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她這樣喚他,像那年初秋相識時一樣喚他,他呼吸一顫,那些年少時的回憶,那些情竇初開的悸動,那些溫香軟玉的甘甜,一瞬間如潮水般翻涌而來,他竟恍惚如昨,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而那張臉上的笑意,卻更加動人了,伴著點點淚光,她輕輕道:“你給我一個孩子吧……有了孩子,這里也就不會那么冷了。” 付遠之在第二年初冬來到這個世上,帶著他母親的一份隱秘期許。 說到底,鄭家人都太聰明,付月奚還是被鄭奉鈺騙了,只有付遠之才真切知道,后來年年歲歲的相依中,自己的母親究竟有多么剛烈。 鄭奉鈺把年少時的那個“賭”,無限地拉長了期限,她篤定自己這次不會再輸了,因為她不再押注在那個薄情人身上,而是全部拋擲在了自己的親兒子身上。 付月奚沒想錯,她就是在爭一口氣,她這后半輩子,都為了那口氣在活著,在強撐著,在隱忍著,在偽裝著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夜。 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她再也不在乎付月奚又娶了多少女人進門,又生了幾個少爺小姐,她只是一心一意守著自己的孩子。 可惜老天太無情,付遠之生下來就體虛,直到兩歲了還站不穩(wěn),成天被那對雙胞胎哥哥欺負嘲笑,說他是“大跛子生的小跛子”。 鄭奉鈺悶不吭聲,每天背著孩子去做針灸,可惜收效甚微,她開始疑心是府里的大夫并未盡到全力,因為得了某些人的授意,她越想越不對,開始寸步不離地守著付遠之,不允許任何人碰他一下。 她娘家那邊是倚仗不到的了,也鞭長莫及,孤身在付府,她只能靠自己。 于是,她開始做一件旁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自學醫(yī)術(shù)。 不得不說,鄭家人都很聰明,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在讀書一事上總能無師自通。 鄭奉鈺每日看醫(yī)書至凌晨,速度是常人的十倍百倍,她漸漸學會辨識草藥、針灸走xue、搭配藥膳……她開始親自為付遠之調(diào)養(yǎng)身子,并當真起了效果。 付遠之五歲時,已與尋常孩子無異,只是不能像兩位哥哥那般,騎馬獵射,舞刀弄槍,但沒關(guān)系,他靠的本來就不是這些,他有著鄭氏一脈相承的聰慧,有著強過許多人的頭腦,還有著一個恨不能傾囊相授,把他一夜栽培成文曲星的母親。 所以當府里請了先生來為孩子們開蒙時,他已經(jīng)比其他兄弟姐妹領(lǐng)先了一大截,毫不意外地脫穎而出,但父親來了一趟后,卻只盯著他握筆的姿勢,皺眉說了一句: “怎么是個左撇子?” 這略帶不快的一句,成了付遠之噩夢的開端。 此后無數(shù)個深夜,母親都手持一把戒尺,守在他旁邊看他練字,強行逼著他糾正過來。 “沒有為什么,你父親不喜歡,你就必須得改!” 才五歲的孩子知道什么,只以為自己是個“異類”,哭著用右手握筆,艱難地從頭學起。 不僅如此,在平素生活當中,他也得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左手,一切以右手為主導,和普通人一樣,不能顯露分毫差異。 這種對“天性”的殘酷抹殺,痛苦地像被人活剝了一層皮般,付遠之生生咬牙忍了過來,等到七歲時,他的右手已經(jīng)能運用自如,一筆書法更是讓府里的先生贊不絕口。 但這時候,問題又來了,他的那對雙胞胎哥哥,委實不是念書的料,又叫自家母親寵得無法無天,每被他比下去一次,就會想方設(shè)法地尋一次他的麻煩。 他喜歡的書卷會被潑上墨水,毀得干干凈凈; 他用慣的毛筆會被折成兩半,插在蟾蜍的尸體上; 就連他藏在桌子里的心愛算盤,都會被毫不留情地翻出來,每一顆串珠上都沾滿尿臊味……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他埋下頭,咬緊唇,在耳邊那些夸張嘲笑中,把所有侮辱通通都咽了下去。 他開始記住母親的叮囑,學會凡事藏拙,不鋒芒過露,因為母親告訴他,還沒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 究竟什么時候才叫時機成熟呢?他覺得自己每一日都活在地獄里一般,痛苦不堪,而最絕望的是,這一年冬末的時候,他的外公去世了。 鄭家徹底垮了。 鄭奉鈺在父親病榻前,見了他最后一面,這個一輩子要強的老人,抓緊女兒的手,泣不成聲:“奉鈺,過不下去了就和離吧,別帶著孩子一起受苦,雖然這么多年了你從來不說,但爹知道,你苦啊,比誰都苦,是爹害慘了你,當年不該把你嫁入付家……” 那時外頭凄風苦雨,天地間黑沉沉的,付遠之就藏在門邊,聽到里面靜了許久,傳來自己母親倔強的聲音:“不,我不甘心,我自己選的路,我就是瘸著一只腿,死也要走完!” “你何苦爭這一口氣,放不下這份執(zhí)念,都怪爹自小把你教得這般要強,你這樣讓爹怎么放心地走啊……”病榻上的鄭汝寧老淚縱橫,握住女兒的手更加緊了,鄭奉鈺的眼淚也跟著掉落下來: “爹,你放心吧,我還有遠之呢,他特別爭氣,他體內(nèi)流的是鄭家的血,他會讓鄭氏一族揚眉吐氣的,付月奚的那些孩子,沒有一個比得過他,他還會比他爹更強,終有一日,讓他爹也臣服在他腳下……” 轟隆一聲,一道驚雷劃破夜空,長廊上風雨呼嘯,小小的孩童一個激靈,抵著門一下滑坐下去,身子不住顫抖著,仰起的一張俊秀臉龐上,一時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許是鄭汝寧死了,鄭家也垮了,付月奚當年的心結(jié)解開許多,一時對鄭奉鈺也憐惜起來,在她從靈堂拜祭回來后,居然破天荒主動進了一次她的院落。 房里只點了一盞微弱的燭火,月光透過窗口斑駁灑入,簾幔飛揚,鄭奉鈺長發(fā)披散,身影單薄,正坐在床上出著神,甫一抬眸看到付月奚走進,微微一怔: “老爺,你怎么會……” 她掩住萬般情緒,起身相迎,付月奚卻有些失落。 這些年來,鄭奉鈺溫順許多,會叫他“老爺”、“相爺”,再親近點就是“夫君”,但從來不會再叫他“阿月”了,那一年她向他討要一個孩子,喚出的那聲“阿月”,竟像幻象虛影一樣,可又真切存在過,經(jīng)常于午夜夢回時縈繞在他心間,時時提醒著他,她確實有過這樣的溫情。 燭火搖曳,兩人上了床,付月奚脫去外袍,伸手環(huán)住鄭奉鈺的腰,枕在她膝頭,忽然輕輕問了一句: “鈺兒,這么多年了,你恨我嗎?” 鄭奉鈺正在為他捏著肩膀,聞言一頓,久久沒有出聲。 夜那樣寒,付月奚靜靜聽著自己的心跳,他這樣的人,鮮有這般時刻,大概是權(quán)勢地位已然鞏固,他可以來談一下風花雪月了。 只可惜,那道記憶中的謫仙身影,在長夜中沉默著,顯然并不是很想跟他談,他嘆了口氣,正要給彼此一個臺階下時,鄭奉鈺忽然撫上他的臉頰,輕輕呢喃著: “阿月,我曾經(jīng)……是真的喜歡你?!?/br> 話一出口,付月奚瞳孔擴大,陡然抓住那只手,心頭狠狠揪了一下,但鄭奉鈺卻像是清醒過來,臉上恍惚的神情一掃而光,抽回手,又換回平日那副溫順而疏離的模樣: “老爺,夜深風寒,我再去給你泡壺熱茶吧……” 她說著就要下床,卻又被付月奚一把拽了回去,俯身壓住,長發(fā)散了滿床,“噓,別動?!?/br> 四目相對,兩人近在咫尺,付月奚望著那張依舊美麗動人的臉龐,有些無法形容的難言滋味。 他有時候是惱極了她的恭順,收起一切棱角,溫柔體貼,但面上分明蒙了一層紗,看似近在身側(cè),卻與他相隔甚遠,無論如何也看不真切,觸不踏實。 就像今夜這般,她依舊滴水不漏,可他卻不知為何,一顆心因為她方才那聲“阿月”,那聲“真的喜歡”,莫名大亂,柔軟得一塌糊涂。 黑夜會將人的每一絲溫情都無限放大,他終是按捺不住,呼吸輕顫,一點點伸出手,捂住了身下那雙過于清醒的眼睛,慢慢吻了下去。 輕柔而動情,就像那年在鄭府的水榭亭臺間,少年第一次吻上心愛的姑娘般。 鄭奉鈺長睫一顫,下意識想推開身上的人,腦袋里卻浮現(xiàn)出兒子乖巧懂事的模樣,她手心用力握了握,到底忍了下來。 一夜無夢。 付月奚走后,鄭奉鈺將自己泡在木桶中,干干凈凈洗了一身后,輕喚付遠之進來。 小小孩童像往日那樣向母親請安,卻一直未得到回應(yīng),他有些奇怪地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正定定盯著他,目光微微失神。 心頭無來由一慌,他正要開口時,母親已將他攬入懷中,白皙纖秀的手撫上他頭頂,“好孩子,聽娘說,我們的時機說不定已經(jīng)來了……” ☆、第十九章:放風箏 得了母親的示意后,付遠之不再一味藏拙,會巧妙地在父親面前露幾回臉,但又不會過于張揚,整個人依舊顯得謙遜有度。 轉(zhuǎn)眼間,一個更重要的“露臉”機會來了,春日風起,千鳶節(jié)將至。 這是盛都的舊習俗了,在貴族子弟間頗受歡迎,孩童們兩兩組隊,帶著自己做的風箏,放上長空,誰能拔得頭籌,便算得了“開春大運”,一年都會穩(wěn)當順昌,家中也極有光彩。 因為風箏飛上青云,是個好兆頭,付月奚也樂得讓孩子們參加,而今年,他竟破例讓付遠之也加入進來,讓他跟著哥哥們一同去奉國公府,找聞人家的小姐“組隊”放風箏。 那時奉國公府已嫁出了三個女兒,留在府上的便是最小的兩位小姐,聞人姝與聞人雋,一嫡一庶,閉上眼睛也知道怎么選了。 付遠之從前也跟父親去過奉國公府,跟兩位小姐打過幾次照面,但都沒怎么說上話,只記得一個生得極美,有些矜貴傲氣,另一個稍微矮點,眉清目秀,瞧起來文文靜靜的,聽說喜歡看書。 這次再來奉國公府,拿著自己親手做的風箏,付遠之心中便有了些計量。 事實上,他是不在乎什么嫡庶之別的,他自己雖然也是正妻所生,但跟個庶子又有何區(qū)別呢?可惜他不在乎,他母親卻緊要得很,千叮萬囑,讓他一定要“拿下”那位正牌小姐,與她組成隊,參加千鳶節(jié)。 而顯然,他的兩位哥哥也是這般想的,于是,當他們?nèi)四弥煌娘L箏,圍上那道小小的嬌美身影時,場面儼然有些像“選妃”一般。 聞人姝轉(zhuǎn)著漂亮的眼睛,在他們手中的風箏上打量了幾圈后,最終脆生生地道:“兩位哥哥的風箏都好看,就他的不行?!?/br> 這個“他”,除了付遠之,還有誰? 聞人姝的語氣里帶著一絲輕蔑,望向付遠之的眼神更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顧,這種眼神付遠之經(jīng)常會在府中看到,母親告訴他,大人都是這樣的,拜高踩低,勢利萬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種眼神有一天會出現(xiàn)在一個小姑娘身上。 這比相府任何一個“大人”望向他時,都還要刺痛他。 明明他做的風箏才是最精致的,最漂亮的,卻因為他卑微的身份被一同看輕,無法言說的恥辱在心中升起。 付遠之拿著風箏,不再去湊這不屬于他的熱鬧,只冷冷聽著遠方傳來的歡聲笑語,孤伶伶站在長空下,一動不動。 當夜回了相府后,母親有些失望,又似早有預(yù)料般,叫他再想辦法,不要氣餒,一定要爭取得到那位嫡小姐的青睞,他心中煩悶,頭一回不想應(yīng)下這差事,只嘴上含糊過去。 接下來幾日,他依舊跟著哥哥們往奉國公府跑,結(jié)果自然不會改變,不管他怎樣把風箏做得更精美,那位嫡小姐也一眼都不會看向他,他心中冷笑,終于不再巴巴湊上去。 再次來到奉國公府時,他索性連風箏都不帶了,只帶了本書,尋了處偏僻院落,正打算獨自看書時,卻發(fā)現(xiàn)樹下已經(jīng)坐了一人。 兩個孩子四目相對,有些心照不宣的尷尬。 “世兄好?!?/br> “見過五姑娘?!?/br> 如此,便無話可說了,樹下清幽,兩人各靠一頭,靜靜看書。 一連數(shù)日過去,倒似有了默契般,兩人雖然說話不多,但相處融洽舒適,對書中一些內(nèi)容的探討也頗為投機,更別提……那隱隱之中的“同類”感。 付遠之才知曉,原來這個文文靜靜,眉目清雋如畫的小世妹,也同他一般,是不受父親喜愛的。 他一面在心中嘆息著,一面又覺得自己似乎沒那么孤單了,看向那道纖秀身影的時候,也多了幾分說不出來的東西。 這一天,外頭又傳來一陣歡聲笑語,春光這樣好,付遠之有些怔忪,放了書遙望遠處長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便在這時,聞人雋從樹后探出一個小小腦袋,小心翼翼道:“世兄,我們……也去放風箏吧?” 她的聲音纖細動聽,讓付遠之為之一振,眼里掩不住歡喜的光芒:“可,可我沒帶風箏來呢……” 那張清雋的臉上露出粲然一笑,提裙站起:“我有,我做了的,你等我,我這就回去拿!” 像是一陣春風,一道暖陽,風箏在小院里放起的時候,付遠之心頭陰霾也一掃而盡,整個人是從未有過的歡喜愉悅。 他當夜回了相府后,立刻從匣子底下取出了自己的風箏,在燈下不住摩挲著,眼前躍現(xiàn)出那道清雋身影。 鄭奉鈺見了,也不由高興道:“怎么,那四小姐終于肯跟你一起玩了?” 付遠之手一頓,低下頭,含含糊糊,搪塞了過去。 等到了第二日,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找到聞人雋,拿出自己精心制作的風箏,“阿雋,放我的這只風箏吧!” 聞人雋眼前一亮,發(fā)出由衷的贊嘆:“好漂亮的風箏啊,世兄,你真是太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