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諾眉毛微蹙。她當然知道克萊德和老沃林頓之間的事情。她抬起屁股，坐在了和克萊德平齊的臺階上，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親愛的, 你的父親要過七十周歲的生日了?！?/br>
    “那又能如何呢？一個人年輕時犯下的錯誤，到他老的時候就可以全部抹消嗎？”克萊德說，“如果他做的事情可以原諒，那我呢，我這輩子都在努力和童年時的陰影做斗爭，誰來抹消我這些年來的痛苦？”

    約翰·沃林頓是一個十分古板、大男子主義且強勢的人。這和他的德國血統(tǒng)沒有多少關系, 即使是德國人中, 沃林頓先生也是最難相處的那個。

    克萊德從年幼時展露出了對表演的天賦和喜好, 沃林頓先生并沒有以此進行引導，相反百般阻撓嘲諷，因為他覺得演員都是一些滑稽的小丑, 不值得人尊重。他其實有些和齊諾的父親齊清之相像。兩人都十分依靠自己過去的經驗做決定，而且控制欲很強。

    但他們兩個有一點不同：齊清之不支持齊諾搞音樂，因為這一行超出了他的人生經驗。但他不會支持，也不會阻攔——等到齊諾當年真的證明了自己，他便轉為支持。這是齊清之出于一個創(chuàng)業(yè)商人背景的做法，他給自己的子女鋪路，如果他們不想走，就得證明自己能行。

    而沃林頓先生的做法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出于自己的偏見，對自己年幼兒子每一次展露演戲欲望的時候，都用盡嘲諷，希望他放棄，去當一個律師或者醫(yī)生。

    齊諾和克萊德父親相同的不支持，讓他們兩個只能靠自己?？升R清之放養(yǎng)式的任孩子闖蕩、和沃林頓先生的百般嘲諷和阻攔，卻導致了自己孩子的截然不同。齊諾越來越斗志昂然，而克萊德卻越發(fā)自卑陰郁。

    有些人總覺得小孩子是不記事的，但實際上，童年時期的陰影，很可能伴隨這個人一輩子。

    在克萊德三十歲左右的時候，他的事業(yè)終于逐漸穩(wěn)定，和齊諾的關系也愈發(fā)家庭式之后，他似乎才完全地脫離了童年時期的陰影。

    克萊德每年都寄給他的父母一大筆錢，每個月給mama打電話，但他已經五年沒有和沃林頓先生說過一句話了。五年前，他給他打電話，想告訴他關于齊諾的事情。沃林頓先生說：你最終還是成為了演員，我為你感到羞恥。

    克萊德以為自己不再在意他的話，但實際上，他心悶了半個月才緩過來。從那之后，他發(fā)誓他不再跟自己的父親聯(lián)絡。

    直到現在，克萊德的母親因為沃林頓先生七十歲的生日而給他打來了電話。

    “我不回去。我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克萊德重復道，“相信我，如果你想讓我的父親好好地過自己的七十歲生日，我就不應該出現，給他添堵?！?/br>
    齊諾也有一點為難。

    “我知道他對你做過那么過分的事情，但是……你準備一直這下下去嗎？”

    “是的?！笨巳R德說。

    “直到他去世？”齊諾問。

    克萊德的嘴唇微張，又合上了。他那好看的眉微擰著，顯得有點生氣又難過。

    “我能怎么辦？”他低落地說，“父親討厭我?！?/br>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而我也不想原諒他?！?/br>
    齊諾注視著他，她伸出手，輕輕握住克萊德的手指。

    “如果我們結婚的話，要怎么辦？”她緩緩地說，“你要邀請他嗎？”

    克萊德的目光動了動，他看向了齊諾。

    過了半響，他緩緩地開口，“我就回去這一次。如果他還是老態(tài)度，那么，以后我不會再和他見面了?！?/br>
    ……

    一個月后，舊金山，齊諾跟沃林頓夫人通過電話之后，兩人總算開著車找到了正確的地點?？巳R德的父母搬到舊金山這么多年了，克萊德還沒有來過這里。

    眼見著一輛車停在了草地外的馬路上，沃林頓夫人放下電話，離開了窗口。

    “各位，各位，克萊德到啦！”她向著屋里眾多前來參加約翰·沃林頓先生生日的親朋好友們說，“大家一切照舊就好，不用覺得太過驚訝?！?/br>
    “不驚訝？現在他可是個巨星耶?！蔽至诸D夫人meimei的女兒說，“瑪姬阿姨，我好想要他的簽名照。”

    “今天是你約翰叔叔的生日，不是什么粉絲見面會！”沃林頓夫人說。她又看向自己的丈夫，“約翰，你今天一定要管好自己，不要再說不該說的話了，好嗎？”

    沃林頓先生沒有回答，只是輕哼了一聲。

    瑪姬還想再說些什么，門鈴已經響了起來，她連忙轉過身去開門。

    她抬起頭，對上了克萊德的目光。

    “哦，我的兒子……”瑪姬夫人喃喃道?？巳R德彎下腰，兩個人擁抱在一起。

    因為約翰和克萊德之間的僵持，搞得瑪姬也和自己的兒子聚少離多。老夫人再抬起頭，眼里已經有點淚光了。

    她透過克萊德的肩膀，看到了他身后的齊諾。

    “諾拉，好久不見！”瑪姬說。齊諾露出笑容，兩人擁抱在一起，然后，瑪姬夫人向后撤了撤，“來吧，孩子們，進屋里?！?/br>
    齊諾和克萊德走進房子，才發(fā)現來了二十多個親戚，客廳里滿滿當當全是人。克萊德基本跟他們都認識，便一個一個問好，齊諾只見過這之中的幾個。

    “諾拉，你還記得我嗎？”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走過來，他笑道，“我以前小的時候老跟你們兩個一起玩。”

    “我當然記得你，喬治。”齊諾露出笑容，“上一次見面，得二十年前了吧？你當時故意把克萊德的書包拉開，將里面的書倒在地上?！?/br>
    喬治的笑容一下就變得僵硬起來。

    “對……然后你揍了我?！彼砂桶偷匦Φ?，“果然是你，諾拉，還是這么記仇?！?/br>
    齊諾抬起頭，看到克萊德已經被他的親戚們包圍了——很明顯，他們對于克萊德這個人，比對他帶回來女朋友、或者老約翰的生日都更興趣，幾乎所有人都圍著他，瑪姬夫人也一臉驕傲。

    齊諾側過臉，看到淡綠色花紋的墻壁上掛著用氣球做出的‘生日快樂’標語，在標語下是一個長長的足夠容納下所有人的桌子，上面已經擺滿了菜肴。

    約翰·沃林頓先生一個人坐在桌邊，他穿著格子衫，頭有點禿頂了，臉上也布滿皺紋……齊諾上一次見到他時，他好像還是一個中年人，可現在卻已經趨向于老年人了。

    沃林頓先生的眉毛習慣性地皺著，他不管自己斜后方的熱鬧，一個人喝著酒，看著窗外，也不去看一眼克萊德。

    齊諾緩緩地走向他，坐在了椅子上，兩人中間隔著一個座位。

    “沃林頓先生，好久不見?！彼f。

    沃林頓先生側過臉，看向齊諾，他點了點頭。

    “齊諾?！彼脴藴实闹形恼Z調喚她的名字，然后才用英語說道，“的確好久不見了。我上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十多歲?！?/br>
    “十七歲?！饼R諾露出笑容。

    沃林頓的目光掃了掃她。

    “你沒有變化?！彼f。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只不過，眼神成熟了。”

    “我明年就要三十歲了，先生?！饼R諾無奈地說。

    沃林頓雙手握著酒杯，他有點困惑地皺起眉毛。

    “我記得你比他小，你怎么會三十歲？”

    沃林頓的‘他’，指的肯定是克萊德。

    “克萊德已經三十二歲了?！饼R諾說。

    沃林頓先生稍稍向后靠去，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不知不覺，你們都已經快到中年了?！彼f，“我也是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開始成家立業(yè)的。那好像才過去一年?！?/br>
    “沃林頓先生……”

    “叫我約翰就行?！蔽至诸D先生說。

    “約翰?！饼R諾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看了眼克萊德，確保他還在被人圍著，這才轉回頭，望向沃林頓，“你們已經這個狀態(tài)這么多年了，您現在心里是什么想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蔽至诸D先生說。

    “您現在仍然覺得，演員是一個可笑的行當嗎？”齊諾問。

    沃林頓沒說話。

    他低著頭，給自己再次倒?jié)M了啤酒。

    “我怎么想，重要嗎？”他說，“這么多年過去了，互相不打擾，我覺得挺好的?！?/br>
    “以后你也想這樣下去？”

    “是的?！蔽至诸D攤開手，“我又不用你們給我們養(yǎng)老送終，保持現在的距離，我很滿意?！?/br>
    “那……如果以后我們兩個結婚，你會來嗎？”齊諾問。沃林頓先生愣了愣，他沒有回答，齊諾又說道，“如果以后我有孩子了呢？你不希望……當一個好爺爺嗎？”

    沃林頓先生笑了。

    “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又怎么能當一個好爺爺？”他看向齊諾，“你父親以前勸過我，但是我沒聽?，F在，一切都晚了?！?/br>
    “一定都不晚?！饼R諾有點著急，“你難道不知道孩子都希望得到父母的認可嗎？”

    “可他恨我?！蔽至诸D先生說。

    “他認為你厭惡他?！饼R諾說。

    沃林頓先生愣住了。

    與此同時，喧嘩聲從客廳慢慢轉移到這里，圍繞著克萊德、得到了和他的自拍和簽名的親朋好友們，似乎終于想起了他們此次來的目的，過來看望被冷落的壽星。

    他們在桌子邊坐下，克萊德伸手拉起齊諾，坐在了比較遠的地方。親戚們中，年輕一輩自己在笑著討論游戲，老一輩們都沒有說話，他們都知道沃林頓家父子不和的爛事。

    場面上有些僵持，瑪姬露出了笑容。

    “克萊德，快，看看你爸爸，你們多久沒見面了？”

    克萊德一直側頭向齊諾的位置，聽到了這句話，他似乎才注意到這一點。他抬起頭，看向沃林頓先生，露出了笑容。

    “的確如此，從我考上大學到如今，我們已經有快十五年沒見了吧？”他禮貌紳士地笑著，比他任何一次接受采訪都要無懈可擊，“父親，真高興再見到你?！?/br>
    沃林頓先生微微揚起下巴，他點了點頭。

    這下子，連年輕人都放下手機，左右打量著他們了。

    “……好了，大家可以開動了！”瑪姬趕忙說。

    這一場生日宴，在年輕人們的笑聲當中過去了。大家熱熱鬧鬧，掩蓋住了笑容之下的父子僵持。

    等到結束的時候，克萊德臉上的笑容未變——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每一個例行公事般的笑容都能讓人覺得溫柔又如浴春風，但齊諾仍然感覺到了他的漫不經心。

    作為沃林頓家的一員，他得送走所有親朋好友才能離開，否則齊諾懷疑，他真的有現在就走的沖動。

    “這……算是個好頭，對吧？”齊諾小聲問他，“至少你們兩個沒有吵架?！?/br>
    “也證明我們家的父子感情已經糟糕到不能再糟了。”克萊德說，“你說得對，我這次的確應該回來?！?/br>
    “什么意思？”齊諾疑惑地問道。

    “這讓我再次真正的感受到了我們家的真實狀況，和我們兩個的關系。”克萊德保持著笑容，卻淡漠地說，“我以后不準備再回來了，這個家只會讓我感到煎熬?！?/br>
    兩人的談話被穿衣服準備離開的親戚們的嘈雜籠罩著，齊諾卻越發(fā)感到無助。

    她意識到老沃林頓的事情已經成為了克萊德心底不可扭轉的心結和傷疤，如果他們繼續(xù)冷戰(zhàn)，直到他的父親去世——那會更糟糕，克萊德對父親的恨、對父親的怨、對父親的悲傷……這一切加在一起，會第二次重創(chuàng)他自己。

    克萊德是最完美的兒子，他體貼甚微的送走每一個親朋好友，讓他們高高興興的離開。等到他在門口和最后一個人告別、關上門之后，克萊德臉上的笑容不見了。

    他轉過身體，看到瑪姬夫人靠在墻上，一臉擔憂。齊諾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在他提前的告知之下，她已經穿好了外套。而他的父親，約翰·沃林頓仍然端正地坐在長桌后面，兩個人相同的藍色眼眸毫不相讓地注視著對方。

    “我知道我是你的恥辱?！笨巳R德淡漠地說，“別著急趕我，我現在就會走，以后也不會再回來惹你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