撩,便把大部分粉末扇了開去,雖然還有少許撲向面門,但他畢竟蒙著口鼻,所以絲毫沒有中招。 “黛麗絲,我要用你換回我女兒?!蓖鹾肓x把她拖了出來,從她袖中搜出迷藥香囊,遠(yuǎn)遠(yuǎn)扔了出去,又把她的雙手反扭到背后,“不過在此之前,你必須告訴我,你都對我女兒做了什么,這樣我才好報答你!” 此刻,兩邊的手下也已分出了勝負(fù):黛麗絲這邊的護(hù)衛(wèi)全部被殺,王弘義的十幾名手下則有一半死傷。此處離皇城很近,拖延太久必有武候衛(wèi)殺到,王弘義急忙命手下牽來馬匹,然后抬起韋老六等傷員,準(zhǔn)備撤離。 就在這時,一駕馬車突然從西邊疾馳而來,兩旁跟著四名胡人護(hù)衛(wèi)。看到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又看到黛麗絲被人劫持,護(hù)衛(wèi)們驚愕萬分,慌忙對馬車?yán)锏娜苏f了什么。車簾隨即掀開,索倫斯走了出來。 他是按魏徵的要求,準(zhǔn)備把蘇錦瑟送到忘川茶樓,不料竟然在此撞上了這一幕。 索倫斯與黛麗絲四目相對,不禁在心里一聲長嘆。 女人畢竟是女人,緊要關(guān)頭還是讓情感沖昏了頭腦,居然為了跟徐婉娘告別,連命都可以不要!自己費(fèi)盡心思安排的轉(zhuǎn)移計劃,終究還是前功盡棄了。 “許檀越,沒想到這么快又見面了?!彼鱾愃拐驹隈R車上,臉上泛起一個笑容,就像看到了一位老朋友。 “索倫斯,快把我女兒交出來,否則黛麗絲也活不了!”王弘義大聲喊道。 索倫斯無奈一笑,側(cè)了下身子,掀開車簾,只見蘇錦瑟正坐在車?yán)?,臉色異常蒼白,但眼中仍有一絲倔強(qiáng)的光芒。 “錦瑟……”終于見到失蹤多日的女兒,王弘義眼圈一紅,當(dāng)即哽咽。 “許檀越,換人吧!”索倫斯扶著虛弱的蘇錦瑟走下馬車,來到了石橋中間。四名護(hù)衛(wèi)拔刀跟隨在兩側(cè)。 王弘義也把黛麗絲推到了石橋中間。雙方相距三丈開外時,同時放開了人質(zhì)。兩個女子相向而行,擦肩而過,彼此目光對視,卻仿佛兩把兵刃相交。 蘇錦瑟走近王弘義時,強(qiáng)忍了多日的淚水終于無聲而下,然后一頭撲進(jìn)了王弘義的懷中?!昂门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王弘義輕撫著她的后背,看向石橋那端的目光瞬間變得無比寒冷。 “大祭司,對不起……”黛麗絲走到索倫斯面前,咬著嘴唇,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走吧,有什么話,回去再說?!彼鱾愃箤捜莸匦π?,正要去拉她的手,忽然身子一頓,下意識低頭一看,一枚飛鏢正插在他的心口上。 “大祭司……”黛麗絲和眾護(hù)衛(wèi)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把他扶住。 此刻,長街的東邊傳來了急促而雜沓的馬蹄聲,顯然是皇城里的武候衛(wèi)出動了。 王弘義把蘇錦瑟交給了一名手下,然后抽刀在手,帶著其余手下又撲了過去。 既然已經(jīng)開了殺戒,便不能留下一個活口! 這是王弘義行走江湖多年從未改變的信條。 轉(zhuǎn)眼間,王弘義等人已殺到眼前,四名波斯護(hù)衛(wèi)只稍稍抵擋了一陣,便相繼被砍倒在地。黛麗絲從地上抓起一把刀護(hù)在索倫斯身前,但她只會幻術(shù),不會武功,所以那把刀一下就被王弘義挑飛了。 黛麗絲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索倫斯見狀,反而挺身擋在了她身前——盡管他的身體一直在搖晃,幾乎已站立不住。 “敢傷害我女兒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王弘義怒吼著,手中橫刀劃出一道弧光。 索倫斯看見眼前白光一閃,然后便覺自己飛了起來,天地在眼中不停旋轉(zhuǎn)。 我怎么變得如此輕盈?索倫斯想,一定是光明之神阿胡拉來接我了,他一定是要帶我去永生的天堂吧? 黛麗絲緊緊捂住自己的嘴,睜著驚恐的雙眼看著索倫斯的頭顱飛離肩膀,慢慢飛向空中,然后急速地向橋下的渠水墜落。 王弘義再度揮刀的剎那,黛麗絲毅然翻身躍過了欄桿。 遠(yuǎn)遠(yuǎn)望去,黛麗絲就像一只追逐獵物的白色飛鳥,緊隨著索倫斯的頭顱沒入了碧綠的渠水之中。 一小一大兩朵水花依次綻放。剎那之后,水面便恢復(fù)了平靜。 黛麗絲在水中拼命游動,終于趕在索倫斯的頭顱沉入水底之前,把它緊緊抱在了懷中。然后,她用一只手使勁劃水,兩條腿也像魚尾一樣用力擺動,試圖盡快游離石橋,并且找地方上岸。 然而,腿部卻在這時開始麻痹了。先是受傷的那條腿再也無法擺動,緊接著另一條腿也越來越僵硬。 慢慢地,黛麗絲感覺自己的下半身一點一點失去了知覺。 她整個人在往下沉,只剩下一只手在徒勞地劃動,可她卻始終不愿放棄另一只手上的頭顱。 隨著身體的下沉,水中的光線越來越暗。黛麗絲索性放棄了任何掙扎,任由自己的身體仰面朝天地向黑暗的水底沉下去、沉下去…… 在最后一絲光明消失之前,黛麗絲看見了一張美麗而慈祥的臉龐,那是她八歲那年見到的徐婉娘的臉龐。 黛麗絲臉上泛起了一個平靜的笑容。 娘。 她在心里喊了一聲。 翌日清晨,華靈兒拎上一只包裹,告別了三個當(dāng)家和千魔洞的徒眾,便與蕭君默四人一起離開了。她走得很干脆,仿佛只是下山兜一圈就要回來似的。 烏梁山大大小小的溶洞足有數(shù)百個,而且很多都彼此連通。華靈兒領(lǐng)著蕭君默四人在迷宮般的溶洞里穿來穿去,約莫花了一個時辰才走出烏梁山,來到了山下的一處河岸。華靈兒打了一聲呼哨,很快便有一只櫓船搖了過來。 很顯然,船上的艄公也是浪游舵的人。 五人上船后,沿祚水南下走了一個時辰,便見水面漸漸寬闊,兩岸的山脈也逐漸平緩。蕭君默知道,這里便是漢水的支流洵水了,沿洵水往東南方向再走一個時辰,便可到達(dá)洵水與漢水交匯處的洵陽縣。到了此處,就算徹底走出秦嶺了,之后再沿漢水一路東下,不消五六天便可直抵荊州江陵。 雖然現(xiàn)在暫時擺脫了裴廷龍,但他們四個人的海捕文書早已傳遍天下,上面都有畫像,而從這里到江陵的沿途州縣,肯定都會有官府設(shè)卡盤查,所以待會兒一到洵陽縣,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要化裝易容,并弄到假過所,才可能順利走到江陵。 倘若是在長安,蕭君默要找一兩個黑道的人來辦這些事一點不難,可眼下人生地不熟,這種事也只能找“地頭蛇”華靈兒了。 蕭君默把此事跟眾人一說,華靈兒當(dāng)即說沒問題,這事包在她身上。 洵陽縣位于洵水與漢水的交匯處,北倚關(guān)中,西接巴蜀,東連襄樊,也算是一處水陸要沖之所,舟車輻輳,四方商賈往來頻繁,故當(dāng)?shù)乜h廨在城南碼頭上設(shè)有稅關(guān),凡過往船只及貨物,均須靠岸查驗,課以相關(guān)稅費(fèi)。 此刻,碼頭和稅關(guān)上除了稅吏和捕快之外,竟然又多了一些玄甲衛(wèi)的身影,稅關(guān)門前的告示牌上更是赫然張貼著蕭君默四人的海捕文書。 櫓船在距碼頭三四里外的地方靠上了北岸。 五人上岸后,揀了條偏僻無人的小徑往縣城北郊走。華靈兒對蕭君默道:“這一帶有個綽號千面狐的家伙,化裝易容是把好手,也能弄到假過所,就住在北郊麻溪村。” “千面狐?聽這名字就透著股邪氣啊。”辯才插言道。 “干這營生的,哪能不邪?”華靈兒道,“這家伙原本姓胡,因為易容術(shù)厲害,江湖上人稱千面胡,后來叫著叫著就成狐貍的‘狐’了?!?/br> “他最快多久能弄到過所?”蕭君默問。 “據(jù)我所知,他有個表親在洵陽縣廨里當(dāng)差,若是順利的話,應(yīng)該今天就能弄到手?!?/br> “這個千面狐靠得住嗎?”楚離桑插了一句。 “放心吧,黑道上的人,不就圖個財嗎?只要咱出得起價錢,別的都不必?fù)?dān)心。” 蕭君默聽她這么說,眉頭微微一蹙,若有所思。 麻溪村不大,看上去也就百來戶人家,坐落在秦嶺南麓的山腳下。千面狐住在村西頭,一進(jìn)村就到了。蕭君默等人跟著華靈兒來到一戶獨門獨院的農(nóng)舍前,只見外面一溜五六尺高的土墻,墻頭崩塌了幾處,也未修補(bǔ),里面一個小雜院,四五間舊瓦房,看上去很普通。 這個千面狐倒是個謹(jǐn)慎低調(diào)之人,賺到錢也不露在明處。蕭君默想。 華靈兒拍了拍黑漆剝落的院門。片刻后,里頭傳出一個男人嘶啞的聲音:“誰?” “合吾,不是威武窟的馬子?!比A靈兒不假思索道。 楚離桑、辯才、米滿倉都聽不懂黑道切口,頓時一臉迷惑。楚離桑忙扯了扯蕭君默的袖子,低聲問:“她說什么?” 這些黑話對蕭君默來講當(dāng)然不是問題。他笑了笑,給她翻譯道:“都是道上的朋友,不是衙門來的官吏。” 楚離桑、辯才、米滿倉這才恍然。 “所自何來?”里頭的人又問。 “千魔洞開山立柜,坐底子來的?!?/br> “地盤在千魔洞,坐船來的。”蕭君默又低聲翻譯。 “所為何事?” “扇面子,扯活?!?/br> “扇面子是臉,扯活是跑路?!笔捑值?,“意思就是易容和過所的事?!?/br> “幾根?” “五根。三根孫食,兩根尖斗,全是火點,老元良放心,趕緊亮盤吧?!?/br> “五個人。三個男的,兩個女的,全是有錢人,老先生放心,趕緊露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