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想當(dāng)年,她月海山莊名望天下,天下第一大莊,富甲天下,月望山唯一的嫡女,萬千寵愛集一身。何時(shí)受過半分委屈,從來只有她頤指氣使,讓人歡喜讓人哭。 十年前的浩劫,月海山莊一夕被毀,全莊百余口,只剩她一人活下來。陸彥生因著受過月望山的恩惠,在廢墟中找到琳瑯代為收養(yǎng),近幾年開拓陸氏茶莊的生意,忽略了琳瑯,任由陳其玫將琳瑯捏圓搓扁他不聞不問。 琳瑯轉(zhuǎn)身,頭也不回離開,經(jīng)過百花園,又回望了那高聳的圍墻,夜來幽香的梨花白,月如鉤。 高墻上,玄月下,似乎有個(gè)頎長的黑影晃過,她一個(gè)錯(cuò)眼,就這么消逝不見。 琳瑯這次遭遇的風(fēng)波,還得從十天半個(gè)月前,陸白羽帶她去聚寶齋說起。 輕云微敞,朝霞卷出東方的新霽。 玫瑰紫釉葵花式花盆中斜斜插著一支剛剪下的抓破美人臉,白瓣之上灑紅斑,紅妝素裹,空氣里凝成淡淡的月季花香。 陸白羽眉目含笑,清俊無雙,走進(jìn)這一間雅致的臥房,乍看之下,還以為進(jìn)了少女的閨房。 “琳瑯?!?/br> 陸白羽進(jìn)門繞了一圈,明間、暗間走了一遍,愣是沒看到琳瑯這小丫頭的蹤影。 云霞出塵,金光遍灑。 雍容的華光籠著整座鱗次櫛比的陸家大宅之上,薄霧冥冥,空蕩而濕潤,那是一連落了三日的暴雨,留下了綿長的余韻。 陸白羽走出臥房,快步走向后院,雨后初晴,琳瑯一定在后院的百花園中侍弄花木。 果不其然,繁花爭艷的百花園,百花深處,一抹輕盈的俏綠身影,彎著腰,小心翼翼地給月季拔草除蟲。 陸白羽又喊了一聲?!傲宅??!?/br> 琳瑯從芬芳妍麗的月季花叢中回頭望,盈盈露出潔白的虎牙,光潔的額頭上沁出了一層密密的薄汗,花一樣的年紀(jì),冰肌雪骨,嫩得可以掐出水來,在花叢中回眸一笑,跟她一比,連月季都羞澀了容顏。 陸白羽怔愣地看著白膚之上暈出紅霞的琳瑯,人比花嬌,整座百花園都不及她的資質(zhì)出塵。琳瑯已入及笄之年,梳著嬌俏雙平鬟,烏發(fā)如墨,卻無半分妝點(diǎn)。 陸白羽道:“琳瑯,我房里的抓破美人臉,真嫩。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來過了,怎么不等等我就回去了?” “大少爺,你怎么來了?”琳瑯望了望日色,卯正時(shí),應(yīng)該是陸白羽去閱草堂讀書的時(shí)辰?!澳阌滞低蹬艹鰜砹?,不怕大夫人惱你?” 陸白羽抿起薄唇,款步走向花深處?!岸几阏f了八百多次了,可別再叫我‘大少爺’,我從沒把你當(dāng)成下人,過去沒有,現(xiàn)在沒有,將來更是不能夠。” 琳瑯聽陸白羽跟他掏著心窩子,倒也不敢蹬鼻子上臉,還是拘著緊著,揚(yáng)起水綠如湖的袖口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爸郎贍敶液茫宅樃屑げ槐M。大少爺,趕緊著回去上堂,別讓先生等急了。不然可該去大夫人那里告狀,那可怎好?” “你再跟我如此見外,我就不走了,橫豎就在這園子里陪你除草了?!?/br> 陸白羽的牛勁上來了,跟月琳瑯相處了十年,她總是低眉順眼,把自己當(dāng)成了陸府上的下人,甚至比任何人都要不起眼,即便他們打小就是一塊長大,打打鬧鬧,還許了娃娃親,也不敢跟陸白羽太貼近。 正文 第三章調(diào)笑醉(一) 一連三天的暴雨初停,琳瑯正忙著檢查園子里的上千株的月季花,倒也沒工夫跟陸白羽閑扯?!跋壬戎棠闼臅褰?jīng)的大道理呢,你就別在這里瞎墨跡了?!?/br> “我就喜歡跟你墨跡,跟那老頭子一起,才是瞎墨跡呢?!标懓子鹂粗宅樖[嫩的臉龐,清澈小溪般的笑臉,整個(gè)人就跟蕩漾在醇酒中心醉不已,不依不撓道,“不然你叫我聲‘羽哥’、‘白羽’哥、‘陸大哥’、哪怕叫我‘陸白羽’也成,當(dāng)然我還是喜歡聽你叫我‘親親好哥哥’。” 琳瑯赧然浮上酡紅,躲在姹紫嫣紅的月季花中,那分稚嫩和明艷,更是讓人晃不開眼。她拿捏了這幾個(gè)稱呼,選了一個(gè)叫上。“羽哥,可好?” 陸白羽打開聚頭扇,輕搖春風(fēng),應(yīng)了聲?!皣?。成?!?/br> “那可快去上堂咯,先生等急了?!绷宅?gòu)尚χ?,推送陸白羽走在青石板路上?/br> “不急不急,今兒個(gè)不必上堂,先生家中有事,告了假明日補(bǔ)上?!标懓子饟P(yáng)唇微笑,拉起琳瑯蔥嫩的手就往百花園南門走。“走,帶你去玩兒?!?/br> 琳瑯忙抽出拘在陸白羽寬大掌心里的小手?!澳强刹恍校宅槍X?zé)照看百花園,今個(gè)兒還有些花苗送來,抽不開身的?!?/br> 陸白羽的少爺脾氣很犟,只是遇上了琳瑯完全潰敗。自十年前琳瑯入了陸府,總是一副謹(jǐn)小慎微的柔弱姿態(tài)。人前拘著理,人后照樣不落下。 “那我去跟娘說,讓她放你半天假?!?/br> “去吧,琳瑯,你就隨白羽去逛逛,別拘謹(jǐn)著?!标懛蛉藦幕ㄈ~深處款步而出,雍容富態(tài),梳著一款凝香黛濃的螺髻,一身絳紅窄袖褙子上繡著牡丹繁盛,羅衫長裙之下,富貴織錦鳳頭履,很有大家掌事奶奶的風(fēng)范。陸夫人娘家姓陳,陳其玫,嫁到了陸家后,人稱她陸家夫人,抑或陸家大奶奶。身后跟著隨侍多年的蓉姑姑,陸夫人笑容婉約。 琳瑯屈膝福了一福,寄人籬下,禮數(shù)要周全?!按蠓蛉?。” 陸白羽見到娘親,就開聲道:“娘親,今兒個(gè)先生有事,我想帶琳瑯出去街市逛逛,琳瑯?biāo)阑畈煌?,你可給她一顆定心丸吃吃?!?/br> 陸夫人浮笑,看著琳瑯溫煦順從的樣子,倒也歡喜?!昂煤⒆?,跟白羽出去逛逛吧,別老把自己困在園子里。好好照顧你家少爺,別由著他性子,撒開了亂跑。” 琳瑯低頭頷首?!傲宅槙缘昧??!?/br> 陳其玫看著陸白羽和月琳瑯從百花園南門走出,背影纖長雅致,光暈華麗,真真是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璧人。 陳其玫笑意收斂,倒也看不出喜怒。“你瞧,咱們家白羽對琳瑯那丫頭的心思,真是人盡皆知。若是十年前,那定是一樁和和美美的喜事,只是……” “少爺估摸著,還想著陸家和月家訂著娃娃親的事兒?!比毓霉檬莻€(gè)聰明人,陸白羽打小就是她拉扯大,十年來,琳瑯也在她眼皮底下長大。“琳瑯這丫頭,凡事知規(guī)矩,懂進(jìn)退,不拿自己原來的身份困著自己,知道寄人籬下的分寸。” “琳瑯那丫頭半年前已及笄了,要說也應(yīng)該許個(gè)人家。就白羽那性子,琳瑯要是許了別人,他非跟我鬧上大半輩子?!比毓霉脭v著陳其玫走在青石板上,石板與石板之間縫隙不密,且連著三日落了雨,踩著個(gè)石板邊緣,就會(huì)冒出水來。陳其玫欲言又止?!翱闪宅樳@命數(shù)……怕是會(huì)害了白羽。十年前,風(fēng)光無限的月家大戶一夕覆滅,全家一百單七口滅門,單單留了五歲的琳瑯,可見她命硬啊?!?/br> 蓉姑姑連連點(diǎn)頭,想起那十年前月家滅門血案,心有余悸。“老爺善心,念在與月老爺子多年的交情上,從亂尸堆里把琳瑯給挖了出來,一直將養(yǎng)到現(xiàn)在。丫頭也懂事,不拿自己當(dāng)小姐,躲在這百花園里。就是這大少爺,就愛招惹她。” “也是啊,我想著白羽要真是喜歡她,就收了他當(dāng)個(gè)妾,這已經(jīng)是我的底線。但終究是怕她克夫命硬,哪怕是當(dāng)個(gè)妾,喊我一聲婆婆,也怕被她折了壽,這可怎么是好?”一不小心踩到了青石板邊緣,一注黑水飚了陳其玫半身。“你看,哪怕是隨便說說,都趟了這渾水。何況……那十年前的滅門慘案,留了琳瑯一人,要是那仇家要斬草除根,禍延到陸家身上,真是不堪設(shè)想?!?/br> 蓉姑姑攙著陳其玫,低聲道:“這丫頭,得送出去。” 月家與陸家原是世交,月家經(jīng)營絲綢生意遍布大江國各地,月望山為人精明,卻不失厚道,陸家是做茶葉起家的,起初陸彥生的茶葉生意還是乘著月望山的東風(fēng)才漸有起色。月望山開辟了一條行南走北,穿西貫東的商路,深知獨(dú)食難肥,絲綢搭著茶葉從華夏走向西域,又從西域引進(jìn)新工藝和新產(chǎn)品走回華夏,一起發(fā)家致富。 十年前的一場浩劫,不知是得罪了誰,月家被屠盡,山莊盡毀,至今月海山莊入夜便是鬼魅嘶吼聲,凄凄歷歷,聞之后怕,久而久之,月海山莊成了遠(yuǎn)近馳名的鬼莊,方圓百里,杳無人煙。 陸彥生聞?dòng)嵹s去月海山莊,已經(jīng)是大屠殺的兩日之后,亂尸從莊門口一直橫陳到了月望山的臥房,血流成河,昔日繁華,一夕潰滅,竟成了徹底的死莊。 陸彥生找到月琳瑯的時(shí)候,那是在天井里,緣墻斜靠陳著幾個(gè)下人的尸身,他當(dāng)時(shí)并未聽到琳瑯發(fā)出一息哭泣,只是惻隱心起,不忍看下人們的尸身就這樣隨意的凌散,他扯開尸身想投入井里,只見貼著墻坐著一個(gè)幼小的女童。瞪著紅透的雙眸,怔怔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木然,因驚惶恐懼已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