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李祐圓睜雙眼,厲聲道:“讓他進來!” 兩名侍衛(wèi)立刻架著那個傷兵走上堂來。那人傷得極重,跑到這里似乎已經(jīng)耗光了最后一點元氣,腦袋耷拉著,一雙腳幾乎是在地面拖行,在身后留下兩道長長的血跡。曹節(jié)認(rèn)出他是駐守武庫的隊正邱三,慌忙跑上去,揪住他的衣領(lǐng):“說,到底出什么事了?” 邱三嚅動著嘴唇,有氣無力地說了句什么,然后頭往下一勾,顯然是咽氣了。 曹節(jié)猛然轉(zhuǎn)身,唰地抽出佩刀指著蕭君默,大喊道:“把他拿下!” 此時李祐兩側(cè)站著四名帶刀侍衛(wèi),聞聲一愣,想動又不敢動,只好齊齊望向李祐。在場眾官員更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李祐眉頭緊鎖,看了看一臉從容的蕭君默,又看了看氣急敗壞的曹節(jié),沉聲道:“曹節(jié),你到底聽見了什么?” 曹節(jié)上前幾步,大聲道:“殿下,此人是駐守武庫的隊正邱三,他剛才說,杜行敏帶人占領(lǐng)了武庫,他的人都被杜行敏殺了?!?/br> 李祐渾身一震,立刻給了侍衛(wèi)一個眼色。四名侍衛(wèi)當(dāng)即抽刀,同時架到了蕭君默的脖子上。李祐死盯著他:“蕭君默,對此你做何解釋?” 蕭君默淡然一笑:“殿下,為何杜行敏殺了邱三,就要由我來解釋?” 如今事態(tài)不明,裴廷龍他們又遲遲沒有就位,蕭君默也只能先設(shè)法自保并盡力拖延時間了。而在如此危急的情勢下,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只能是把水?dāng)嚋啞?/br> “蕭君默!你到現(xiàn)在還敢狡辯?”曹節(jié)搶過話頭,“邱三是我安排的人,一直負(fù)責(zé)防守武庫;杜行敏是你派過去的,結(jié)果卻把我的人殺了,你和杜行敏難道不是想造殿下的反嗎?” “為什么杜行敏殺邱三,就等于是我要造殿下的反?”蕭君默仍舊微笑道,“如果邱三該殺呢?如果杜行敏檢視武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什么嚴(yán)重問題,邱三情急之下想殺人滅口,卻反被杜行敏所殺呢?或者杜行敏剛要檢視武庫,邱三擔(dān)心事情敗露就狗急跳墻呢?假如是類似情況,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懷疑你和邱三想造殿下的反?” 李祐一聽,眉頭蹙得更深了,不由得轉(zhuǎn)臉看著曹節(jié)。 曹節(jié)一下就蒙了:“你、你血口噴人!好好的武庫能有什么問題?” “可能存在的問題多了。比如軍資器械以次充好,比如監(jiān)守自盜造成虧空,甚至不排除里面的金銀、銅錢、絹帛被人挪用侵吞!實話告訴你曹節(jié),你之前長年擔(dān)任分管武庫的旅帥,可以做手腳的地方太多了,而我根本就信不過你,所以才會讓杜參軍去檢視武庫。” 蕭君默下午在城里隨便走了走,跟幾個父老聊了聊天,便聽說曹節(jié)在城里至少有五處房產(chǎn),在城外也有幾千畝良田。蕭君默一想,這些事情齊王不可能不知情,既然放任不管,就說明齊王要的只是聽話的奴才,而不是德才兼?zhèn)涞氖窒?,至于說這個奴才貪不貪,他可能根本就無所謂。 “蕭君默,你別欺人太甚!”曹節(jié)暴跳如雷,“你才來不到一天,憑什么就懷疑到我頭上?你有什么證據(jù)?” “曹典軍,你是什么人,殿下心里清楚,我就不在這里揭你的老底了?!笔捑湫?,轉(zhuǎn)向李祐,“可我想提醒殿下的是,一個人貪墨成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故意用貪墨來掩藏他的真實身份,然后在關(guān)鍵時刻,對殿下發(fā)起致命一擊!” 此言一出,不光是李祐,在場眾人皆變了臉色。 李祐滿腹狐疑:“你這話什么意思?” “殿下別忘了,潛伏在您身邊的玄甲衛(wèi)細(xì)作至今尚未暴露。現(xiàn)在的齊王府里,除了我是剛來的之外,其他任何人都有嫌疑,其中自然也包括曹典軍。” “既然任何人都有嫌疑,你憑什么光揪著他不放?” “我有三點懷疑他的理由。其一,方才我去地牢提審裴廷龍,居然在他身子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枚小小的刀片,而我隨后問了看守,得知今晚把裴廷龍押回來時,最后一個離開地牢的,便是曹節(jié);其二,就是剛才大家都看到的,我派杜行敏去檢查武庫,結(jié)果邱三卻跟他打了起來,此事在我看來,分明是武庫存在問題,邱三狗急跳墻;其三,大家可以好好看看,在這大堂之上,除了殿下身邊的侍衛(wèi),有誰隨身攜帶兵器的?不管是我還是諸位同人,都按規(guī)矩把兵器留在了堂外,唯獨曹節(jié)一個人沒有解下佩刀,我不禁想問曹典軍,你這么做意欲何為?” 這三條理由,第一條當(dāng)然是蕭君默隨口編的,不過現(xiàn)在誰也無法戳穿;第二點其實略為牽強,因為杜行敏與邱三刀兵相見,疑點至少一人一半;不過他緊接著拋出的第三條理由,卻足以把眾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過去——當(dāng)時官員聚宴,通常都不能攜帶兵器,蕭君默和其他官員也的確在進門時都把隨身武器解下來了,然而此刻,曹節(jié)手上卻分明握著一把明晃晃的橫刀。 李祐聞言,這才注意到在場眾人中,的確只有曹節(jié)一人攜帶武器,不禁臉色一沉,給了侍衛(wèi)一個眼色。四名侍衛(wèi)立刻丟下蕭君默,沖上去卸了曹節(jié)的刀,其中兩名侍衛(wèi)一左一右按住了他。 “殿下,殿下,您聽我解釋!”曹節(jié)急得臉紅脖子粗,“卑職是懷疑蕭君默來者不善,所以才不敢解下兵器,為的是萬一他有不軌企圖好保護您?。 ?/br> “曹節(jié),”蕭君默呵呵一笑,“殿下身邊足足有四位帶刀侍衛(wèi),怎么也輪不到你來保護吧?你這理由是不是太蹩腳了?” 至此,蕭君默已經(jīng)成功把水?dāng)嚋?,暫時解除了自身的危險,但他卻遲遲沒有聽見裴廷龍的暗號,也不知他們現(xiàn)在身在何處,遭遇了什么;還有,杜行敏那邊既然跟邱三明刀明槍干上了,那即便占領(lǐng)了武庫,也肯定會遭到其他府兵的強力反撲;而在此大堂之上,自己雖然栽贓給了曹節(jié),但危險并未徹底解除,在一人面對這么多敵人的情況下,就更談不上要按計劃挾持齊王了。 看來,今晚的行動兇多吉少,恐怕隨時可能失敗。蕭君默暗暗打定主意,如果過一會兒裴廷龍他們還不出現(xiàn),他或許只能走最后一步——拼盡全力殺死齊王,即便跟他同歸于盡也在所不惜!因為一旦干掉齊王,齊州這些官員便會群龍無首,這場叛亂自然會胎死腹中,那么即使賠上自己這條性命,也是值得的。 此刻,唯一讓蕭君默感到遺憾的,是不能與楚離桑見上最后一面…… 第二十三章 虛舟 天上烏云四合,月光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隱。 漆黑的曠野上,兩撥人馬仍在混戰(zhàn)。地上躺著二十多具尸體,其中十多具是王弘義一方的,七八具是郗巖一方的。 自從確認(rèn)對方是楚離桑后,王弘義便大喜過望,一直好言相勸,想讓楚離桑跟他走,可回答他的卻只有劈面而來的凌厲刀光。王弘義被迫接招,卻一邊格擋一邊勸誘,不斷提及自己與楚英娘年輕時的種種往事,試圖感化楚離桑。 楚離桑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只一意揮刀猛攻,然而王弘義說的那些話,還是令她忍不住心潮起伏、淚濕眼眶。王弘義察覺,心中暗喜,又道:“桑兒,爹對不起你娘,更對不起你,爹現(xiàn)在想贖罪,你就不能給爹一個機會嗎?” “你要是真想贖罪,就讓你的人把刀放下!”楚離桑終于憤然開口,攻勢卻絲毫未曾減弱。 “只要你答應(yīng)跟爹走,爹就放過他們。”王弘義左閃右避。 楚離桑心中一動,不由得暗暗衡量了一下目前的形勢:郗巖這邊只剩下五六個人在苦戰(zhàn),再打下去很可能全軍覆沒,而綠袖則躲在自己身后尖叫連連,好幾次險些被王弘義的人抓住。如果自己拒不答應(yīng)王弘義,那他們今天十有八九會命喪此地。 思慮及此,楚離桑只好生生頓住,收起手中刀,冷然道:“好,我跟你走。” 而今之計,也只能先答應(yīng)他,日后再做打算了。 王弘義聞言,不禁喜出望外,當(dāng)即命韋老六等人罷手。 郗巖方才一直想靠近楚離桑,無奈始終被韋老六死死纏住,此刻忽見對方停手,不覺愕然?!佰壬背x桑走到他面前,黯然道,“我剛才騙了你,冥藏他……他確實是我的生父?,F(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我想跟他走。你們趕緊去齊州吧,一定要找到蕭郎,保護好他,然后跟他說,我……我很好,讓他不要惦記我?!?/br> 說著,楚離桑的眼淚已經(jīng)潸然而下。 郗巖又驚又疑:“楚姑娘,盟主讓我保護你,我怎么能走呢?你是不是被冥藏脅迫了?我郗巖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你……” “你不必說了,是我自愿的。”楚離桑抹了抹眼角,冷冷打斷他,“你趕緊帶弟兄們走吧,現(xiàn)在就走!” 郗巖滿臉錯愕,一時竟不知該怎么辦。 唰的一聲,楚離桑抽刀橫在自己頸前,決然道:“老郗,我數(shù)三下。一!” 郗巖大驚失色,連連擺手:“好好,我走我走,你別沖動!”嘴上這么說,可腳卻不動。 “二!” 郗巖更慌了,不得不招呼手下連退數(shù)步,各自牽過坐騎的韁繩,卻仍然看著楚離桑。 “把她也帶走?!背x桑忽然一指身旁的綠袖。 綠袖一聽,眼淚立刻奪眶而出:“娘子你,你好沒良心,又要趕我走!” 楚離桑強忍著內(nèi)心的痛苦,沉聲道:“跟著我就是個死!” “我不怕,就算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綠袖帶著哭腔大喊,然后從地上抓起一把刀,也學(xué)著楚離桑的樣子橫在脖子上,“你不帶我走,我現(xiàn)在就死!” 楚離桑凄然一笑,無奈地對郗巖道:“罷了,你們走吧。” 綠袖一聽,終于破涕為笑。 郗巖和手下仍舊站著不動。 “你還不走,是想等我喊三嗎?!”楚離桑厲聲一喊,手上一用力,刀鋒瞬間陷入了皮膚里。 夜色雖然漆黑,但一旁的王弘義還是看見了她的動作,心里大為緊張,怒道:“郗巖,你聾了嗎,還不趕快滾?!” 郗巖萬般無奈,恨恨跺了跺腳,帶著手下們一起翻身上馬,然后繞著楚離桑走了幾圈,最后沉沉一嘆,拍馬朝齊州方向而去。 楚離桑緩緩放下手里的刀,目送著郗巖等人消失在凄迷的夜色之中。 曠野上大風(fēng)嗚咽,把她的鬢發(fā)和衣袂吹得一片凌亂??伤纳眢w卻凝然不動,仿若化成了一尊石雕。王弘義幾次想走上前跟她說話,卻還是忍住了。他知道此刻楚離桑的內(nèi)心正在流血,而他說的任何一句話都無異于在她傷口上撒鹽,所以只能沉默。一旁的綠袖也壓抑著心里的種種困惑,異乎尋常地保持著安靜。 楚離桑就這么久久遙望著北方的夜空,然后她的眼前竟然幻化出了一片美麗的花海。那是一片姹紫嫣紅的鳶尾花的海洋,她看見自己在花叢中放肆地奔跑和呼喊,而蕭君默則站在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 他的臉上依舊是一抹云淡風(fēng)輕的笑容,那么沉靜又那么溫暖。 他的眼神依舊像是空山幽谷中的一泓秋水,那么深邃又那么清澈。 楚離桑面對夜空笑了,笑得幸福而蒼涼。 一彎新月從烏云中重新探出頭來。寂冷的月光照見她蒼白的臉龐,也照見了她眼角的一滴清淚。 齊王府的正堂上,曹節(jié)正在拼命跳腳,破口大罵蕭君默。李祐聽得不耐煩,吼了他一聲,曹節(jié)只好悻悻閉嘴。 “蕭君默,照你的意思,曹節(jié)帶刀上堂,就是準(zhǔn)備對本王實施‘致命一擊’嘍?”李祐斜著眼問。 蕭君默笑了笑:“也可以這么說。不過依我看,曹節(jié)真正厲害的手段,其實還不是當(dāng)面舉刀,而是背后插刀?!?/br> “背后插刀?!” “是的。殿下您想想,咱們一旦起事,最需要的東西不就是武庫里的兵器和金帛嗎?假如曹節(jié)利用他的職權(quán),暗中把武庫掏空,給咱們來個釜底抽薪,那咱們還拿什么起事?所以說,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擊!” 就在蕭君默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窗外忽然響起了一陣咕咕咕的斑鳩叫聲。他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氣。既然暗號出現(xiàn),就說明裴廷龍他們已經(jīng)解決掉了正堂周圍的崗哨,隨時可以殺進來了。 “蕭君默!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你說的都是無憑無據(jù)的栽贓陷害……”曹節(jié)怒目圓睜,奮力掙扎,無奈卻被那兩名侍衛(wèi)死死按著。 “吵什么吵,給老子閉嘴!”李祐霍然起身,“全都跟我走,我倒要看看武庫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這是挾持齊王的最后機會。 要是讓他走出正堂,再四下召集府兵,今晚的行動就功虧一簣了! 蕭君默心念電轉(zhuǎn),忽然挺身上前:“殿下,現(xiàn)在去武庫太危險了!您想,曹節(jié)先任旅帥,后任典軍,若他真是jian細(xì)的話,府中不知有多少他的人。所以屬下認(rèn)為,在徹底查清他的黨羽之前,您不宜親身涉險!” 李祐止住了腳步,陰沉地盯著他:“那你說該怎么辦?難道在此之前,本王就哪兒都去不了,只能待在這兒嗎?府里到底有多少jian細(xì),一時半會兒怎么查?” 蕭君默佯裝略為思忖,旋即目光一亮:“殿下,我倒有一計,可以很快就把這些人查清楚。” “說!” “這個……”蕭君默瞥了瞥堂上眾官員,“請殿下恕罪,屬下此計,恐怕只能對您一個人說。” 李祐一聽,眼中驀然射出一道寒光,死死釘在蕭君默臉上,像是要把他看穿。 “殿下,您千萬別聽他的!”曹節(jié)又喊了起來,“這家伙陰狠毒辣、詭計多端……” “把他的嘴給老子堵上!”李祐怒吼。 兩名侍衛(wèi)立刻找了條麻布塞進了曹節(jié)嘴里。 “殿下,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讓侍衛(wèi)抓著我的膀子,然后我到您面前說?!笔捑\懇地道。 李祐又看了他一會兒,終于緩下臉色,瞥了余下兩名侍衛(wèi)一眼。二人會意,立刻一左一右抓著蕭君默的手臂,把他帶到了李祐面前。 蕭君默湊近李祐,剛要開口說什么,忽然一臉驚恐地看著李祐身后的屏風(fēng),大喊道:“殿下小心!” 李祐慌忙轉(zhuǎn)身,那兩名侍衛(wèi)也下意識地順著蕭君默的目光望去。就在這一瞬間,蕭君默的雙手同時抓住了兩名侍衛(wèi)腰間的佩刀,唰唰抽出,緊接著將雙刀分別插入二人的腳板,然后往前一躥,躍過食案,右手刀架在了李祐的脖子上,左手刀則筆直地指向堂上眾人。 這一連串動作行云流水,只發(fā)生在瞬息之間,等那兩名侍衛(wèi)發(fā)出哀號,眾人回過神來之際,齊王已經(jīng)完全落入蕭君默手中,局面頃刻便被他控制了。曹節(jié)和那兩名侍衛(wèi)驚駭之余,連忙持刀沖了過來,卻被蕭君默用刀一指,只好停在一丈開外,不敢輕舉妄動。 “蕭君默,原來背后插刀的人是你!”李祐一邊驚恐地看著眼皮底下的橫刀,一邊咬牙切齒道。 “殿下,收手吧,現(xiàn)在收手只是謀反未遂,回朝向皇上請罪,興許還能從寬發(fā)落。”蕭君默淡淡道。 “你放屁!”李祐怒目圓睜,“姓蕭的,在本王地盤上你也敢造次?你就不怕本王一聲令下就把你剁成rou醬?!” “這是你的地盤沒錯,”蕭君默一笑,“可惜現(xiàn)在歸我管了?!闭f完,他猛然抬腳,踹翻了面前的一張食案,案上的杯盤酒菜哐哐啷啷傾覆一地。 這是他與裴廷龍事先約定的暗號,表明他已成功挾持齊王。 聲音一響,正堂兩側(cè)的所有窗戶幾乎被同時撞開,桓蝶衣、紅玉、羅彪等十幾名玄甲衛(wèi)紛紛破窗而入,把在場數(shù)十名手無寸鐵的官員全都逼住了。與此同時,裴廷龍、薛安帶著六七個手下迅速干掉了門口的幾名侍衛(wèi),然后大踏步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