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琳瑯叩了叩門,紀忘川在堂內嗯了聲。琳瑯懷里揣了頭四散狂奔的鹿崽,每次見到紀忘川她都會壓抑不住地惶恐,不因害怕而惶恐,只因惶恐本身讓她心亂如麻。她安慰自己,見多了就好了,過陣子熟悉了,把老爺當成自己的眼珠子,每天照鏡子似的,就能淡然處之。 紀忘川頭戴平巾幘,身上紫色綾羅緋色朝服,白練腿襠,螣蛇起梁帶,豹文大口绔,腳踏烏皮靴,英姿勃發(fā),見之忘俗。琳瑯微微揚起頭,不敢正眼逼視,唯有眼角余光輕掃,那種透入肺腑的英氣,讓她心跳益發(fā)加快,臉上浮起了兩朵紅云。 紀忘川瞥了瞥琳瑯的小腹位置。“還疼嗎?” 琳瑯微怔一襲,很快領會了紀忘川的意思,兩頰瞬間被燙熟。“琳瑯已經無礙了。只是尋常的小事,老爺,能不能別再提了,太丟臉了?!?/br> 琳瑯窘迫的臉色落在紀忘川的眼里,讓他很受落。他發(fā)覺自己有些惡趣味,就喜歡看琳瑯小窘樣。琳瑯在銅盆里兌了溫水,手巾在溫水里汲了汲,擰干了手巾遞給紀忘川。 紀忘川眉峰一掃,反而站直了身子,目不斜視,說道:“你還記得自己入府是做什么的?”琳瑯被紀忘川一點撥,倒也眉目通竅,攤開了手巾,揚起手把潔白的手巾輕輕點綴在紀忘川玉容白面之上?!澳氵@是,沒吃飯?” 琳瑯說道:“琳瑯怕弄疼老爺?!?/br> 琳瑯聽出紀忘川的話中意,紀忘川嫌棄她動作過分輕了,根本洗不干凈。既然老爺發(fā)話,她也就不客氣了,掄開了膀子就用力擦,跟刷鍋洗碗似的。 紀忘川很能吃痛,只能后悔地忍著不開聲,琳瑯使了大勁擦了紀忘川的臉。然后抓起紀忘川的一只手放在銅盆里,武將的手生得如此白嫩,骨節(jié)清奇,修長好看,只是手掌中覆蓋了一層密密的繭子,摸起來溫厚實在。老爺連手都比常人要生得好。琳瑯又洗了一遍手巾,一絲不茍地給紀忘川擦手。 紀忘川一垂眼,琳瑯一段泛白的脖頸露在領子外,只要目光再不規(guī)矩些,可以看到領口內曲盡通幽的風光。紀忘川立刻君子地移開眼神,清了清嗓子,問:“陸白羽前夜來過將軍府?!?/br> 琳瑯不以為然地嗯了聲,依然很細致地擦著紀忘川的手,從左手擦洗到右手,好像掬在琳瑯手中的是一尊精美的甜白釉花瓶,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瓣懓子鹫f,你是他的未婚妻?!?/br> 琳瑯被紀忘川看似無心,實則有意的詢問點醒。紀忘川想知道她的來歷,畢竟是家世清白的朝廷大員,誰愿意自己的府上養(yǎng)著一只來歷不明的豺狼?!傲宅樇业乐新?,虧了陸老爺收養(yǎng),在陸府上寄人籬下多年,早就與丫鬟下人無疑,又豈能跟陸府攀親帶故。那些早就是陳年往事了,琳瑯不太記得了。” 寥寥幾句把與陸白羽的關系解釋得清楚明了,原本是有指腹為婚一說,陸白羽年長琳瑯幾歲,應該是琳瑯尚未出生之時,陸家與琳瑯一家談笑之間說指了一門婚事。其后琳瑯家落,陸家收養(yǎng)琳瑯,卻嫌棄她的身份,婚事自然就不了了之。陸白羽對琳瑯的心意表露無遺,一定是陸家的掌事人不滿意,至于琳瑯對陸白羽有沒有情誼,紀忘川真是看不透,琳瑯總是謙和有禮,為人淡然處事,沒有與人特別親厚,可能與自小的經歷有關。 “這么說是陸家瞧不上你,你既然是將軍府上的人,豈能被人輕視。若你跟陸白羽真的兩情相悅,倒也不是沒辦法。”紀忘川只覺得喉嚨一緊,話就倒了出來?!拔艺J了你當干meimei,將軍府與他陸府結親,即便不是最上等的婚配,也不會落人口舌?!?/br> 琳瑯惶惶不安,睜著一雙大眼睛,老爺口中的意思很明白不過,一心為了她的前程考慮,可她聽在耳朵里凄愴悲涼,比喪葬儀式上的嗩吶更刺耳。“老爺,琳瑯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您這么快就要把我趕走了嗎?” 紀忘川沒想到琳瑯反應這么劇烈,但反應劇烈說明不愿意離開將軍府,對陸白羽感情不深,正合心意。只是裝作淡淡地拂過視線,轉而望向窗外。“罷了,時辰差不多了,等下朝以后再說吧?!?/br> 琳瑯把銅盆放在木架子上,攤開手巾掛在勾子上。雙手捏在身前,問道:“老爺,不用了早飯再走嗎?路上會不會餓著?” 紀忘川看了看天色,旭日東升,要用早飯怕是遲了,心有遺憾,但只要琳瑯在身邊,這種機會總是常有的。“下回吧?!?/br> 琳 瑯小跑到紀忘川跟前,替他推開了隔扇門,轉頭請老爺先走。“老爺,您喜歡什么口味的吃食,是清淡點,還是香口點,軟的,還是硬的,有沒有什么不吃的禁忌,琳瑯明日早些替您準備,可不能再餓著肚子上朝了?!?/br> 紀忘川浮笑掠過,琳瑯的出現(xiàn)點亮了他一層不變的生活,他突然有種居家過日子的小愜意?!澳阕鍪裁?,就吃什么,不講究。” 琳瑯喜滋滋地領了老爺?shù)姆愿?,看著老爺箭步翩然,秀麗筆挺的背影隱沒在松林里,這樣美麗的男人,如云霞初霽,美不勝收。 這一天從這個清晨開始,琳瑯過得很快樂,她從不知道當個伺候人的下人也可以滿心歡喜,只要老爺一笑,可以為她驅散一切辛勞的周折。 琳瑯端著洗漱后的銅盆去湖上傾倒,何總管從廊橋上走下來,穿過綠蔥蔥的松林,他朝琳瑯招招手。 琳瑯小跑到何總管跟前?!昂慰偣?,有事嗎?” 何福周說道:“琳瑯吶,你都入了將軍府兩天了,老夫人那里應該去請個好?!?/br> 琳瑯點點頭,丫鬟入府去老夫人那里請好是正常的禮數(shù),只是老夫人不叫她去,她只是個下人身份是不能去的。眼下既然老夫人要見她,她就撫了撫鬟發(fā)間的小銀花,整了整衣襟,跟在何福周身后去靜安堂請好。 正文 第三十六章凡心動(二) 紀青嵐梳著螺髻上插一牡丹金鑲玉發(fā)飾,一身大袖rou桂色灑金花襖,黃白色百疊裙,低調又端莊地坐在雞翅木如意足蓮紋八仙桌邊用早點。紀青嵐約莫四十上下的年紀,禮佛多年,有一味淡淡出塵的韻道,看上去沉穩(wěn)卻年輕。 身后站著穿一件藕荷色的對襟馬甲,杏色織錦長裙的應該是紀青嵐貼身的侍女蔓蘿。 何福周弓著身把琳瑯領至紀青嵐跟前。“老夫人,人帶到了?!?/br> 紀青嵐擱下了手中的銀筷子,抬起雙眸看琳瑯。出于尊卑的禮數(shù),琳瑯不敢抬眼與紀青嵐對視,只好垂首聽命。紀青嵐說道:“把頭抬起來?!?/br> 琳瑯緩緩地抬頭,拿捏著優(yōu)雅的尺度,只見一對清透如泉眼的明眸出現(xiàn)在喧囂的塵世中,面若春曉,色比桃花,水嫩青翠,形色稚嫩,可身段風流,若說是收進府當下人,那萬萬是暴殄天物的。紀青嵐不由一笑,心道忘川這孩子到底是動了凡心了。 凡心可動,但需把持分寸。 紀青嵐從荒漠上撿來將死的紀忘川,對他報以極大的期望。紀忘川只是下半輩子中最大的籌碼,她要用他這個兒子來換取最大的利益。 紀青嵐掃過琳瑯的眉眼,美則美矣,只是做個通房,讓紀忘川沾些男女歡愉的葷腥也未嘗不可。坊間謠傳著懷化大將軍斷袖的傳聞,她早就不厭其煩,甚至連她都有些懷疑這個傳聞的真實性。如今一個妙齡大姑娘擺在紀忘川跟前,貼身伺候著,她揪起的心倒是寬了一大半。只要紀忘川知分寸,就是留個捂床貼身的丫頭也未嘗不可。 琳瑯屈膝一福,恭順道:“請夫人訓示?!?/br> “將軍府不是小門小院,必要的規(guī)矩問何總管就行。將軍喜靜,怕煩,別惹事就好。既是將軍指名讓你貼身伺候的,那就好生伺候著,別惹事端就好?!奔o青嵐揮了揮手,視線很快飄到八仙桌上。 琳瑯乖巧地點了點頭,緩緩退出了靜安堂。 紀青嵐并沒有把她放在眼內,正合她的心意。要是像陳其玫似的,時時刻刻把琳瑯當成洪水猛獸,那日子必定慘淡無疑。 琳瑯心安地往回走,如今算是暫時安住在懷化大將軍府上,只是老爺上朝去這漫漫時光中,她應該如何安度。 香芹這幾個掃地丫鬟正要去起兮堂收拾,琳瑯想著既然同一屋檐下,沒有獨子一人清高獨立的道理,就湊過去跟她們露了個笑臉,問了聲好?!跋闱踛iejie,你們這是要去起兮堂收拾,我隨你們一道去打掃吧?!?/br> 香芹說道:“不必了,府上講究各司其職,咱們是掃地的,你是伺候將軍的,身份不能亂,工種更不能出錯?!?/br> 不知香芹是有心抑或無意,琳瑯聽起來味道很酸澀。琳瑯訕訕點頭,倒也不方便再說什么。香芹大抵自知說話可能害人多思了,賠了個笑臉?!傲宅?,咱們沒別的意思。將軍府上下人少,統(tǒng)共這么幾個人,可別虛搞什么人心隔肚皮那套。真不需要你幫忙,你要是真覺著沒事干,就去咱房里,繡繡花,做些女紅,將軍一會兒就回府了。” 琳瑯連聲解釋道:“香芹jiejie,我沒那個想法?!?/br> 香芹笑道:“那我們先去了,起兮堂常年都空置,積了好多灰塵,這不是清明要到了,府上都要收拾一遍,咱先忙去了?!?/br> 琳瑯看香芹、桐玉等人走遠,她們成天都忙忙碌碌的,將軍府地大人少,也辛苦她們整日忙碌拾掇。相較而言,自己的工作可謂清閑,每天在老爺面前晃悠,不僅僅是清閑,對琳瑯而言更是滿心歡喜。 可這十年來,在陸府的生活讓琳瑯忙慣了,一旦空下來反而容易胡思亂想。琳瑯踩在青石板路上,何總管從對頭行色匆匆地走過。 琳瑯見何福周眉頭緊鎖,老臉發(fā)沉,問道:“何總管,有事嗎?” 何福周瞅了琳瑯一會兒,本不想說,既然路上碰巧偶遇可能也是天意?!傲宅槄?,陸府上的大少爺又來府上找你了。怎么說呢,大將軍吩咐了,陸府上少爺找你的事兒不能被老夫人知道。老夫人為人低調喜靜,不愛橫生枝節(jié)的事。要是因為你,而扯出一堆麻煩事,恐怕在將軍府上會戳了老夫人的眼,那就不好處下去了?!?/br>